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的身子如同跟著沉墜進了那一日的冰窟窿裏, 她纖細的手臂在刺骨湖水裏不斷掙紮,直到有人來拚死拚活救她,她的意識模糊,記得後來耳旁的幾聲冬兒, 便誤以為那人是晏君懷。

現在想來, 少年的音色多半相似, 若當初喊她的隻是後來趕來的沈溫, 而她自作多情, 偏偏將救她的人滿心歡喜當成了另一人呢?

沈融冬在被救起後,迷迷糊糊揭開過眼皮望上不甚清楚的一眼, 那雙沾濕了水的漆黑瞳仁, 實際上她未曾分辨出來,更何況, 晏君懷同晏遲的眉眼生來幾分肖似。

“阿兄, ”沈融冬情緒波動,胸膛起伏道,“你再將方才說過的話說一遍,那時是端王殿下救了我?”

“說錯了, 記岔了,”沈溫訕笑,放下捂著嘴的手,“本想說的是太子殿下, 誰知道舌頭燙了,你當做沒聽見就行。”

沈融冬不相信,想要繼續追問, 沈溫連將她的肩頭扳向簷廊盡頭, 推搡起她:“太子殿下在等你, 眼看都等急了,你快去,和離日後再談。”

簷廊的盡頭,晏君懷的身影等候在那裏。

他長身鶴立,身著的青衫被無端襲來的微風掀動起一角,手裏正拈著一枝桂花,另一隻手撥弄下桂花的小枝芽,簪在他用柳條編織成的藤環上。

他的餘光似是見著他們,便停下了手中,看過來笑。

沈融冬走過去,晏君懷將這簪滿了小簇小簇金黃相間桂花的草環,順勢戴往她的腦袋頂上,笑道:“雖然未有重九那日,冬兒雲鬢上簪的茱萸好看,可也新鮮嬌嫩。”

沈溫恢複成若無其事,抱著胸笑道:“借花獻佛,太子殿下這一招倒是妙哉。”

沈融冬的眼神投向晏君懷,眸裏情緒晦澀複雜,想說些什麽,礙於有心想要遮掩真相的沈溫在場,又忍下去。

“待會孤同冬兒,還要去往崇恩寺裏禮佛,”晏君懷道,“兄長若是無其他事,那麽孤和冬兒,便先行告辭。”

“太子殿下成婚的翌日,”沈溫吊兒郎當驚訝,“不陪著新婦,反而要去禮佛?”

晏君懷知他存心刁難,拉過沈融冬的手,溫和道:“夜裏便同冬兒商議過的,冬兒,對嗎?”

沈融冬如夢初醒,方才想起,昨夜裏晏君懷說過,若是她的阿爹阿娘都不答應和離,那麽當下出了這道沈府的門檻,便再也不能同他提起和離,隻能在東宮裏好生養病,從此成為籠中雀。

沈融冬掙脫開他的手:“殿下,臣妾還想在沈府裏多呆上幾日,好生陪陪阿娘和阿爹,以及方重獲新生的阿兄。”

“可是除了阿爹阿娘,阿兄之外,還有青荷,還有崇恩寺裏的那些孩子,都需要冬兒去看望,”晏君懷溫柔道,“乖,冬兒,孤下回再陪著冬兒來。”

沈融冬望見他陰沉下去的眼眸,全然不可商榷,惦記沈溫還在,隻能忍氣吞聲:“好。”

他拿著青荷,拿著崇恩寺裏的一眾孩子作為要挾,她似被蛇掐住了七寸,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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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去同沈夫人及沈將軍告別,沈夫人讓管家送來了一件披風,繡工和質地都一等一,配色也是精挑細選,惦記著她喜歡素雅。

沈夫人將披風親手為沈融冬係著,眼眶裏蓄積著淚珠:“你自幼體弱多病,不管是去哪裏,都要顧忌些身子。”

沈融冬鼻頭通紅:“謝謝阿娘。”

上了馬車,沈溫方從沈府裏出來,一如他們先前來時那般,抱胸看著,見車簾掀動露出晏君懷的半張俊臉,不由得嗤笑上了一聲。

馬車車輪的滾動聲,掩蓋不住車內說話的聲音。

“殿下,”沈融冬躊躇著,方問起晏君懷,“方才聽見你同阿兄談論起沙盤的事,臣妾方想起,殿下對於幼時在冰湖中救了臣妾的這樁事,還有些許印象嗎?”

