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親臨郡王府。

汝南郡王府今日就和過年似的,仆役們昂首挺胸,走路帶風。

趙允讓的兒孫們個個麵帶紅光,得意洋洋。

趙允讓站在門口,見趙曙帶著一家子來了,就吸吸鼻子,問道:“老夫的眼睛可紅了?”

老仆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有點。”

“去弄了冰塊來。”

趙允讓一臉笑容,老仆嘀咕道:“看不出來的。”

“你老眼昏花了,趕緊。”

老仆進去,在冰盆裏抓了一把碎冰過來,趙允讓馬上就覆在眼睛下麵。

“見過爹爹。”

趙曙兩口子隔一段距離就行禮,趙允讓趕緊把化了一半的冰碴丟掉,板著臉道:“怎麽出宮了?”

趙曙說道:“好些時日沒來了,今日正好宮中無事。”

“那也不好。”

趙允讓幹咳一聲。

“見過翁翁。”

孫子孫女們在趙頊的帶領下行禮。

“都不錯。”

趙允讓慈眉善目的模樣,孫子孫女們抬頭,趙淺予驚呼道:“翁翁好些眼淚……”

趙曙一家子仔細看去,果然,老趙的眼睛下麵全是淚水。

“爹爹,孩兒不孝!”

趙曙帶頭,一家子跪在地上哭。

趙允讓一怔。

早些時候他有些難過,紅了眼眶,但沒落淚啊!

“阿郎,是冰水。”

也隻有老仆敢低聲說出真相,別人大抵會被滅口。

可趙允讓看著趙曙這一枝的兒孫們,眼眶又紅了。

“是冰水,冰水。”

他在解釋著,可在許多時候,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確有其事。

邊上的兒孫們都趕緊出聲相勸,然後一家子進了房間。

兒孫太多了很熱鬧,但在許多時候很麻煩。

比如說現在,一大家子人站在室內,看著格外的擁擠。

“我在宮中無事,臣子們很是忠心,飯食也好……”

趙曙仔細說著,趙允讓板著臉聽著,不時嗯一聲。

“韓琦是個跋扈的,可卻能管事。”

“是。”

“曾公亮有些奸猾,會躲。”

曾公亮若是聽到趙允讓對自己的評價,怕是會哭暈在茅房裏。

旁人說來趙曙不會聽,甚至還會懷疑那人的用心。

可這是他親爹啊!

“包拯是個直的,隻是有些求名,可用。”

趙曙點頭,“您的眼光獨到,我受益匪淺。”

“歐陽修就不說了,那就是混日子的。”

趙允讓大抵有許多話想對兒子說,但最終還是說了國家大事。

趙曙知道他的意思,這是擔心自己識人不明吃虧。

在父母的眼中,你哪怕八九十歲了,依舊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含笑聽著,一字不漏。

“那個富弼還行,當年鐵骨錚錚啊!隻是後來骨頭軟了些。”

“禦史台那邊要盯著,別被宰輔們給掌控了。禦史台就是帝王的刀子,刀子在自己的手上最穩妥,否則……別去賭臣子的忠心,沒有人一輩子忠心於誰……”

有個孫兒舉手,趙允讓點頭,他就問道:“翁翁,那範文正呢?他們都說範文正是大宋良心。”

“範文正啊!”

趙允讓眯眼,大抵是回憶當年的範仲淹。

“他的忠心給了大宋。”

“那不是先帝嗎?”

“蠢貨!”趙允讓皺眉道:“大宋是大宋,帝王隻是大宋裏的一個人,還不明白?”

“呃……可是翁翁,範文正的嶽陽樓記裏有一句呢,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那時候他在哪裏?”

“鄧州。”

“他連嶽陽樓都沒見過,卻寫了一篇好文。什麽憂其君,彼時先帝廢除了新政,範仲淹心焦如焚,這是在衝著汴梁喊話,懂不懂?”

那孫兒懂了,“他是說擔憂大宋江山嗎?還是說想說思念先帝……”

“都有。”

趙允讓唏噓道:“那人……一心記掛著的就是大宋江山呢,可惜先帝擋不住那些人,隻能放棄了。”

隨後趙允讓就問了錢莊的事。

“還好,能掙錢了。”

趙曙笑道:“那是一舉多得的好事。”

趙允讓點頭,問道:“你們投錢了吧?”

呃!

趙頊低頭,上次他勸趙曙投錢入股,可趙曙沒同意。

趙曙一怔,“沒。”

趙允讓沒好氣的道:“沈安弄的生意啊!那肯定是要掙大錢的,那個仲鍼,你來說說。”

趙頊抬頭,“翁翁,沈安說……以後錢莊就會開遍了大宋各地,都是一樣的,吸納錢財進來,然後借貸出去,將會橫掃天下的高利貸,解民苦難。”

“能掙多少錢?”趙允讓有些不耐煩了。

趙頊看了自家老爹一眼,“沈安說……所有的市舶司加起來,也沒錢莊掙得多。”

瞬間趙曙就覺得胸悶,然後想吐。

可那口老血終究還是被忍下去了。

有人說道:“翁翁,怕是大話哦。這幾日那些人大多去了厚本金銀鋪存錢,借錢也是去那邊,錢莊門前冷清的人都沒有。”

趙頊不悅的道:“那是假象。”

沈安說過他在挖坑,趙頊自然是相信的。

“仲鍼,你這個……翁翁前麵才說了,不可全信一個人呢。”

“官家寧可相信外人,也不肯信任咱們……還有,好處都肯給那人的妹妹兒子……”這是老趙兒孫們的普遍抱怨,都覺得自己被屈才了。

“吵什麽?”

