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安全通道, 人聲都被一道厚重的消防門隔擋在外,隻剩下兩人一粗重一輕喘的呼吸聲。

言柚一個“你”字脫口而出之後, 程肆忽地就鬆開了掐在她腰間的手。

言柚又咳了幾聲,長睫不停地顫動著,仿佛蝴蝶的翅膀。卻始終不敢抬頭,看一次程肆的眼睛。

低頭瞧見地麵上被踩滅的那支煙,煙頭已經被人踩碾得扁平變形,徹底沒了火星。

怎麽敢看他。

她現在變成了這樣的言柚。

一時之間無人說話,就這樣相對而立地站著。

半晌,言柚的唇動了動,明明方才吃飯時喝的最多是茶水, 此刻發出一個音都覺得喉間滯澀難耐。

“我回去了。”

程肆一步不動, 眼底的火好似全被那一個輕飄飄的“你”給全部澆滅。

“我沒有教過你這個。”他說。

言柚抬起眼睛, 清泠泠的水光未消, 整個人都透著種破碎感,低聲開口:“那我也沒有跟別人學。”

程肆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時,沉沉如墨。

想去擦掉她眼尾的那抹紅, 想像從前一樣揉她的發頂, 卻到最後都隻是抬了下手, 停在半空中後又垂落下去。

許久,說:“課表發給我。”

言柚頓了下,抬起眼睛。

程肆掏出手機,就擺在眼前, 也讓她看著,一副你不發就不讓你走的架勢。

他再一次說:“課表發給我。”

言柚慢吞吞地從包裏拿出了手機,點開短信框。收件人那一欄順手就輸入了135……

三個數字打上去才頓了一下, 全部刪掉,從通訊錄裏滑動一下就找到了字母C開頭保存的號碼。

就這麽近的距離,程肆怎麽可能看不見她的小動作。

卻什麽話都沒有再說,就那麽安靜地看著她。

言柚按下發送鍵的下一秒,就瞥見程肆打開的對話框中彈出來一條新消息。

他點開掃了一眼,而後抬睫看她:“周五晚上哪兒來的課?”

言柚愣住,怎麽還惦記著她上次撒的謊。

她緊抿著唇不說話,上下唇都藏了起來。程肆收了手機,又朝她伸出手來,掌心朝上攤開在言柚麵前。

言柚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要幹什麽。

程肆出聲:“煙拿過來。”

言柚吞吞吐吐:“我……”

程肆:“還有打火機,都拿過來。”

麵無表情,簡直像個抓住家裏未成年小孩學壞吸煙時那麽嚴肅。

言柚毫無辦法,從前就被人一伸手就能牽走,於是隻好順從地去從包裏把“作案工具”全部拿出來。

抽出的瞬間,卻不小心從裏麵帶出來個東西,落在地上聲音清脆。

立即反應過來是什麽,言柚慌張地蹲下身去撿,兩年都沒有摔一次,她保護得那麽好,此刻卻因為這樣突發意外。

有人卻比她更快。

程肆撿起了那條手串,放在掌心看了一眼,而後攥拳,將整個手串都抱在手掌之中。

言柚緊張地看他。程肆眉間微動,將另一隻手伸出去,沒還她東西,卻先要:“東西給我。”

言柚把煙盒和打火機都乖乖交過去,程肆看了兩眼,才裝進褲兜。

“你幹嘛。”

程肆撂下兩個字:“沒收。”

說完就要走,言柚心裏一慌,下意識地像從前那樣,伸手就揪住了他衣袖。

感受到手下衣料的柔軟觸感,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程肆垂眸掃過來,言柚來不及深究這一眼中的深意,卻先惶然地飛快鬆手,垂在身側不安地緊握起來。

“我的東西你沒還我。”言柚盯著他另一隻握著手串的手,瞳孔微動,怕被人收回去,緊張、心焦、懼怕,最後都隻化為毫無底氣的一句,“我的手串,是我的。”

“你的?”

