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阿箬很輕很輕, 輕到就連牽著阿箬袖擺的白一都不曾聽見,可阿箬聽見了。

那不是從久遠記憶裏傳來的幻象,也不是借雪花而來的風聲, 是真實的, 從她身後傳來的聲音。

阿箬立刻就想放下背簍去查探,她想確認剛才那一瞬間不是她的錯覺,確認那與白一喊她姐姐時交疊著的一聲“阿箬”不是她的臆想。

可周圍還有人, 有個不好對付的紫林軍, 有個不知身份的少女, 還有本該死去的白一。如若她背後藤簍內的身體仍舊是一堆筋肉連接著的白骨,這些人會給她帶來麻煩,他們看向她背簍的眼神, 也是對神明的褻瀆。

所以阿箬隻是捏緊了背帶, 等這一陣風過去,等發絲重新垂在肩頭,長輸一口氣, 穩下心神。

趙焰打破了沉默:“既然你們是互相投奔的親戚,現下要去哪兒?”

阿箬還是愣神的, 帷帽少女更不敢開口說話, 唯有白一低聲道:“要出煊城。”

“出城?”趙焰微微眯起雙眼:“出城很快就會離開翼國的邊境,小丫頭,現下兩國交戰, 離了國境便無人庇佑了, 你們出煊城做什麽?”

在趙焰喊出“小丫頭”三個字時, 白一眼神一滯, 阿箬也在此時回神, 道:“我家就住在煊城外梨花村。”

煊城外幾十裏處的確有個梨花村, 隻是村子裏的人越發少了,除了一些走不動的老幼婦孺,年輕的男人統統被拉去前線打仗。也唯有如此,他們才有衝勁兒,不讓澧國破翼國的一寸土地,因為身後有他們的家人。

趙焰前天晚上到煊城時,知道一個守城的衛兵是梨花村的人,提了梨花村幾句。

阿箬不是京都人士,這兩個投奔她而來的……或可稱之為姐妹,京都口音也不重,或許被他碰見了當真隻是巧合。

翼國皇帝下令,使二十支紫林軍前往翼國各方邊境,名為捉拿逃跑的東車國公主,實則真正要找的另有其人。眼前三人,年級符合的是個姑娘,並非男童子,兩個女子倒是與東裏荼蘼公主一般年齡,可那公主在京都十年,身邊並無親近之人,更別說在煊城外梨花村裏有個遠房親戚……

趙焰眉心微蹙,心道自己應是白忙活一日了,不過這兩個十幾歲的姑娘帶著個幾歲的小孩兒一道上路也不安全。

近來戰事多,附近一帶並不安生,趙焰道:“我本也要回煊城複命的,既如此便與你們走一程。”

他佩著刀,又是一身鎧甲,若有他伴在身側一般盜匪也不敢衝出來攔路。帷帽少女始終怯懦著,雙眼幽幽地落在白一身上,隻有阿箬笑問:“如此不會耽擱趙軍爺的要事吧?”

“無礙。”趙焰最後瞥了阿箬背上的藤簍一眼,暗自搖頭,隻怪自己疑心太重。

阿箬眉眼彎彎,也不拒絕:“如此就多謝了。”

趙焰折回客棧去取馬,街上便隻剩下阿箬、帷帽少女與白一三人。

白一牽著阿箬的袖擺手指慢慢鬆開,臉色比這漫天飄下來的雪還要白。帷帽少女似是吃驚,又有些失落:“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開口說話。”

帷帽少女說的話像是一瞬將白一和阿箬拉回了三百多年前的某天,那炎熱盛夏的小溪旁,阿箬對他道:“我的裙子雖然看上去破,可都是幹淨的,你快上岸穿吧。”

當時白一半身縮在水裏,一雙圓眼有些氣惱也有些委屈,更多的是羞赧。他的臉上還有被人打而落下的淤青,幹裂的嘴唇一張一合,道:“我不是女孩。”

那是他對阿箬說的第一句話,阿箬沒驚訝他的性別,隻是驚訝她碰見白一許多回,見他被人打都是一聲不吭的,卻沒想到他原來是會說話的。

她驚喜地湊上前,笑道:“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開口說話。”