趙允讓怒道:“老夫還沒死呢!”

呃!

老爺子鎮壓之下,都老實了。

“那個錢莊為何被壓住了?”趙允讓有些惱火的道:“沈安做事還是穩妥的,怎麽就被壓住了?”

趙頊一頭黑線的道:“沒人壓他。”

“老夫問的是錢莊。”

呃!

趙頊說道:“您等著看,最多三日。”

先前看到沈安時,他感覺很鎮定,壓根就是無事的模樣,要不然他怎麽有精神去管教兒子。

“三日。”

趙允讓皺眉道:“回頭府裏的錢都存到錢莊裏去,各家的都是。”

雖然一起住,可許多東西都是按照小家庭為單位分開了,比如說各自管各的收益。

等老趙駕鶴西去之後,這個郡王府就算是分崩離析了。

樹大分叉,人大分家,世間事就是如此。

兩個兒子看著有些不自然,趙允讓怒道:“錢存到哪去了?”

“爹爹,沒……沒去哪。”

老趙怒了,“定然是存到了對頭的金銀鋪裏,蠢貨,畜牲!”

咻!

茶杯飛過去,一個兒子中招,額頭紅腫,滿臉茶水。

趙曙一頭黑線,卻不好勸,又擔心趙允讓氣壞了,就使眼色,陳忠珩趕緊去了外麵。一旦事情不對,他就會去叫郎中來。

另一個兒子見老趙去尋摸東西,急忙坦白道:“爹爹,就存了一半,孩兒一邊存了一半。”

趙允讓被氣笑了,“畜生,這是學三國時的諸葛家,還知道各存一邊,膽小如此,還能指望你們去做什麽?罷了,老夫也從未指望你們做什麽,十三郎也是如此……”

三國時,諸葛家族分為三支,魏蜀吳各分一支,堪稱是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的典範。

趙頊看了這位伯父一眼,隻覺得心情愉悅之極。

喔霍!

翁翁發話,以後官家正好有借口不給你們實職。

室內氣氛馬上就沮喪了起來。

“不好了。”

外麵有婦人驚呼,趙允讓怒道:“誰在大呼小叫的?”

稍後有人來稟告,“說是厚本金銀鋪被人搶了……”

“扯淡!這是汴梁!”

“去問問。”

老仆親自去,回來說道:“阿郎,早上沈安去了錢莊,隨後錢莊發布了告示,說是可以去錢莊兌換紙鈔,後來錢莊就被人堵住了,銅錢一筐筐的被抬進去,換了紙鈔出來,好些商人……他們說汴梁許多豪商都去了。”

“哈哈哈哈!”趙允讓不禁大笑了起來。

“後來有人就去了對麵的厚本金銀鋪取錢,一個接著一個……”

“咱們家的錢怕是保不住了。”

外麵的婦人還在哭,趙允讓怒吼道:“活該!”

外麵的哭聲小了,接著腳步聲遠去,大抵是擠兌去了。

室內,趙允讓問道:“紙鈔之事如何?”

趙曙笑道:“前日沈安找了我,說是錢鈔發行了兩年,也該放開些了,我答應了,隻是沒想到他憋到了今日,就是為了給那些對頭當頭一棍,這下汴梁城中的許多權貴豪紳都要後悔了。”

“給擠兌了,若是弄不好就會血本無歸。”

趙允讓不禁笑了起來,“那沈安果然手段淩厲,先是讓那些人得意洋洋,存放了許多錢,然後突然來這麽一下,狼狽不堪啊!”

趙曙點頭,“年輕人做事還是穩妥,錢莊之事是他當年提議,自己帶頭兌換,若是壞了事,他家的損失最大。”

他看著兄弟子侄們,淡淡的道:“這個錢莊也是他的提議,他家的錢都存在了裏麵……一舉一動,並無私心,甚至……他暗中捐了許多錢糧,不為人知。這樣的臣子,我如何不信重他?而他卻太年輕,不便身居高位,所以隻能賞賜他的妹妹家人……”

趙允讓點頭,“就算是打斷腿,他也是出師有名。”

兒孫們低頭。

隨著趙曙登基日久,他們都希望這位親人給自己安排些好處,可趙曙卻不見動靜,這就讓人鬱悶了。

如今才試探了一下,就被趙允讓一巴掌扇回來了。

這時外麵有人進來稟告,“官家,剛才夏氏兄弟中的老大夏進去了榆林巷,跪在沈家大門外,懇請沈安放開一條生路,沈安開門,縱狗驅趕……隨後大笑,說是新政大勢如潮,不可阻擋,若非是想著留個對頭,讓錢莊的人時刻警醒,不敢懈怠,他反手即可滅了夏氏兄弟這對被人驅使的野狗!”

瞬間一股豪氣湧來,趙允讓的那些兒孫們不禁為之凜然,趙曙卻是微微一笑。

趙允讓卻大笑了起來,喊道:“去,弄了酒菜來,老夫今日要謀一醉!”

趙頊低頭,隱住了眼角的不屑。

這些叔伯和堂兄弟們在郡王府裏被翁翁庇護著,早已習慣了太平日子,並無半點長進。

但沈安的手段確實是讓人心折啊!

一步步的,甚至還不屑的等對方不斷吸納錢財,然後才給了他們一擊。

遇到對手跪地求饒你會心軟嗎?

許多人會心軟。

不心軟就會被斥為鐵石心腸。

可沈安不但不心軟,還縱狗驅趕,恍如惡魔。

誰敢彈劾?

——新政大勢如潮,不可阻擋!

夏氏兄弟是野狗,誰敢彈劾就是這對野狗的幫凶!

汴梁人目睹了這場不見血的商戰,也算是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