言柚梗著脖子,眼尾發紅:“我的。”

送給我了,不能收回去。

不能。

程肆低頭,目光掃過她眼尾,又垂眸看了一眼掌心那串泛著微微涼意的東西。

她本來就沒有幾樣東西,這個手串不能再失去。言柚一點不講理,聲音卻又低又小:“反正送出去的東西,不能再收回去。”

“是嗎。”

程肆神色淡淡,捏住她手腕,抬起來,像當年送出去那時候一樣,慢慢地重新套上她手腕。

他語調很輕,“那我你怎麽說不要就不要了。”

最後一個音落下的瞬間,粉色的芙蓉石輕輕敲在言柚手腕凸起那一塊小小橈骨上,她的心髒跟著狠狠顫動。

程肆卻沒有再說,順勢將那隻手攥在掌心,緊緊扣住,拉著她往外走。

門被人打開,言柚瞬間就被他拉了出去,往回包廂的方向走。

推門而入的瞬間,他才鬆手,退後兩步,像是盯著她不讓她逃:“進去。”

言柚沒辦法,隻得伸手去推開厚重的包廂木門,程肆緊跟在她身後。

消失的幾分鍾時間,包廂裏熱熱鬧鬧的,除了兩位老師,兩波人也終於破冰開始溝通了,而不再隔著一條楚河漢界各聊各的各吃各的。

聽見了動靜,有人視線掃過來。

“咦,師兄你們回來啦。”是跟著葉崇來的一個男生說的。

話卻聽著很奇怪,像是兩人本就是一起出去的似的。明明在座的所有人,沒有一個知道他們相識。

言柚看見座位隔壁那個女生也看了過來。

也不是沒人知道吧。

她回座坐好,餘光卻感覺到程肆沒有繼續往前,而是停在了她座位斜後方。

回頭去看,卻見程肆手指在隔壁那個女生椅子後背上敲了兩下。

“換個座,你去坐我那兒。”

“換座?”楊露清下意識看了眼言柚。

言柚一凜,一顆心吊著不上不下,看向程肆,卻沒從他的目光中發現丁點兒不自在。

“快點,我和你馬師兄有事兒要聊兩句。”程肆隨口道。

被猝不及防點名的馬躍超滿頭問號:“啊?聊點啥啊師兄?”

葉崇在聊天中抽了個空,指指身旁程肆本來坐的那個位置:“那露清過來吧/”

楊露清隻好說:“嗯,好的老師。”

臨走之前,言柚似乎又感覺到那個女生看了她一眼,如芒在背。她隻想讓這場飯局盡快結束。

餐具換了新的,程肆在身邊坐下。

距離很近,曲肘動筷就能若有似無地碰到。

飯局上的氣氛已經被成功調熱,雙方最不社恐的社交達人們已經開始互加微信了。

紅糖糍粑被人送了上來。

程肆從換了座之後第一次動筷。夾起來的第一塊糍粑,卻落到了言柚碟中。

箸尖頓住,言柚側眸去看他,程肆麵上了無波瀾,道:“吃吧。”

言柚下意識地看了眼坐在程肆原來位置的那個女生,見她的視線果然焦灼過來。

“看什麽,”程肆第二筷子夾給了自己,見她不動,言簡意賅地撂下句:“吃。”

言柚咬了一口,卻食不知味。

兩人動作就擺在這一大桌的人麵前,想注意的都注意到了,連一旁的劉蔚和陳雪依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手機震動,陳雪依發來微信:什麽情況???

言柚看了一眼,程肆就在身旁,一回微信肯定被人看見。於是隻是眼神回應了一下。

大約幾分鍾後,麵前的餐碟中多了一塊紅糖糍粑,不辣的涼拌秋葵、排骨、牛腩,小碗中還盛了滿滿一份山珍菌湯,全是程肆的手筆。

言柚吃的速度都趕不上他夾菜的速度。

小聲說不要再給她夾都不管用。

左邊胳膊被人猛烈搗了幾下,言柚抬眸,劉蔚和陳雪依兩臉隱秘地示意她看手機。

言柚隻好再掏出來,點開微信就發現剛剛陳雪依發來的兩張聊天截圖。

右邊的頭像是陳雪依的,左邊那個不認識。

陳雪依立刻發來一條解釋:是我剛加的對麵的人,就坐我對麵這個學姐。

言柚點開聊天截圖看。

陳雪依:學姐,這位程師兄單身嗎[企鵝跳跳]