彼時白一的臉更紅了,他推開阿箬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本來就會說。”

盛暑的風中吹來了一絲寒霜,霜花凝結成了白雪,一片片飄落在回憶中的溪流上,被冰雪覆蓋的過往轉至現在簌簌落雪的街道。白一朝帷帽少女看去一眼,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已到唇畔,又被他咽了回去,最終化作一聲嗯。

帷帽少女的目光落在白一牽著阿箬袖擺的手上,她有一瞬間的幌神,再看向阿箬:“他是我在京都遇見的,會寫字,他告訴我他已經沒有家人了,我這才想要帶他回我的家鄉,我、我不知道他還有親人在世……”

少女越解釋,臉上的血色褪得越快,她生怕被人當成拐賣孩童的人販子,一直以來隻當自己是白一唯一的倚靠,原來到頭,這漫漫長路上仍舊隻有她一個人。

“對不起……”少女說著,低下了頭,帷帽被風吹開,露出裏麵一張精致的麵龐來。

少女長得漂亮,有些不似翼國人,她的眼窩深邃,鼻梁高聳,可仍然是個美人胚子。

白一牽著阿箬的袖擺緊了緊,他的視線自始至終都圍繞著少女,好半晌後才道:“阿箬姐姐,可以給我一些時間嗎?”

既然白一主動走向了她,阿箬就知道白一不會再離開了。

她背過身去,往前走了兩步,沒去管身後二人竊竊私語些什麽,隻是反手觸摸著背上溫熱的背簍。似乎從今早起,背簍便開始有溫度了,就像是溫暖環境下即將破殼的蛋,異動明顯,阿箬既害怕藤簍會在大庭廣眾下被撐破,又興奮期待著能夠再一次看見神明的姿容。

趙焰牽馬而來,白一已經主動回到了帷帽少女的身邊。

一行四人分了三隊,趙焰在前麵開路,白一和帷帽少女走在中間,阿箬墊後。

從小鎮往煊城的方向,徒步行走至少得明日才能到,從天微亮四人便離開了鎮子,待穿過昨晚阿箬和趙焰碰麵的竹林,天也漸漸暗下來了。

期間除了趙焰主動搭兩句話,也無人開口,唯有阿箬背後的藤簍愈發的燙了起來。白雪落在簍蓋上立時就融化了,水珠覆蓋在打了蠟的藤簍表麵,積累到一定程度便會順著紋路滑下,濕漉漉的粘在阿箬的背上。

大雪紛飛了一整天,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是帷帽少女,她身上穿著的還是秋天的衣裙,正可憐兮兮地迎著風發抖,白一在旁邊暖著她的手也無濟於事。

入夜路便更不好走了,好在雪停了下來,恰好無風,趙焰便建議大家在一旁的林子裏休息。他讓三人在外等著,自己先去林子內勘察一番。

這林子不深,圍在林子外的都是一圈竹子,再往裏才有樹木草叢。趙焰好一會兒才回來,他在裏麵找到了個棵大樹,茂密的樹枝杆下都沒落到雪,地麵頗為幹燥,能夠生火取暖。

幾人先後進了林子,趙焰看這三個人中瘦弱的那個姑娘像是病了,一個勁兒地哆嗦,便道:“我去找些柴火,你們靠近些,這樣就不會太冷了。”

趙焰才走,身影還未在幽黑的林子裏消失,阿箬便從懷中取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順著不遠處濕漉漉的荊棘從中砍了幾支出來,胡亂地丟在了幹燥的地上。

她在旁邊坐下,一隻手掌朝上,另一隻手的食指在掌心裏畫下一道符,待她收手後,赤色的符文化成了躍動的火苗,一粒粒覆上了荊棘,瞬間將其點燃。

她這一套行雲流水,倒是將一旁的人看呆了。

“你……”那帷帽少女哆哆嗦嗦地咳嗽了兩聲,不敢置信地指著阿箬麵前的火堆,阿箬瞥了她一眼,起身道:“你過來。”

