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沈融冬抱著繈褓倚在窗欄旁,身上衣裳的顏色濃稠且鮮活,如同一株初綻的桃花枝。

阿娘念舊,以為她葬身在東宮的火海後, 未曾將她的衣裳燒毀, 反而憶著她的身段, 按照不同時節再給她做了好些件衣裳, 素淨的、豔麗的、暖和的、輕薄的……

像是阿娘唯一剩下的念想。

她在換下身上那件粗布衣裳前, 挑衣裳挑得眼花繚亂,在阿娘欣慰的眼光中, 生出一種她從未離開過沈府的錯覺。

此刻, 她拍打著繈褓,時不時朝窗欞外邊張望。

沈將軍和沈夫人站在一旁, 前者的臉色不大好看, 在沈融冬再一次出現於沈府後門時,沈夫人還猶疑不定期間,卻是他先發的話:“跟個木樁子似的杵在這裏做什麽?是要讓那些四處搜尋的禁軍看見,本來沈府無事, 偏偏來連累一番?”

沈將軍刀子嘴豆腐心,從她幼時到現在,懂得他的性子向來便是如此。

沈將軍麵色微沉,自打迎了沈融冬進門, 愈發陰雲密布。

沈夫人見他沒朝沈融冬說道,以為他替女兒一同擔憂,便勸道:“溫兒會沒事的, 端王更比溫兒穩重, 你也不必擔心。”

她和眼前這尊黑臉煞神不同, 隻要知曉女兒活著,哪裏會去在意她日後到底與誰一起過?隻要平安順遂便好。

“誰說我是在擔心他們兩?”沈將軍威嚴道,“我擔心的,是陛下啊……”

那般心氣高的人,在功敗垂成時,能坦然接受嗎?

怕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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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故作張望得出神,沒同沈將軍搭話,估摸著他哀痛的心思消散些,方才恢複如初。

晏君懷現今如何,都不是她能插手得了的,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就散去。

隔上須臾,沈夫人朝她走來:“冬兒,之後你打算如何?”

“尚未有定論。”

“不若就留在京中,青荷眼下有了意中人,不日後將要成婚,你難道不想親眼看著她出嫁?”

“阿娘,”沈融冬半是無奈道,“我眼下已是亡故之人,如何能正大光明出現在人前?”

沈夫人正要再勸,被沈將軍搶過話頭:“既然你先前決意要跟著晏遲走,那就莫要再同我們沈府有任何牽連,你不是沈家的人,我們不過看你可憐,暫且收留你一陣,日後你去哪,無論死與活,都和我們無關。倘若你…”沈將軍深深看她一眼,似有斟酌:“倘若你僅存一些孝心,也切莫再鬧出什麽幺蛾子,讓你阿娘處處掛心著你,你沒瞧見嗎?她給你縫製這些衣裳,日日縫,夜夜縫,眼睛本來便不大好使,這縫來又縫去,差點兒都要成瞎子了……”

沈融冬鼻頭酸澀,知曉沈將軍本意不是如此,隻是嘴巴硬。

她道:“阿娘,我會照顧好自身,你同阿爹也要相互照料好,還有勞煩轉告阿兄……”

她話尚未說完,沈將軍冷哼一聲:“我和沈溫都是大男人,就不勞煩你費心惦記。”

沈夫人熱淚盈眶,將手搭上沈融冬的手,溫和道:“阿娘隻要你活著,且開開心心,比什麽都重要,至於為你做些什麽,是阿娘的盼頭,莫要聽你爹的,阿娘如今就靠這些盼頭支撐著。”

若是娘倆談起話來,少不得有一陣,沈將軍饒是黑臉,也較為貼心地要將繈褓從沈融冬手裏接過,行她們的方便。

誰知道繈褓裏的小東西睡了一夜,此刻早就睡飽,正該悠悠轉醒時,這一轉手,聽見了耳邊吵嚷幾句,哼哼唧唧從夢裏醒來。

她睜著兩顆黑黝黝的大眼睛,沈將軍同樣不知所措,吹胡子瞪眼地望著她。他們互看一陣,孩子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人她壓根不認識,嘴巴一癟,便要哭出聲來。

沈將軍見狀,連忙放下自己的老臉輕哄:“莫哭莫哭,你阿娘在呢……”

完全不管用,小人兒還是哭得旁人腦瓜子嗡嗡疼,他旋即想到哄幼時沈融冬的法子,便將手裏的小人兒拋高,又牢牢接穩她。

本來哼哼唧唧作勢要哭得氣吞山河的小人兒,轉瞬如同沈融冬幼時那般,被反複拋高又接住過後,樂嗬嗬笑出聲,笑聲清亮得如同銀鈴陣陣脆響。

“當真聽話,”沈夫人喜極而泣,“你小心些,莫將她顛壞。”

沈將軍再一次接住人,重新端起架子:“和有的人幼時差不了幾分,看來長大後,注定也是個不聽話的丫頭。”