她幼時掉落進冰湖中,沈將軍和沈溫,都說是晏君懷救的她,她對於這樣的事,自然是沒什麽好再去追究,後來看著晏君懷的那雙眼睛,更是不自覺間添了幾分情意。

晏君懷恍惚:“沒什麽印象了,孤救起冬兒後,便感染了一場風寒,燒得有些渾渾噩噩,後來也記憶不清晰了,怎麽了,冬兒,現下問起這樁作何?”

沈融冬抿唇,又聽他道:“不過孤還記得冬兒當時,口中一直在喚著孤表哥。”

晏君懷唇角染笑:“冬兒幼時可比現在的嘴甜,孤溺水後,當時一連昏睡了好幾日,方才同你阿兄玩起沙盤時,看見冰麵也覺得腦中有什麽事,現下由冬兒提起,才盡數想了起來,那湖水中寒冷刺骨,嚐試過後,任憑如何,都不想再領會第二次了。”

“殿下現在無事,便好。”沈融冬垂下眼睫,腦子有點怔。

事到如今,她還能夠依稀記起那時的事,沈將軍當時赴任邊疆,攜帶家眷一道前往,當時雍州和涼州交界的地帶天寒地凍,他們宿在涼州知州的府上。

沈融冬見市集裏有許多沒見過的西域人,便纏著沈將軍教她說他們那邊的話,教了一些,她同沈溫去嚷嚷,當時沈溫少年氣性,雖然寵她,也有煩膩的一時,便催著她自個兒去玩。

沈融冬一口氣跑出府邸,在冰麵上蹦跳,後來冰麵不慎破裂,她掉進冰窟窿眼裏,當時意識不清。

隻記得有人來救了她,她抱著那人的脖子,汲取著他身上所剩無幾的溫暖,嘴裏喚的表哥,滴水成冰的天氣裏,她被救起來時,迷迷糊糊隻看過他一眼。

一開始,她從沈溫的嘴裏聽見,以為是將晏遲錯認成了晏君懷。

可現在晏君懷,又說得有條有理,難不成真是沈溫說錯?

要知道,少女情竇初開時,沈融冬對於救了她的晏君懷,後來添上的那幾分情意顯然更重,藏著不勝的感激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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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崇恩寺後,方丈親自出來迎接他們,晏君懷沒什麽耐心前往佛堂聽講經誦經,沈融冬隻有領著他去見那一群孩子。

他們都在工棚裏做工,待到他們放下手中事物,晏君懷走到人群前:“誰是阿施?”

看見一群孩子全都怔住,晏君懷溫柔俯身:“你們都別害怕,孤隻是想看看,同孤的太子妃玩得好的,究竟是怎樣的小人兒?”

孩子們都不知道沈融冬的身份,現下聽見她是太子妃,還帶來了自己的太子,一個個都止不住的,頓時將腳步全往後縮。

尤其是他身後跟著的一列侍衛,氣勢和他們見過的不同,看起來更可怕了。

阿施從一群小孩中戰戰兢兢走出來,晏君懷蹲下身,拉著她的兩隻手道:“莫慌,我隻是想來看看你,你對姐姐很好,是嗎?”

阿施怯生生的:“是姐姐對我好。”

晏君懷問道:“聽說姐姐曾經雕刻了枚佛首送給阿施,孤也想雕刻,可以嗎?”

“可以的。”阿施細聲細氣,帶他前去工棚裏,晏君懷跟著去,沈融冬跟上他們的腳步,見晏君懷真是陪同起那群孩子,鑽研起了木雕的手工活。

過上片刻,晏君懷擺弄起自己雕刻出來的木雕件,呈給她看:“冬兒,孤用這枚親手雕刻的,換你手中的木雕件如何?”

“殿下若是想要成雙成對,不是有了那一雙玉佩嗎?”沈融冬問道,“殿下的那枚血玉,為何不佩戴出來,那足夠彰顯恩愛了。”

晏君懷被她的一番說辭逗笑,怔了下,將手裏的木雕件交給在旁候著的崔進,聲線倦懶道:“找個精致的錦盒,好生放著。”

崔進上前接過:“是。”

“還有,”晏君懷又道,“汴京城裏已經開始收容災民,若是讓這群災民繼續在這裏苟存,也未免過於不像話。說出去,還以為是我朝苛待百姓,崔進,吩咐你下麵的那些人,今日回程,將這些災民盡數接回城中,好生招待。”

崔進再道:“是,殿下。”

沈融冬指尖蜷縮起來,看不清他的用意。

晏君懷將阿施從工棚裏抱出來,笑著道:“孤知道冬兒這些日子不去趙府看望青荷,是生怕孤再次加害於青荷,放心,孤又不是冬兒眼中的那等豺狼虎豹,怎會那般?”