少女一怔,有些緊張地朝白一看了一眼,又聽見阿箬道:“你若再凍下去,可不能在年關前出煊城了。”

阿箬說完這話,少女麵露感激,雖心裏有千萬不解與好奇,最終還是出於禮貌沒敢問出口。

她朝火堆靠近,還拉著白一的手道:“你也來取暖,不要生病了。”

白一在阿箬說出那句話時,便昂著頭看向她,眼神中的吃驚藏不住。他看了阿箬許久,也不見阿箬垂眸瞧他一眼。

“阿箬姐姐。”忽而,少女開口說話,她有些怯怯地朝離他們有好幾步遠的阿箬看去,學著白一的稱呼叫她姐姐。

少女實在不好意思:“我、我叫荼蘼。那個……你別離得太遠,都烤不到火了。”

阿箬朝對方看去,荼蘼二字立刻便讓她想起了一個人,那位在逃的東車國公主。隻是對方知道自己麵容與翼國人有些區別,故而戴上了帷帽,又因姓氏特殊,這才舍了姓,隻取名。

小姑娘看上去心無城府,否則白一也不會一路護著她。

是了,在外看來是她護著白一,其實不然,一個曾經吃過神的人,哪怕外形再弱小地像個小孩兒,他也早不是個孩子了。

“不用了,我不冷。”阿箬說的是實話,她背後的藤簍已經像個火爐般不斷燒著,燙著後背微微發疼。

趙焰撿了幹柴歸來,瞧見這三人已經將火點上了,他有些吃驚,目光於他們身上掃了一圈,一個弱弱地烤著火,一個還是個幼童,是誰點的火不言而喻了。

趙焰將柴火扔進了火堆中,明火更旺。他是個男子,為了避嫌便走到了另一邊,抱著刀靠在樹幹上閉上眼睛休息。

東裏荼蘼對趙焰有著本能的害怕,見趙焰離得遠,又安靜地睡了過去才算是真正地放鬆了下來,她知道明天就能到煊城了,若無意外,她很快就能離開翼國。

夜晚的風於林外呼嘯,因他們倚靠的這棵樹至少有幾百年的歲月,伸展的樹枝寬大地猶如一把撐開的傘,上麵甚至還有未完全脫落的茂密樹葉。厚厚的雪堆壓在了樹枝上,將這一處形成了天然的避風港,夜風如鬼泣,吹不進來一絲一毫。

火堆繼續燃燒,東裏荼蘼和趙焰都睡著了,清醒的人隻有阿箬和白一。

許久的靜默中,白一的聲音幾乎與那鬼泣風聲融為一體:“謝謝。”

“不用。”阿箬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麽感受,過去的事他們都心知肚明,正因如此,阿箬才有過片刻糾結。因為當初的白一還小,一如他現在看上去那般,僅僅是個五歲的孩子罷了。

阿箬無法抗爭自己的命運,當年的白一又懂什麽呢?

幾百年過去了,哪怕他們的外貌永遠保留在當初,可內在的魂魄早就在每一個朝暮間成熟。然,阿箬在看見白一時,腦海中對應的,仍舊是那個不知道疼痛,隻知道低著頭跟在她身後的小孩兒。

白一說謝謝,不單是因為她燃起的那一簇火焰,更是因為她對東裏荼蘼說的話,她讓東裏荼蘼取暖,希望年關前她能安然地離開煊城。白一曾答應過要陪東裏荼蘼回去她的家鄉,他要離開煊城,離開翼國,去東裏荼蘼口中所說的世外桃源,去看她幼時記憶中的王城外,大片大片的荼蘼花。

白一原以為,他可能活不過今夜。

但阿箬放過了他。

“早些休息吧。”阿箬為那明明滅滅的火堆又添了一把柴,火星子猝然燃起,橙黃色的光芒晃在了白一的臉上。

她背著竹簍,離他們都遠了些。

白一看著阿箬離去的背影,看到她幾乎走到了樹枝遮攔不住的角落,身邊便是一片白雪。她輕輕地取下藤簍,整個人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雙臂與彎曲的膝蓋觸碰藤簍的邊緣,烏黑的發絲有幾縷落在了雪地上,黑白分明。

