海風鹹濕, 卻很清爽。

言柚許久都沒有開口,程肆鬆開手, 退開半步距離,徹底地放開她。

乍見的光亮讓她沒有立刻就睜開眼睛。

程肆道:“高考結束了,以你的成績,想進的學校和專業都沒太大問題。這個夏天過去之後,你會擁有嶄新的人生,會開啟一段明亮未來,而且完全地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到那個時候,我希望愛情,隻是你人生錦上添花的一筆。”

言柚依舊沒有動作, 程肆撚了下手中那支煙, 始終未點著, 卻輕輕一下捏碎了爆珠, 明明隻是捏在指間,煙頭的海綿卻泛起潮濕。

他低下頭, 終於看向言柚的眼睛,最後道:“時間都在你手上, 想到了……就告訴我。”

兩人在這座城市隻待了一天, 紅日沒入海天一線之下時, 他們海灘邊並肩走了很久。

卻並沒有過多的交談。

第二日便回了江城,回到了七裏巷。還沒進門,遠遠就看見蹲守在書店門口的聞小緣和趙潛躍。

兩人跟專門來逮人似的,聞小緣見著言柚就生氣道:“好啊你, 消息不回電話不接,失聯整整四十八個小時!”

言柚這才想起來,原本8號那天, 還答應了和班上同學一塊去聚餐K歌的,但她因為去追程肆,完全忘記了,昨天那麽波折,更是沒想起來打開微信回她消息。

“我……”前因後果說起來實在複雜,言柚隻好先和聞小緣使眼色,暗示有空再解釋。

聞小緣往她身後的男人身上掃了一眼。

平心而論,這人放到哪裏都挺乍眼。身高擺在那兒,盤正條順,一張臉更是英俊瀟灑俊朗無雙,就是看著挺冷,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而且因為目睹過言柚去年冬天那場持續很久的魂不守舍,就算臉好看,聞小緣現在也對這個人沒有一點好印象,拉著言柚就走。

趙潛躍也瞧見了他哥,許久未見,如隔了幾千個秋,撲過去就喊:“哥,我想死你了!”

程肆嫌棄地推開他腦袋:“馮鞏上身啊你。”

趙潛躍:“你還嫌棄吼。”

旁邊幾個都聽不太下去,裝耳聾地進了屋。

“哥,我考完了!我覺得我考的肯定能過一本線,嘿嘿,仿佛已經看見我的飛機在向我招手手了~”趙潛躍跟在程肆身後,不太要臉,“哥你請我們吃火鍋慶祝下吧!”

程肆:“……”

他無情拒絕:“滾。”

顏如玉內種的花多了好幾盆,窗邊的那張木桌上的書依舊多,空的地方,此時多了一隻玻璃花瓶,裏麵裝了清水,插著幾株向日葵和洋桔梗。

是他買的那束。

開得正好。

沈屏玉聽見聲音下樓來,再次看見程肆,依然沒什麽好臉色,臉拉得老長,跟沒看見似的,招呼言柚和聞小緣趙潛躍,給塞了好些零食。

屋內,聞小緣滔滔不絕地和言柚介紹前晚聚會的盛況:“咱們班的幾乎都來了,一個包廂都坐不下,吃完一半去了KTV,一半去了網吧,玩得可嗨了。而且你知道嗎,有好多大八卦!!!班長居然和隔壁班李子卿在一起了,兩人都班長,經大夥兒逼供,說是因為經常一起開會就這麽看對眼的。都在一起一年半了你敢信!班長隱瞞得可真他媽好誒!還有啊……”

程肆沒進去,靠門邊站了一會兒,便走了。

他走的時候,言柚被聞小緣拉著說到正濃,隔了好一會兒回神轉身才發現一樓已經沒了程肆的身影。

隻剩下抱著薯片在書堆裏吃被沈屏玉拿著雞毛撣子追著打的趙潛躍,聞小緣還不忘看好戲拍照留念,順便收集表情包素材。

“程肆呢?”言柚問。

沈屏玉嚷道:“不知道。”

趙潛躍搶過了那把雞毛撣子,後怕地扔到了沈屏玉夠不著的書架高處,這才說:“走了,剛在那兒賊他媽傷感地站了會兒就走了。也不知道傷感些啥呢,瞧著怪瘮人的,他以前可不這樣!”

言柚已經有應激反應了,慌忙問:“他去哪裏了?又回北京了?”

“那我咋知道……”說著,手機嗡嗡震動,掏出來看了眼,趙潛躍便笑嘻嘻道:“我哥給我匯入了筆資金,咱們去吃火鍋唄!”

言柚抿緊了唇,飛速拿出手機給他撥過去。

嘟聲響起,鬆口氣。他沒關機,甚至很快就接了起來。

“你又走了?”言柚脫口而出。

程肆低沉的嗓音匯著微弱的電流聲傳過來:“沒有,回趟家。”

言柚又問:“你還是要走,是不是?”

“不會了。”聽筒裏他的聲音好像和著盛夏的蟬鳴與熱風,“我等你決定。”

言柚沒有說話了,好幾秒,程肆補了一句,同樣的一句:“想好告訴我。”

“嗯。”

“去吃火鍋吧,和他們一起慶祝下。”

言柚問:“你不來嗎?”

