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零雨憤憤道:“那尼姑一張鐵餅子臉,我罰她還有屈麽?”

常思豪不禁失笑:“馨律師太不苟言笑,又如何算是罪過?”荊零雨橫了他一眼:“她惹我的地方多了!那日初上恒山,晴音涼音兩位師太都說不許我落發,那鐵餅子卻在邊上說什麽佛門慈海,應廣渡眾生,若兩位師父不收,她願代收,她以為她是誰?也配做本姑娘的師父?這不是和我找別扭麽?”常思豪心想:“你要當尼姑,拜哪一輩的師太都是一樣,馨律願行剃度事,正是合你心意,怎麽反說她找別扭呢?”忽又明白:“哦,是了,她嘴上是計較輩份問題,實際上恒山為的卻是和廖孤石賭氣,並非要真的落發,馨律順著她,倒惹她不高興了。”想到這又好氣又好笑,忖這女孩子的心真是不可以常理測度。

兩人在樹墩上並肩坐了,荊零雨折著枯枝,表情得意:“後來我拜了雪山尼,法號零音,成了她的師叔,自然要去找她盤桓盤桓。”常思豪陪著笑容,心中暗想:“什麽盤桓盤桓,以你的刁勁,睚眥必報,自然是去找茬惹事。”

此時篝火黯淡下去,荊零雨添了幾根柴枝在火裏,用木棍撥弄著,道:“你猜怎麽著?她們居然都不在了,我一問小尼,才知道晴音涼音和馨律這鐵餅子,都去了大同。隻好在洞裏一麵跟師父學武功,一麵等,後來知她歸來,便又去找,沒想到兩位老師姐卻已然亡故,鐵餅子當了代掌門,我說我是她師叔,她竟然敢不認,說我胡說八道,把我趕了出去。後來我拿著師父的念珠給她看,她這才老實。我跟她說:‘你身為師侄,竟然以下犯上,把師叔趕出庵門,這還了得麽?你身為代掌門,做出這樣事來,如果不罰自己,將來如何服眾,如何執掌門戶?師叔我本來清靜無為,不大管什麽閑事,但為了本門的榮譽和威嚴,說不得要勉為其難,代兩位老師姐教育教育你啦,你說怎麽罰吧。’鐵餅子居然說:‘不知者不怪,你小小年紀居然能被雪山師叔祖收為弟子,本就讓人難以置信。’你瞧瞧,她居然還敢稱我為‘你’,這不是目無尊長是什麽?”

常思豪聽得直替馨律頭大,心想像你這麽挑理,雞蛋裏也能挑出骨頭來,存心找茬兒,她自然是說什麽都不對。

荊零雨氣哼哼地道:“我和她理論半天,鐵餅子終於自知理虧,應允下來罰自己在無想堂中思過一個月,我當時還很滿意,後來才琢磨出來不是那麽回事兒。”常思豪問:“怎麽不是那麽回事兒了?”荊零雨用指頭戳著他的頭:“你這笨小黑,也是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的主兒,那鐵餅子一張秤砣臉,滿肚子勾勾心,豈能那麽容易就範?她說要在無想堂中思過,無想堂,無想堂,言下之意,人在裏麵,就是什麽想法也沒有,又談得上什麽思過啦?她這是明裏服罰,暗裏還表示自己沒有錯!明白了嗎?”常思豪哭笑不得,隻好點頭:“是,明白了,明白了。”荊零雨道:“我琢磨明白也晚了,既然應下,也隻好就這麽罰,縱然不思過,能把她圈在屋裏困著也是好的。我要跟著師父住,又不能整日看守她,隻偶爾過來抽查,鐵餅子一直還算老實,我放了心,又因為逮住了這野豬玩,便有一段時間沒去。前幾天想起來去查看,無想堂居然空著,我四處尋找,原來她正在院裏煮藥,我高興得不行,便批了她一通,又加罰了兩個月,哈哈,明後天再去瞧瞧,她若敢出來,我再罰她半年。”

常思豪笑道:“你放心,她不會出來的,她把應用之物都搬到無想堂去了。”荊零雨甚奇:“你怎知道?”常思豪便將來恒山之事說了,隻提到東廠的殺仇,秦自吟所遭大辱自是避過。又說到如何遊懸空寺,如何發現這處空地和野豬,雖然不提在豬身刻字之事,荊零雨聰明之極,立刻想到,掐著他的臂肉叫道:“好小黑!我表哥身上的字是不是你刻的?”常思豪扭身躲著,哈哈大笑:“我怎知這野豬是你表哥?再說了,先在它身上刻字的可不是我。”

荊零雨將手中木棍恨恨甩在火裏,無數火星崩濺而起,飄如飛絮。她嘟著嘴瞪了他好半天,大聲道:“你不是好人!也和表哥一樣欺負我!哼,我就知道肯定不是表哥顯靈,他的魂靈若真的附在這野豬身上,又怎會自己往自己身上刻字?”