那些藏於久遠記憶中關於阿箬的每一個片段,白一都記得很清楚,因為她是這個世上第一個對他好的人。他受了重傷,倒在路邊不知求救時,也是她叫來了何桑爺爺為他治療,從那以後,白一的身上隻要有血,就一定會去找何桑爺爺,再偷偷看一眼阿箬。

他當時隻有五歲,孩童的天性便是本能地往溫暖的地方靠近,去取暖。阿箬很溫暖,饑荒歲月裏的苦難未曾消減她的笑容,她向陽而生,不曾抱怨,白一甚至覺得隻有靠近了她,才能短暫地體會活著的感受。

原來活著不是受罪的,亦可以讓人抱有希望和期待。

旁人欺負他,辱罵他,說他背上的胎記是個人人唾棄的王八,而他也是個小野種,永遠不能翻身的小王八。

他看不見背後的疤,所以讓何桑爺爺畫出王八的模樣,白一問過阿箬,那王八和他背上的胎記像不像,阿箬說不像。可他後來也問過何時雨,何時雨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自然就是像的了。

白一為此傷心過一段時間,又因阿箬的那句不像於心裏騰升起了一股堅毅的火苗,他想別人說什麽都不重要,阿箬覺得不像那就是不像的。

後來有一天,阿箬高興地對他說了段神話,一個由四神獸拯救天下蒼生後,分別鎮守四方的傳奇故事。她說他背上的不是王八,是玄武,為四神獸之一,主水,在四季中代表了冬。

白一僅有五歲,聞言自覺威風,他沒有考慮這或許是阿箬為了哄他高興而編造出來的謊言,隻興致勃勃地說:“阿妹姐姐,我是冬天生的!”

“那你果然是玄武嘛!”阿箬摸著他的頭,又對他道:“我給你重新起個名字可好?堂堂玄武大將軍,怎麽能連個名字都沒有呢?”

歲雨寨裏的人都叫他“小野種”,他們從來都不給太小的孩子起名,因為這般環境下,無人知曉那些小孩兒能否活過十歲。

白一知道阿箬叫阿妹,她與何時雨都是何桑爺爺收養的孩子,何時雨那時叫阿哥,他們都沒有名字,隻有個能區□□份的稱呼。

阿箬拿起棍子在地上寫寫畫畫,她興奮道:“我最近學了幾個字,簡單的一些還是會寫的。你說你是冬天出生的,雪我不會,但我會寫白,就叫白一如何?一,又是唯一的意思。”

她在寫字時,一縷鬢發順著耳邊落下,滑過肩頭,輕飄飄地掃過胸前。白一沒看地上的字,光顧著看她的臉,在那一瞬他覺得阿箬長得很好看,從側麵去瞧,她笑起來尤為溫婉,像是天上走下來的仙女,是專門給他帶來好運的。

從那天起,他就叫白一。

那兩個字被他寫寫畫畫過不知多少遍,哪怕是後來離開歲雨寨的幾百年,白一也從未忘記過名字的由來,不曾忘記過阿箬在教他寫下這兩個字時的模樣。

可是後來,阿箬再也沒有那樣笑過了。

有一天歲雨寨的人架了口大鍋,燃燒了尤其大、又明亮的火堆,那火苗往天上直竄,幾乎要高過白一的頭頂。

整個兒寨子裏的人都像是在忙碌著什麽,他從來不是眾人關心的那個,可他找了一天也沒找到阿箬,便隻能在人群裏攔住認識的何時雨。

何時雨當時的臉色很難看,神色恍惚,在他提起阿箬時便更加慌張,說了句不知道後便推開他跑了。

白一摔在了地上,雙手割破,流血。

他以前一點兒也感受不到疼的,哪怕被人用鐵棍打斷了腿也不吭一聲,可近來被阿箬照顧得有些嬌弱了,受傷磨破了皮便覺得委屈,見了血便想要落淚。

他找不到阿箬,直至天色漸暗,吳廣寄掌勺起鍋,瞧見他蹲在角落裏盯著自己手掌心即將愈合的傷口看,便大發慈悲地盛了一碗湯給他。

那湯的味道很香,放了一些草料,熱騰騰地冒著煙,沒有一點兒油花,可一看裏麵大塊的肉便能知道那是他從未嚐過的葷腥。

周圍的人都吃了,他們吃得很開心,仿若那是人間最好吃的美食。白一瞬間被蠱惑了,他也隻是個孩子,捧起碗前還特地問吳廣寄:“阿妹姐姐也有喝嗎?”