陳雪依:他好帥啊[害羞]

對麵:單身[斜眼睛]

陳雪依:實不相瞞,我們上次去B大聽講座,走錯教室剛好碰到這位師兄在裏麵上課,聽他們班同學說有女朋友誒[傷心]

對麵:他兩年前就這麽說了,估計就是為了躲開師母介紹相親[攤手]誰都沒見師兄帶女朋友,每天不是上課就是泡在實驗室,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散發著單身狗的清香。整個實驗室的人都知道他在嘴硬[壞笑]

陳雪依:[OK]

陳雪依:學姐,你看見她給我們言柚夾菜了麽。

對麵:看見了。

對麵:[震驚.jpg]

陳雪依:怕我姐妹誤入歧途,先跟學姐打探一下。既然單身我就放心了[得意]

聊天截圖到此為止,言柚眼睛都睜圓了。

如果他和那個女生在一起了,同一個師門同一個實驗室的人還會不知道嗎。

以程肆的性格,不可能的。

所以……

思緒被迫中止,一隻手從右側伸過來,似是要來奪她的手機,屏幕上還是打開的聊天截圖,言柚下意識地飛速將手機屏幕扣在胸前。

程肆手停住,掃過來一眼,說:“吃飽了?”

言柚還在想著截圖中對麵那人的話,腦袋都是混沌的,問了就點頭。

“變小鳥胃了?”程肆似乎對答案不太滿意,剛才離開飯局之前,就見她沒動幾下筷子,說,“這些都吃掉。”

“噢。”言柚拿起筷子。

她確實吃飽了,食量和以前比有沒有什麽差別也不知道,她自己沒什麽感覺。

但乖乖照做的動作就很可愛,程肆看了一眼,又去夾了塊魚肉,這道菜挺辣,過了遍茶水才送到言柚碗中。

他的動作再自然不過,言柚咬下一口排骨,才發覺桌上的人目光竟然都聚攏過來。

上座的葉崇笑咪咪看過來:“你們以前認識?”

言柚慢吞吞嚼著嘴巴裏的肉,聽見程肆不高不低地“嗯”了聲。

陳雪依和劉蔚那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勺子掉落碗中的聲音,瞪著言柚,合著做了那麽多,剛還朝對麵人費力打聽,結果這兩人從前居然就是認識的?

葉崇做教授之前可能是個幹娛樂記者的八卦老頭,皺紋都笑出一綹一綹的,繼續追問:“剛怎麽都不說?你和人家小姑娘這是什麽關係?朋友啊?”

言柚一口排骨差點卡在喉嚨裏。

什麽關係。

抱過,親過,在一張**躺過的關係。

卻聽程肆在此時淡聲開口:“給她開過家長會的關係。”

一場飯局終於在九點半時結束。

後半場,言柚幾乎是隻顧著埋頭吃飯中度過的。

好在其他人也沒有八卦太久,在程肆解釋了不是親戚隻是認識的關係後,就又聊天的聊天,吃東西的吃東西了。

結束時,要跟著室友回學校的言柚卻被人揪住了後脖頸。

程肆低聲在她耳邊說:“賬還沒算完,又要跑了?”

兩位老師已經各自打了車離開,飯店門口隻剩下他們兩波學生。

陳雪依叫的車剛到,和劉蔚已經坐了進去。

言柚其實也不太想走,和她們說:“你們先回去吧,我晚點兒回寢室。”

於是請另外陳雪依和劉蔚又拉了另外兩位同學拚車,該八卦的事情,等言柚人回了寢室也逃不掉。

言柚看著那輛車走遠,被程肆扣著手腕往前走。

這裏好像離研究所挺近的。

“我們去哪裏?”言柚加快腳步才跟得上他。

程肆:“找個安靜的地方,跟你算算抽煙的賬。”

原來是這個賬,言柚忽然又有點慫了,不敢看他。覺得在安全通道裏感覺到的,那股沒有溫度的冷又回到了他身上。

輕抿著唇角,卻還是跟著人走。

留在原地的同門們,無一不驚訝地看著那兩人漸漸走遠的背影。

馬躍超茫然道:“到現在也沒和我聊兩句啊。”

“……”

又有個男生說:“師兄那什麽不愛和人接觸的潔癖是好了嗎?”