“不餓,你們去吧。”

屋裏其他幾個人,已經在商量去哪家火鍋店了,投了個票就定好。

言柚聽從安排跟上了大部隊,火鍋很好吃,店裏人多又熱鬧,氛圍熱烈,她卻並沒有幾分心思放在飯上麵,一直在想著程肆。

也終於在另外幾人還想加菜繼續開涮時,先一步回了七裏巷。

她先回了趟顏如玉,上了二樓,先從抽屜裏拿出了本相冊,又翻出之前從言國華手裏拿到的她爸的其餘遺物。

房間隻開了一盞台燈,並不亮。

言柚盤腿坐在窗邊地毯上,看完了之前一直沒看完的那本日記,又一張張翻過了那本不算厚的相冊,最後停在一張言為信給她拍攝的照片上。

時間久遠,清晰度也不算高。但卻帶著因為時間而沉澱下來的回憶氛圍。底部印著時間,2003年4月24日。

春光明媚的好時節。

照片裏的言柚坐在一艘小船上,背景是公園的人工湖。

言柚記得,言為信那天帶她去公園玩。

公園的湖麵上可以劃船,言柚鬧著要坐船。言為信養女兒完全寵著,自然答應。到湖心時,驀然間聽到陣陣尖叫。

原來是另一艘小船上,有人不小心落了水。

當時言為信義無反顧太躍入水中,將人救了上來。

……

但那天的結果十分圓滿,言為信水性十分好,這是一個見義勇為的美滿故事。

可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個好結局,比如十二年前的那場意外。

當年,才七歲的言柚也隻是被大人們告知,你的爸爸是為了救人。

船上的幸存者,親眼目睹那個年輕人在危難之際,義無反顧地縱身躍入大海,隻為了救一個人。

但這一次的結局,並不是個英雄的故事。

藍色的大海,它有時美得驚心動魄,卻也能輕而易舉地,吞噬掉人的生命。

言柚看了好久,最終抱著相冊出門。

目的地明確,她幾乎是飛奔著跑向了程肆家那幢樓,又一步兩個台階不要命似的爬到了五層。

顧不上平息氣息便咚咚咚砸門。

程肆很快打開。

“怎麽……”

話未說完,懷裏就迎入一個熱烈的擁抱。

程肆頓了下,臉上的表情很少見,被人點了穴般,這種反應遲鈍的模樣在他身上實在很少見。

直到懷裏的人仰頭看他,語調堅定地說:“我想好了。”

他洗完澡不久,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氣,言柚覺得很好聞,甚至比喜歡那種沉穩迷人的木質香更偏愛這種味道。

程肆抿唇看著她,神情微微緊繃,等待宣判的結果漫長又煎熬。

他從昨天說出那些話開始,就陷入了仿佛漫無邊際的等待中,怕結果到來,又怕它不來。

言柚鬆開環著他腰的手,又退開半步。

程肆沉著眼睛看著她那一步,沒有說話,眸底情緒比門外的夜色還要深。

言柚把相冊翻到某頁:“這是我五歲那年,我爸帶我去公園玩。我小時候他經常帶我出去玩,隻要是周末都會。這是在一片湖麵上拍的。”

程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照片裏是一個粉雕玉飾的小女孩,紮了兩個小辮子,左右分別一個蝴蝶結,五官尚且稚嫩,但那雙眼睛水靈靈的,又大又漂亮。小女孩正坐在船上,又擔心又好奇又止不住興奮地看著湖麵。

“那天,一起劃船的人裏麵有個人落了水,我爸在我麵前坐著,聽見人尖叫呼救就跳下去救人了。他遊泳很厲害,很快就把那個人救上來了。”

言柚像是在講故事一般說著這些話,事情過去了很多年,但有些畫麵仍然曆曆在目。

言柚又翻到下一張。

這張是在醫院,言為信穿著病號服,一條腿打了石膏被吊了起來,言柚站在床邊,怒著嘴巴不說話,一雙眼睛通紅,像是剛哭完。言為信卻是笑嘻嘻的,攬著女兒肩膀讓人幫忙拍照。

言柚看著言為信的笑臉說:“還有一次,是他和同事出差,他們要去調查一家工廠汙染源排放。那個地方很偏僻,在一片大山裏。回去的時候不小心發生了意外,他的同事下山時腳滑,差點掉下一個陡坡。我爸拉住了他,自己卻不小心摔了下去,骨裂,在醫院躺了好久才好。”

“這樣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的可能有更多。”言柚抬起頭來,望著程肆,慢條斯理地說:“十二年前那次意外發生時,我才七歲。我當然抱怨過,怨意外為什麽偏偏發生在他身上,怨他救的那個人,更怨的,其實是我爸。有很久一段時間,我甚至恨他到底為什麽要去見義勇為,船上那麽多人,那麽多人看著,比他水性好的人多得是,為什麽就隻有他下了水,為什麽……為什麽非要救人。”

言柚很平靜地說著這些話。

可越是這樣,聽在程肆心裏,就越是愧疚與心疼。

他隻能低下身去,去抱她,去一遍遍說:“對不起,對不起。”

言柚摟著他的脖子,額頭抵在他肩上,尋求嚴寒中的一點溫暖般縮了縮身體。

半晌,才道:“可他就是那麽一個人,就是一個,那麽好的人。就算當時落水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他都會那麽做的,他就是那麽好。”

言柚溢出了一絲哭腔:“不然他也不會在那個時候,甚至家人的反對,從人煙罕至的田埂邊抱回了我……他就是那麽好。”

程肆手按在她後背上輕拍,一下下地安撫,一聲聲地道歉。

他抱著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眼底的紅色層層蔓延。許久未睡的眼底不見一絲困意,卻隻有清醒無比的愧疚與心疼。

言柚捏著他肩上的衣料,緊緊攥在指間,揪出了道道褶痕。

眼眶濕潤,卻沒有再哭。

“你以前告訴我,沒有做錯事情就不需要道歉,這件事中你也沒有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本來就是一場意外。”

言柚窩在他頸間,用很輕的語調下定審判:“如果你覺得愧疚,那請用一輩子還給我。”

程肆撫她柔軟發絲,吻她濕潤的眼尾,忠誠而溫柔地向他的主神立下結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