“有呢。”吳廣寄呲著牙朝他道:“小野種怎麽不給你吳叔道謝?”

“謝謝。”白一道。

他喝了那碗湯,吃了湯裏的那塊肉,那湯極為鮮美,肉塊入口即化。他也沒吃過肉,不知雞鴨魚的味道,可應當是與那湯比不上的。

他吃飽了便靠著一旁的木樁子等阿箬,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那一覺無夢、憨甜,白一是被一陣尖叫聲驚醒的。

吳廣寄離白一不遠,他的血是立刻噴在了白一的身上的,滾燙的帶著濃烈的腥味,刺啦一下從頭灌了下來。男人那高大魁梧的身軀應聲而倒,影子外,露出了張滿是淚水的熟悉臉龐來。

白一不知道阿箬看見了他沒有,可那一晚上他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她。他看見她瘦弱的身軀舉起屠刀,嘴裏發出了瘋魔的尖叫,不管不顧地朝歲雨寨裏的人砍過去,哪怕是平日裏能點頭笑一笑打聲招呼的關係,她手中的刀也沒有半分遲疑。

他聽見阿箬哭得淒厲,看見她將那些吃飽喝足或還沒睡醒的人殺了,他看見她身上的血將衣裙染紅,再到染黑,大火沿著幹枯的樹林燃燒,一片片直竄天際。

白一害怕得渾身發抖,最終在阿箬將刀捅進她自己的心口時才恍然回神,如墜夢魘中驚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滿地的屍體,濃重的血腥味充滿了歲雨寨,火舌順著森林蔓延,地麵上則是一片猩紅,血水澆灌在土地上,讓地麵都變得泥濘了起來。篝火已於漫天的火光中襯得脆弱,倒在一旁的鐵鍋裏連一絲肉渣都不剩,白一看見有螢火光輝從鐵鍋裏僅剩的一絲湯汁上浮出,大雨傾盆而下,所有死去的人再度複活。

他們都說阿箬瘋了,被關在籠子裏的阿箬也當真像個瘋子般,逢人便叫、咬。

白一哭著去看過她,看見她滿身髒汙地蹲在木籠裏,哭得撕心裂肺,他喊她“阿妹姐姐”,阿箬沒給他半分回應,隻是在哭聲中夾雜著幾聲痛苦:“你也吃了他……你們都吃了他,你們都騙我,都騙我……”

白一哭得愈發傷心,阿箬的手抓著木籠子瘋狂地搖晃,她想要從這裏出去,她的報仇之心未死,她的手掙不開麻繩,扯不斷木籠,便上嘴去咬。

最終阿箬還是離開了歲雨寨。

白一想,若非她死不了,歲雨寨裏的人必要將她也剁碎了化成一鍋湯,當時的白一不願見到阿箬痛苦,便偷偷給了她一把未開刃的小刀,那是何桑爺爺撥藥用的。

阿箬用那把刀磨開了籠子,離開了歲雨寨。

幾十年來歲雨寨從未吃過人,一朝破戒,眾人嚐到了甜頭,愈發吃不慣那些幹枯的樹皮與苦澀的樹根,於是有一便有二。他們仗著自己不死便開始殺人,自那一鍋肉湯後,歲雨寨也分崩離析。