娜娜出聲:“明顯沒有。這可能就是選擇性發作吧。”

又有人說:“不過那個女生——”

“怎麽?”

“性格和程師兄好像啊,看著就好冷淡好難接近的感覺。”

“你這麽一說還真是,真的像。”

楊露清目光有一瞬的晦暗,兩年了,隻要程肆來實驗室的時間,她都能見到他。

卻沒有哪個哪分哪秒,有見過今晚這樣的程肆。

他好像真的很緊張那個女生。

都不願意鬆手的。

言柚跟著程肆進了研究所的大門,卻沒上樓,直接去了車庫,上了車。

她都沒有問去哪,半小時後進了小區,從車庫乘上電梯,最後停在一道門前時,才反應過來。

“是你家嗎?”她問。

程肆按了指紋鎖,開的一瞬拉著言柚進去,才同時出聲回答:“是。”

言柚頓了一下,入戶廳的燈最先亮,緊接著又按開所有燈。

程肆換好了鞋,又從鞋櫃裏拿出一雙嶄新的拖鞋,言柚接過來換好。

這才往裏走。

這個房子和江城那個區別就大多了。

格局沒有那麽隨心所欲,看著就是正常的三居室的樣子,裝修風格簡約隨性。

客廳也沒有那麽空,沙發茶幾電視機都有,牆角一個和江城那個房子如出一轍的透明色玻璃瓶,裏麵盛著清水,插了枝綠色植物。不是馬醉木,她也不認識。

東西依然不多,沙發前的桌上還放著幾本最近看的書,但總覺得比以前那種格局顯得溫馨了很多。

“去坐著。”程肆說。

言柚慢吞吞地去沙發上坐好,沒一會兒程肆就從冰箱裏拿了瓶冒著涼氣的水過來,在她對麵坐下前,從口袋裏把沒收的煙盒和打火機取出來,不輕不重地丟在桌上。

他擰開那瓶冰水,灌下去一大半。

表情看著像是在降火氣,

言柚端坐著,跟著小學生似的,準備聽訓,雙手都搭在膝蓋上。

“說吧。”程肆啪一聲放下那瓶水,“什麽時候開始抽的煙?”

言柚目光躲閃:“……前年。”

程肆目光無波,掃了眼那盒顯然已經空了兩三支的煙盒,又問:“一盒能抽多久?”

“很久。”言柚磕磕絆絆地說,聲音低下來,“偶爾才會,沒有癮的。”

程肆沒有再說話,望著她不動,眼眸深邃,叫人看不出在想什麽。

半晌,他將桌上的兩樣東西都掃進了垃圾桶。

“以後不許抽了。”程肆說。

言柚乖乖的:“嗯。”

程肆又說了句:“怎麽就不跟我學點好?什麽壞你就挑著學是不是。”

低喃一般的一句,嗓音徹底鬆下來。

言柚心口一緊,想再解釋什麽,卻都沒說出口。窗外的一輪明月高高懸空,北京的夜晚瞧不見一粒星辰,外麵是霓虹未歇的城市夜色,但這一隅的靜謐莫名讓人覺得美好,舍不得離開。

又過了會兒,程肆抬腕看表,發覺已經不早,明天又不是周末,他記得課表裏言柚早上八點也有課。便起身說:“走吧,送你回學校。”

言柚溫吞道:“我想喝水。”

程肆起身去拿,用杯子在飲水機接了杯熱的。

言柚一點兒也不著急地喝,期間程肆接了個電話,進了趟書房,在裏麵忙了十分鍾才出來。

一杯水再怎麽多,十分鍾也該喝完了,言柚又說:“我想去衛生間。”

程肆指了個方向。

言柚於是又磨蹭了七八分鍾。

再出去時,見程肆不在客廳,書房有細微的聲音,她走進去,果然看見程肆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忙著。

“走吧。”程肆說著再一次起身。

言柚卻沒有動,第二眼就看見了,那個放在書桌上,好像比兩年前長大了好些的仙人球。

活得好好的,綠茸茸的仙人球。

“發什麽呆?”程肆問。

言柚手攥了攥拳,掩飾發酸的心尖和眼睛。

“寢室十點半就關門了。”

程肆再次看了眼表,剩十五分鍾就十一點了。

“十點半,這麽早就關寢了?”