沈融冬眼尾唇角都跟著上揚,這樣的場景,她隔了許久未曾真實體會過,如今算是如願。

雖然小人兒未曾同他們見過麵,骨子裏千絲萬縷的聯係卻斷不掉,原本極度認生的小人兒,都能被沈將軍哄得這般好,甚至比在她和晏遲的手裏還開心。

同樣,二老見了她也萬分高興,倘若他們分離,不出半晚,雖嘴上不說,麵上不顯,定會在心裏悄悄掛念。

思及萬千,沈融冬勸起他們:“昨夜裏鬧騰得緊,幾次三番的,你們都沒睡好,不如再去睡會。”

倘若二老喜歡,她和晏遲不如將小東西留在京城裏半年,待到日後再來接走她。

起了這樣的念頭,現下便想多抱抱她。

“你在外,定是也沒睡好,”沈夫人道,“孩子給我們帶吧,你去歇會。”

“既然如此,那我去做早飯。”

都合不上眼,待到沈融冬做了早飯端來,幾人用飯用到一半,連坐在沈將軍膝上的小人兒都拍著肚皮示意自己吃得不能再飽了。

這時有家仆匆匆來報,說是後院外來了人。

沈融冬連忙將碗筷放下,步履匆匆,隻恨自己不會飛。

剩下沉將軍同沈夫人坐在桌旁,沈夫人抱過小人兒,摸著她的腦袋安慰:“你莫要張望了,你娘看了你爹,自然會回來看你。”

沈將軍的眼睛從沈融冬背影上移回來,歎息道:“夫人,我方才說的話,其中不無真心,若是為冬兒好,便不能留她在京中,我並非鐵石心腸,隻是她曾經決意要葬身在東宮的火海中時,無論是那位曾經的沈府千金,或是那位嫁進宮裏的太子妃,都已不在了,她早該想到了,會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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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後院,沈融冬一眼瞧見晏遲,他正從馬身上翻身下來,動作行雲流水,漂亮且利落。

隻是身上粗布衣裳沒換下,見了她,似是害臊般,忙用指節輕拍了幾下身上沾染塵屑的地方。

沈融冬迎過去問:“宮內如何了?”

“一切都妥當,”晏遲未曾明著說,“接下來,隻剩下你未曾安下心的事。”

沈融冬思忖片刻,道:“青荷自幼陪伴在我身旁,而我眼下既然回到京城,她與崔進成婚,我便不能視而不見,不如這樣,我精心準備一份賀禮,到時由你替我出麵,將這份新婚禮物送給他們,如何?”

晏遲道:“凡事都聽夫人的。”

沈融冬再問:“還有孟歡那裏,你都安排好了嗎?”

“早在我初次進宮前,便已安排周到,倘若順利,她這會兒恐怕早已出了城。”

沈融冬眼睫如蝶翼顫動,微抿起唇道:“孟歡離開京城,可以活得更加自在,隻是沒有盼兒……”

“便是沒有盼兒,她之後也會衣食無憂,比起大多數流離失所的百姓們都要過得好。”

“可是她未曾見到盼兒,肯出城嗎?”

“我的人同她說了,盼兒在城門外等著她,她聽見後,沒再起疑。”

沈融冬凝噎,晏遲笑道:“你以為她當真不知,她無緣再與盼兒相見嗎?”

定是知道的,隻是在欺瞞自己,倘若真是徹底瘋了,吵嚷著要盼兒,怎會不達目的便肯離去?

沈融冬許久未曾說話,隔上一陣,問過沈溫,以及盼兒,連同太後與寧太妃,甚至連青王都問候過幾句。

唯獨眼波流轉,沒從她嘴裏聽聞晏君懷的名字。

晏遲能看出來,卻也默默不提及,誰知沈融冬猶豫須臾,隻是說道:“晏君懷與我無關。”

“嗯?”晏遲有幾分意外。

“你說眾人一切安好,可是你呢,你辛不辛苦?”

晏遲怔忪,之後眉開眼笑:“多謝夫人關心,有你在,怎會辛苦?”

他人的關心素來與他無關,他隻做冷眼旁觀。

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她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其實是在怕他誤會,是想要關心他。

白駒過隙間,感受到的所有,任憑他翻閱過千萬卷書,都無以言說。

“夫人之後想去哪裏?”或許是不適應這種場合,招架不來,晏遲難免想著岔開話題。

沈府後院裏栽種著參天高樹,探出鬱鬱蔥蔥的枝葉來,沈融冬身後是朱門綠牆,她裝束豔麗,如同枝葉垂下腰來點綴上去的一朵花蕊。

她眼波清淩淩的,眉梢眼角裏透出淺淡笑意。

晏遲擔心招架不來的場麵,卻在這一瞬間,徹底崩潰決堤。

他曾經最遙不可及的人站在他麵前,蛻盡小女兒姿態,忘卻前塵,放柔聲調,開口對他說道:“去江南啊,不過這回,是有你一起。”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這篇文寫得太艱難了,磕磕絆絆,索性現在,終於正文完結了!

關於每個沒有交代完的人和事,會在番外裏麵出現,已知定有的番外:沈溫篇,晏君懷篇,日常甜甜番外,其他的待定!

番外可能在這個月內寫完,然後緣更之前解v的現言,同時會開校園文《心跳訊號》,今年努力再寫一本。

感謝所有觀看的讀者,更新拉胯,真的很抱歉qwq 但是這本文鍛煉了我,同時也很感激它,感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