白一是跟著何時雨離開的,又被遷徙的人流衝散。

自此對於過去歲雨寨的消息也沒多少聽聞了,他不知疼,又不能死,頂著個小孩兒的身份遊走於世間,後來又兜兜轉轉,為自己找了個安全之處。

再後來,他聽說阿箬又開始殺歲雨寨裏的人了,這一次她能殺死他們,且從未放棄尋找他們。

白一初聽聞時心裏是害怕的,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喝完一碗肉湯後醒來,看見大肆殺戮的阿箬,正如他始終不能忘記,鬢角柔發飛揚,眉眼低順微笑著為他起名字的阿箬。

白一畏懼死亡,畏懼那樣瘋狂的阿箬,她像是變了個人,完全失去了理智,成了敵我不分的野獸。

可他終有長大的時候。

早間小鎮街道上,風雪裏的一回眸,時隔三百多年白一又見到了她,她看上去還是過去的模樣,卻再也不是過去的阿箬了。

罕見的,多年的畏懼和逃避,或過去噩夢連連她瘋魔殺人的那一夜,在真正見到阿箬時都立時變得模糊了起來,他聽見風裏傳來的一聲白一,與別人叫他的名字時不同。

白,因為他是冬天生的,因為她那時不會寫雪;一,是唯一的意思。

林間風嘯,白一靠著東裏荼蘼睡了過去,久遠的過往化成了夢,係數落進了這一場沉眠中。

四個人仍化成了三角,紫林軍與馬,白一與東裏荼蘼,阿箬和她的背簍。

簌簌的雪花順著風改變的方向而落,柴火燒盡,火堆裏唯餘幾點火星,微弱的暖意被清晨的涼風穿透,阿箬睡得很熟,又在這一陣細弱的風中驚醒。

懷中的藤簍已經涼透了。

她的雙手貼上藤簍,胸腔的跳動驟然紊亂,掌心下觸碰到的便是經過一夜風雪的普通簍子應有的溫度,好似昨天燒了她背一整天的感覺都是幻覺。

阿箬收回手在腰間擦了擦,一瞬間便急了滿腦袋的汗。她抿嘴吞咽,低聲喃喃:“對不起,神明大人,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顫抖的雙手慢慢打開簍蓋,一陣似玉蘭又似梔子的花香浸滿了藤簍,在掀開的那一瞬間傳來,微涼沁人,像是融化的雪點,順著風漂浮於空中。

阿箬朝簍內看去,呼吸驟然停了。

藤簍內空****的,沒有筋肉相連的白骨,唯有角落裏藏了一片幹枯卻仍舊鮮紅明豔的楓葉。

阿箬的頭腦在這一瞬空白,她愣愣地盯著簍內的楓葉看,似乎要把那片葉子盯出一個洞來。她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簍子,也不複以往分量,藤簍被阿箬舉起來的瞬間,她渾身的力氣都散了,手腳發冷發麻,唯一的念頭便是有人動了她的簍子!

是誰?

是誰亂動了她的藤簍!

昨夜睡下前簍子分明還在她的懷裏散發著溫度……阿箬分外自責,她低下頭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她怪自己不該貪睡,更不該在荒郊野外睡得這麽熟。

如若……如若林間有野獸。

結果如何,阿箬不敢再想。

她扶著發顫的雙膝站了起來,一隻手拖著背簍的肩帶。阿箬從懷中抽出了匕首,回身去看那幾個熟睡的人,若被她知曉是其中任何一個人動過她的簍子,便誰也別想活了!

一轉身,阿箬有些呆愣住了。

巨大的傘狀樹下哪兒有白一等人的身影,就連她昨夜點燃的火堆痕跡也絲毫不留,耳畔未聞鬼泣的風聲,卻有絲絲縷縷的冷風順著樹葉縫隙飄了進來,帶著晶瑩的雪粒,從樹枝上落下。