“嗯。”

“那怎麽辦?”

言柚望著他,故意地,從眼睛裏透出來幾分剛到好處的可憐。

“我能,在你家住嗎?”

程肆不動聲色地挑了下眉,看她。言柚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撒謊:“這會兒回去,阿姨也不讓我進了。”

對麵不聲不響,她就繼續的確如此的強調:“真的。”

“我就睡沙發。行嗎?”

最終還是答應下來。

言柚也沒睡成她的沙發,還有個次臥在。

像是撿到了糖果。言柚洗完了澡出來,聽見程肆還在書房忙著,她貼著門縫頭看了一眼,沒進去打擾。

隻是在要上床去睡覺前,又去了趟衛生間。

一晚上醒醒睡睡,鬧鍾響時,言柚睜了睜眼,第一反應是去摸額頭。

溫度正常,渾身上下也沒有昏昏沉沉的感覺。

言柚失望地皺了皺眉,聽見外麵似乎有動靜,飛速去洗漱完出了房間。

程肆也已經起了,餐桌上是剛買回來的早餐。看見她人後問:“八點上課?”

“嗯。”

程肆:“吃完送你去學校。”

言柚過去坐下,程肆將吸管插入杯中將豆漿遞過來。這畫麵似曾相識,以前發生過無數回。

言柚垂下眼睫。

沒有人一直等待著,沒有人被拋棄後還甘願等待。

她太貪心了,太拿程肆的好理所當然了。

一頓早飯兩人無聲吃完,程肆開車送言柚去學校。

磨磨蹭蹭地下了車,想說什麽卻覺得什麽都不合適,最終隻是一聲“謝謝”。

程肆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神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輕輕點了幾下,情若有所思的模樣。

兩年前的那個深秋,分開後的三個月,那個保密項目結束,剛剛好是國慶假期,他連北京都沒有回,跟葉崇和高違道了別,就從當地直接飛回了江城。

但那個短暫的假期言柚沒有回江城。

七裏巷的模樣依舊未改,周記餛飩的生意好像永遠紅火,騎著三輪車裝了滿車水果的行走小攤上,竟然也有一個小箱子裏裝滿了脆柿子。

程肆去了顏如玉,沈屏玉躺在那張藤椅裏搖著扇子,看見他也沒有多驚訝。

程肆分給她一個買來的脆柿子,在床邊的桌子前坐下,似乎昨日那個小姑娘還趴在這裏寫作業。

沈屏玉問:“來幹什麽。”

程肆沒說話。

沈屏玉清楚明白得很,就擺明了故意問這麽一句。

“不巧了,人小姑娘沒回來。”

“嗯。”

沈屏玉許久無話,好半天起身過來在他對麵坐下:“你這人,要真當言柚她哥,我什麽意見都沒有。但要是對象,是另一半,我其實挺不讚成。”

程肆抬眼看她。

沈屏玉:“當初就那麽一走了之,整整半年的時間,你知不知道她怎麽過來的?”

程肆一語不發,就那麽坐在對麵,低眉聽沈屏玉一句句數落。

“那什麽勞什子柿餅,她花了一個月才做好,在學校還惦記著讓我幫她看著,天天給她發照片。周末一回來書包都不放就去陽台先看那些東西……現在想想,還不如就別回來,不回來找她,過個兩三年,上了大學,遇見更好的了,自然就把你忘了,誰青春期還沒犯過傻了。”

程肆視線虛無焦點地落在桌邊的幾摞書上,燈光的影子落在地板上,老舊的收音機裏放著歌,嘈雜的電流聲像伴奏的貝斯,民謠都變成了輕搖滾。女歌手扯著首輕快的歌訴說愛意,可怎麽聽,都像首古老的傷感情歌。