“不過呢,”晏君懷的笑意更深,“冬兒,現下孤想給你兩條道路抉擇,你不願孤插手這崇恩寺裏災民的事,孤能看出來,你想讓孤放過青荷,孤亦深深知道,那麽這兩種,若是讓冬兒擇其一,冬兒會如何選?”

“世人皆知,”沈融冬極力屏氣凝神,“殿下乃是賢明的太子殿下,可是殿下若是為了一己私欲,將青荷送往她不喜歡的人手中,那麽她屆時被人肆意欺淩,殿下是想看到這樣的結果嗎?”

“這有何妨?”晏君懷道,“青荷入東宮已有三年,若是她出嫁,那麽我們的東宮,不就是相當於她的娘家?”

“難道孤,”晏君懷意味深長,“還有不替她撐腰的道理?”

“還有,”沈融冬再道,“這些災民們已經有了安生之所,殿下何苦再去幹擾他們。”

“孤讓這些孩子們離開寺廟,到京城裏去,也是為了他們好,不需要做這木雕,到時候府尹他們,自然會出主意,給這些災民們安置,根本無需冬兒來想辦法,他們還能讀上私塾,有何不可?”

阿施聽不懂他們的話,也能看出是在爭論,急著道:“我們不要去別的地方,這裏很好,阿施剛能掙上錢了,哥哥也說了,要給我們攢錢在京城裏買大房子。”

“乖,”晏君懷哄她,“你們認真讀好私塾,也能在將來購置房產,還有田地……”

沈融冬抿唇,深深喘息道:“殿下看著辦罷,殿下之前在朝臣百官的眼下,朝陛下遞上了折子,冒著大不諱做了陛下不願意見你做的事,開城門,放災民,不正是因為殿下想要民心嗎?現在這些災民們,正是殿下所想要的民心。”

晏君懷玩味道:“原來冬兒,是選了這些災民們。”

沈融冬如同當頭棒喝。

“不過其實,還有第三種選法,”晏君懷看向沈融冬,“冬兒,孤會放了青荷,也不動災民們,讓他們做自己喜歡的事,可是冬兒,你從此以後,別再提出和離,好不好?”

他所有的情緒都在此刻瓦解,看向她的眼神如同陽春三月裏的微風,過於柔軟。

他慢條斯理,又添上一句:“孤還要你,是真心的。”

饒是他昨夜裏未曾碰過公主,揭開她的蓋頭後,看都未仔細看過一眼,便往著沈融冬的棲霜宮裏去,見著她深夜回來,也未曾責怪過她。

他候在她的床前,低聲下氣,在沈府裏亦是如此。

戴著他所織成的花環的人,仍然是拚命地想要逃離他。

晏君懷用空閑的另一隻手揉捏著眉心,嘴角雖是在含笑,可胸膛裏一陣說不出的心煩意亂。

看見沈融冬紋絲不動,緩慢張著唇,晏君懷放下手,眨眼間恢複了如初,朝著她溫柔詢問道:“冬兒,意下如何?”

沈融冬聲線顫抖:“若是臣妾執意要和離呢?阿爹阿娘他們的想法隻是一時,他們終會改變,殿下昨夜裏提起時,也根本未曾說過限期,他們總有一日,會同意和離。”

“太子妃,”晏君懷的眼睛裏,光芒逐漸黯下,“這便是你要無理取鬧了。”

沈融冬看著他的一雙眼睛,不知怎麽的,幼時裏看不清晰的那張臉逐漸在腦海裏和晏遲的臉龐重疊,撥開迷霧,有了無比真切的模樣。

那雙在救她時的眼眸,縱使沾上了濕冷冰涼的水珠,並無幾分溫柔,也如綠葉漂浮在溪間裏,清冽而冷淡,卻從不逼迫人。

她寧願相信沈溫的話,晏遲是那個救了她的人。

總不至於如同眼前的人一樣,讓她掉進冰窟窿裏,再次帶她體會到了那時的深淵,想要呐喊,想要求助,沒有絲毫的辦法。

沈融冬闔上眼想,晏遲從沒有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