天快亮了,阿箬卻不知道自己醒了沒有。

臉上微微發著燙的疼還有些清晰,她方才給自己的那一耳光有些重,重到嘴裏還能嚐出些許腥甜的味道。

嘴裏的血味兒逐漸被另一種氣味掩蓋,那熟悉的,帶著涼意的香味兒,不是這世上任何一種花香,卻是她記憶深處最熟悉,此生嗅過的最好聞的味道。

阿箬愣住了,她像是傻了般鬆開手中的藤簍,眼看著尚算漆黑的深林裏飛出幾隻不屬於這個季節的螢火蟲。嫩綠的光逐漸靠近,觸碰到她衣袂的那一瞬消散,化成細沙順著衣褶流走。

哪兒有什麽螢火蟲,有的是浮於空中的靈氣,阿箬在另一個地方看到過的——在她曾誤闖入的結界裏。

“神明大人……”

胸腔的顫動像是擂鼓,阿箬的雙腳不受控地順著那幽幽綠光飛來的方向奔去,她拋下了一切,哪怕跟前所見是一片長滿長刺的荊棘,她也毫無猶豫。

背離巨樹,穿過荊棘,浮於空中的綠光越來越多,它們落在草叢中,又因阿箬踩上荊棘,撥開草叢小樹,顫抖的枝丫將它們打散,分落而下。

阿箬跑得越來越快,她的袖擺與裙袂都被樹枝割破,身上也落下了多處細密的傷口和紅痕。她恍若未覺,隻睜圓了一雙鹿眸,眨也不眨地盯著黑洞洞的前方看去,順著綠光而來的方向、奔向那股熟悉的味道。

阿箬不知,原來這片森林的深處有一汪小潭,圍繞著潭水生長了一片野生梨樹,水潭邊緣結了冰也落了一圈雪,但水潭的中心卻是被風吹出粼粼波光的水麵。

深藍色的天空上暈了一縷薄雲,太陽將要升起。

阿箬衝出森林,隨著那些點點綠光衝入這片水潭外,恰如當年意外闖入了神明的結界裏。

她越過樹叢,宛如輕輕一撞,撞來了冬風,撞得周圍梨樹顫顫。分明是寒冬天,光禿禿的樹幹上原積滿了白雪,卻在這一刻化成了紛紛飛花,晶瑩透白的,帶著香味的梨花瓣。

落花雨了。

阿箬看不見花,看不見雲,此刻她的眼裏僅能裝得下那抹站在水潭邊,背對著她,淋梨花雨的身影。

她怕是幻覺,垂在身側的雙手用了狠勁捏自己的腿,很疼,很麻,可心裏的興奮、驚喜遠遠超出了那些痛。

阿箬張了張嘴,聲音忽而啞在了喉嚨裏,一聲未曾喊出,那人卻似是聽見了般,緩緩轉過身來。

一切與她和他初見時一樣,又都不一樣。

一樣於她闖入了他的結界裏,仍舊被他的容姿驚豔,像是被人攝魂奪魄般蠱惑住了,忘了呼吸。

不一樣於,彼時他高高在上,倚靠在樹幹,腳踝上懸繞的鈴鐺叮鈴作響,未曾與她這般平視過。

幾百年了。

阿箬背著簍子,光是尋回他的骨頭便花去了幾百年,整日對著沒有任何回應的白骨說話,臆想那一陣風;一片意外落上肩頭的葉;一朵飄過眼前的花,統統當做他的回應。

她總謙卑地稱他為“神明大人”,卻在這一瞬忘了禮儀;忘了敬仰;忘了自責與自卑。阿箬往前幾步,脫口而出了他曾告訴過她的名字。

“寒熄。”

他身披月霞長衫、罩流光薄紗,滿頭烏發被一根銀簪簪於腦後,露出的眉眼不似往日蒙上了一層神光,劍眉桃花眼,茶色的瞳孔中倒映著阿箬被這一路荊棘纏得落魄的身影。

梨花瓣在他的發上、肩上,他仍舊高不可攀,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又略歪了一下頭,似在疑惑阿箬怎敢直呼她的名諱。

阿箬回神,連忙朝對方跑去。

“神明大人,你、你好了?你沒事了?”阿箬焦急地掰著手指頭數給他聽:“我記得歲雨寨裏有三百七十三人,他們所剩不多了,我已經殺了三百多人,找回了你所有的身骨,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把歲雨寨欠你的,全都還給你……”