“也不至於到現在這個場麵,隔了人命,那是你爸。現在是談戀愛,以後呢?不總會從兩個人的關係轉換成兩個家庭的關係。你讓她怎麽去麵對?換做是誰都無法接受,這是人之常情,你不能怪她。”

程肆道:“我沒有怪她。”

沈屏玉長長歎了口氣:“就當沒有緣分吧。你們都各自忘了,以後,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

車裏,程肆按了按眉心,視線仍朝著那道纖細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瘦了。

第一眼看見就覺得了。

或許除了抽煙,還學了他不好好吃飯的毛病。

那個問他有沒有好好吃飯的小姑娘,也終於不好好吃飯了。

程肆良久才收回目光,隨後重新踩下油門,飛馳而去。

言柚回了趟寢室換衣服,被陳雪依和劉蔚逮著盤問昨晚的事。

眼看著就要上課,她隻說以前認識,打了個馬虎眼就算過去。陳雪依和劉蔚也能看得出來言柚不想多說,便也沒有再追問。

一上午的課結束,去食堂時賀舒易走了近來,恭喜昨日比賽得獎。班上又有人過來,這次比賽參加的人不少,或多或少都拿了獎項,便有人提議周末一塊兒去玩,轟趴或者密室之類的活動,特意派與她相熟的賀舒易過來邀請。

言柚拒絕了,轉身離開時,聽見身後幾個人說:“哎,你們幹什麽自討苦吃,言柚那種人,說好聽了是高冷,說不好聽了那不就是不好相處。算了,人家不去咱們幾個去唄,再喊幾個別的院的,漂亮女生多的是。”

其實說這話的人聲音也不小,應該也是打著讓她聽見的主意。

言柚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這兩年也不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

陳雪依和劉蔚去跟老師討論問題,她一個人去食堂買了三份飯帶回寢室,她沒什麽胃口,自己那份隻吃了幾口就不動了。

爬上床睡了個短暫的午覺,這一覺起來,才終於覺得好像有些感冒的跡象了。

枕頭上的木質香味變淡了許多,這種時候卻是最好聞的,隱隱約約又好像哪裏都有。

她又開始想程肆了。

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喉嚨也不舒服。

劉蔚聽見,立刻說:“感冒了?我這兒有感冒藥,你上課前先吃一頓吧,就是可能會犯困。”

“困就困吧。”陳雪依道,“你吃點藥,我幫你記筆記。”

言柚揉了揉鼻尖,心裏甚至盼望感冒更重一些。

“我等再嚴重一些再吃。”

陳雪依過來摸了摸她額頭:“你別是發燒吧,怎麽感覺傻傻的了。”

言柚卻笑了下:“沒有。”

陳雪依瞧著她,有點兒驚訝:“寶,你有梨渦誒。”

“啊?”劉蔚立刻湊過來,“我看看。”

陳雪依說:“真的有,一笑就看出來了,老可愛了。”

言柚下意識伸手用指尖碰了下唇邊的位置,她自己都快忘了。

“怎麽平常都不怎麽笑啊,笑起來多好看。”陳雪依惋惜道,“笑起來就是隻吃可愛多長大的甜豆嘛。”

敢說完,言柚又打了個噴嚏。

劉蔚把藥扔過來:“趕緊吃吧,還撐什麽撐。”

言柚拿著那盒藥,卻說:“我好不容易才感冒的,現在不能吃。”

陳雪依、劉蔚:???

生個病還好不容易。

但再怎樣,下午的課逃不掉,生著病上的課好像都變得格外漫長,言柚拿出手機看了八百遍,一直盯著短信框,想發信息過去,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兩年實在太能隔絕掉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了,所有的衝動都成了欲語還休後的空白。

陳雪依一張紙條飄過來,上麵寫這行大大的字:你不對勁。

言柚看過去,陳雪依又扔來一張:上次在B大走錯教室,昨晚的飯局,你都不太對勁。那個男的,和你不僅是以前認識那麽簡單吧。

講台上的老師口若懸河地講著某個經典判例,陳雪依像個明察秋毫的檢察官,湊過來,言柚來不及回複,陳雪依又扔過來一個小紙條,一語中的:前男友?