阿箬越說,聲音越是顫抖,她不敢抬頭去看對方,隻低著頭去看自己逐漸愈合傷口的手指。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從前,每每她入結界中,都會喋喋不休地與對方訴說這些天發生的事,大大小小,事無巨細地告知。這一刻,阿箬甚至從三百多年前所殺的第一個人說起,與其說是她殺了他們,倒不如說是把原本不屬於他們的拿了回來罷了。

她東拚西湊,思維跳躍,慌亂無措地去補救自己曾犯下的錯。

寒熄沒有打斷她,他高出阿箬許多,需垂眸去看她,才能將她的神情盡入眼底。

潭水邊的梨花雨仍舊在下,落了阿箬滿頭滿身,淺淡的香味將她籠罩其中,是可以讓人安心的味道。

阿箬也不知自己說到了哪兒,好像那三百多個人的命花去一天一夜也說不完,她的眼眶越發濕潤,視線模糊,到最後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逐漸轉為泣音。

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眶落下,寒熄看見了。阿箬的鹿眸紅彤彤的,鼻尖也紅彤彤的,看上去好可愛也好可憐。

他伸出一隻手,纖長的手指,指尖泛著薄粉色,正朝掛在阿箬臉上的那一滴淚而去。在他即將觸碰到那滴眼淚時,又一滴淚水順著淚痕滑下,連帶著原本掛著的淚珠一並墜落。

寒熄的手從觸碰她的臉,轉而攤在了她的下巴下,接住了那滴滾落的淚,墜入掌心,化成了一粒圓滾滾的珍珠。

阿箬沒看見,她隻是驚訝,驚訝寒熄竟離她這麽近。

因為她身量不高,所以他伸手過來時,甚至微微彎下了背。

阿箬睜圓了一雙眼,惶恐不安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臉,那股香味更濃了,而她眼眶裏的眼淚像是壞了淚腺般,伴隨著她一顫一顫的抽泣,滾滾而落。

於是寒熄那單手接住她眼淚的姿勢,換成了雙手托於她的身前。

“嚇!”阿箬受寵若驚地往後退了幾步,腳步淩亂站也站不穩,慌張地朝後摔了過去。

意料中的疼沒有傳來,卻摔進了大片梨花瓣中,**起的花瓣重新落下,小半蓋在了她的身上。

阿箬睜開眼,不解地看向四周。

就在她摔倒的那一瞬,周圍所有的花瓣全都集聚於她的身後,做出這一切的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水潭邊,雙手捧著阿箬的眼淚化成的珍珠。

阿箬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在寒熄的麵前哭過。

他那時便說:“你眼淚哭得與珍珠一樣。”

彼時阿箬問他:“什麽是珍珠?”

此刻她坐在一簇梨花瓣中,身下軟綿綿的,身側也香噴噴的。而過去那高不可攀的神明,卻在她的眼前彎膝蹲了下來,掌心捧著十幾粒珍珠湊到了她的麵前,好似是要讓阿箬看一看,她的眼淚的確哭得像珍珠一樣。

阿箬有些無措,她不知該如何麵對眼前狀況,隻愣愣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接過了那些珍珠。

珍珠清脆的撞擊聲響起,在落於她手心時,很快便化作了一小灘淚水,順著指縫溜走。

寒熄站直了身體,阿箬也連忙爬了起來,她拍去一身的梨花瓣,緊張地抬眸看向麵前男子,小心翼翼地問:“您的仙氣沒有都找回來,不要緊嗎?若您已經重塑了身體,那剩下那些人,您是否都能感知到他們藏身何處?”

“神明大人,如果沒有我的話,您也能找回那些仙氣,對嗎?”阿箬湊上前去,又怕自己身上髒亂,汙了寒熄的白衣,故而止步。

她問出了許多問題,寒熄都沒給她半點回應。

他明明離得這麽近,卻又好似身處遙遠天際,是一陣觸不到的風。在阿箬靜靜等待答案時,那雙桃花眼終於彎了彎,又是一記溫和的淺笑。

寒熄啟唇,隻喊了她的名字:“阿箬。”

這一瞬,阿箬總算察覺到些許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