眼睛說不了謊,陳雪依已經瞧出了答案,先是“靠你前男友這麽帥這麽牛逼”,又是“果然如此我就說有貓膩”的表情,轉換得絲毫沒有縫隙。

陳大檢察官好奇心攔不住,又問:那為什麽分開啊?

昨晚就看出來了,言柚對對方放不下,再加上飯局上那位程師兄盯著人吃飯的架勢,顯然也不是分手後雙方見麵恨不得對方境地越難堪越好的模樣。

言柚略去中間曲折,隻寫道:客觀原因。

陳雪依:異地?

畢竟都是做了交換生才來的北京,而對方又是研究所的工作又是兼任高校老師的,顯然常居於此。

所以自然而然把導致分開的因素歸於此。

言柚搖頭。

陳雪依:那是為什麽?他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了?上次去走錯教室那回,你魂不守舍地連講座都不去聽了。

言柚隻好講:他沒有,就是因為一些……上一輩之間的事。

陳雪依歎了口氣,沒想到裏麵還牽扯了電視劇狗血劇情的橋段。

隻問:你還喜歡他吧?之前聽講座跑錯教室魂不守舍地先祖,也是因為心裏糾結?

兩年了,言柚都把感這段感情壓在心底,誰都不去說。此時卻選擇敞開心扉。

筆記本內頁變成了兩人的交流工具,寫得滿滿當當,她慢吞吞地繼續寫:我那時候以為他有女朋友了。

但好像,是她單方麵地誤會了。

陳雪依:我覺得你們可以好好聊一聊,過得去那道檻也好,過不去也罷,起碼得聊清楚了,以後是在一起,還是各奔東西找另一個人共度一生,都說清了,,也不用糾結來糾結去蹉磨雙方好幾年。更何況,我覺得既然隻是上一輩之間的恩怨,那過去的事就也過去了。但愛這個東西,牽扯的隻有你們兩個人,誰都幹預不了。

這段話她寫了很長,言柚看了很久。

去年言為信的忌日,她去了趟那片讓他殞命的城市,在當初與程肆站著的灘邊礁石上坐了很久,看了很久的海麵和潮汐。

那個夜晚星河浩渺,自然與宇宙永遠會讓人類覺得自己的存在短暫而渺小。那一刻,是言柚最衝動的時候。

她十七歲時對那一人心動,望著那片星空和海麵,即使是一個人坐著,卻生出了種此生不變的永恒。

程肆上午在實驗室待了一上午,下午學校有課,上完課又有場例行的教學會議,傍晚忙完回研究所,寫報告,回複了雜誌社編輯的郵件,修改了幾頁文章,再回家時,已經夜裏八點鍾。

看了眼手機,短信箱沒有任何新消息。

程肆沒什麽表情地重新將手機裝回去,眼睛疲累,蹙眉抬手揉了兩下晴明穴,想點開微信,常翻的那個賬號的朋友圈幾個月都不曾更新一條狀態。

他習慣性地點進她的朋友圈,除一張星空背景圖,就隻剩下行灰色小字: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什麽都看不著,程肆困乏地眯了下眼睛,沒表情地收了手機。晚飯忘了吃,在電梯時才覺得有些餓了,想起冰箱裏似乎沒有菜了,便再次掏出手機,隨便在一家常吃的店裏訂了份外賣。

訂完剛好電梯到樓層,轎廂門打開,出來剛轉身,就瞧見家門口蹲著一小團人影。

聽見腳步聲,那人也抬起頭來。

程肆幾步走過去,垂眸看她:“怎麽過來了?”

說著要伸手拉她起來,一時沒拉動,半彎下腰,“我問你——”

話沒說完,伸出去的那隻手被人從小臂處抱住,緊緊地抱住,軟乎乎的一張小臉往他掌心輕蹭。

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有氣無力,吐出來氣息有些灼熱。言柚像隻可憐兮兮的小狗似的在人家家門口耍賴:“哥哥……“

“我好像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