常思豪笑得肚皮直疼,瞧著她白淨淨、光溜溜的小腦袋,強忍笑意道:“佩服佩服,閣下真是聰明絕頂。”

荊零雨瞧他眼神便即明白,立時雙手向頭上掩去,知道掩不住,狠狠地抽了他大腿一巴掌:“你倒會損人!”跟著也撲哧笑出聲來。

常思豪笑道:“你不用擔心,頭發掉了還能長,你又不是真想當小尼姑,以後蓄起來便是了。”荊零雨嘟嘴道:“你懂什麽?你當我這頭是新剃的不成?打那天頭發掉光,一直到現在,連點小茬兒也沒長,想是師父用掌力斷了膚內發根,這一輩子也不會長出新的來了。”常思豪見她表情甚是怏怏,笑勸道:“你長的漂亮,有沒有頭發都一樣好看,何必擔心?”

荊零雨輕呸一聲:“你說好看有什麽用?我表哥說好看才算好看。”言罷片刻,忽覺語失,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常思豪心想:“原來他倆是一對兒,怪不得一提表哥她便是這副樣子。”道:“你表哥一身黑頭發,對鏡一照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自然覺得光溜溜沒頭發的才好。”荊零雨道:“你胡說,我表哥怎會一身黑頭發……”忽地瞧見旁邊的黑毛野豬,立時對他連掐帶擰,笑罵道:“好啊,你拐彎罵我表哥是野豬,看我不收拾你?”常思豪起身而逃,笑叫道:“廖公子!快來抓你的小媳婦,她又在撒潑打人啦!”

荊零雨一聽,知道自己對野豬說的話都被他聽去了,大羞又惱,追著他打個不休。

二人圍火嬉鬧半天,這才停下複坐。荊零雨在火堆中撥出兩個山藥蛋來,剝了一個,氣哼哼地遞過來:“吃吧!”

常思豪作色道:“你這語氣,跟方才對野豬說話的語氣一樣,自是把我當成它了,我才不吃。”荊零雨斜睨了他:“你好美麽?當自己比它強多少?嗯,也別說,臉上的黑勁兒倒是尤有過之。”將山藥蛋淩空一拋,常思豪笑著接了。她自己又剝另一個,剝著剝著,神情黯淡下去,瞧著山藥蛋上蒸騰的熱氣,怔怔出神。常思豪道:“在擔心你表哥麽?”荊零雨道:“京師四處都是盟裏的人,他除了不被發現。”下半句沒有說,意思卻已經相當明顯。常思豪道:“他的武功高強,估計別人也奈何不得。”荊零雨歎道:“你沒去過京師,也不能怪你沒見識,蒼水瀾的武功你是見過的吧?像他那樣的劍客,如果有兩到三人聯手,抑或三部總長、九劍一天中的任何一位大劍出手,我表哥都絕對無法抵敵。”

常思豪麵有疑色:“蒼大哥的身手已是強極,那些大劍真有那麽厲害?”

荊零雨冷笑道:“說你沒見識,就是沒見識,你以為被秦逸稱了聲大劍,自己就真是大劍了?那不過是客氣話罷了。百劍盟中往來皆俠劍,座上有邦賓,朝鮮、倭國、琉球、呂宋、蘇門答拉等地的國使到來,隨行武士都要到盟中拜見求學,隨便挑一個都是國手級的人物,我每日裏高手見得太多了,京師中各門派才俊更是不計其數,你若去了,我看隻配看門護院。”隔了一隔,她見常思豪不以為然,又道:“得,沒吃過龍蝦,自是不知道龍蝦的樣,這麽和你說罷,你可知道四川麽?”常思豪點頭。荊零雨道:“四川往西,走很遠的路程,便會到一個地方,叫做烏司藏……”常思豪瞪大眼睛,不知所雲。荊零雨道:“笨蛋,就是西藏啦!那的人都住在大土台子裏,不娶媳婦不吃肉,都是喇嘛,喇嘛就是上師的意思,明白嗎?”

常思豪哦了一聲,道:“原來是索南嘉措他們住的地方。”

荊零雨一愣:“誰是索南嘉措?”常思豪將雲岡之戰的事略述一遍,荊零雨道:“時輪勁那麽厲害?看來這些喇嘛也真不可小覷。對哦,修劍堂筆錄中有密宗果道七輪心法的內容,那便是當年我初代盟主韋天姿從‘大慈法王’釋迦也失處換藝得來的,那些喇嘛又能開啟智慧,憶起前生之事,修習什麽自是事半功倍。”隔了一隔,忽然道:“怎麽說起喇嘛來了?你又胡亂打岔。”

常思豪笑道:“明明是你問我的嘛!”

荊零雨琢磨琢磨,覺得似乎是自己先問的,卻仍哼了一聲:“老實聽我說話,不許再插言!我告訴你,西藏有個喜馬拉雅山,山上有個珠穆朗瑪峰……”常思豪一臉苦相,鼻中哼哼嗯嗯,荊零雨嗔道:“你又怎麽啦!”常思豪道:“太亂了,我記不住那許多名字。”

荊零雨甚是泄氣,敲著他的頭:“笨蛋!我在舉例子嘛!算了,反正你也不懂,這麽說罷,”她一指遠處的翠屏山頂:“我們百劍盟的三十名劍客在那裏,我哥哥在最頂上。”又一指懸空寺:“江湖上一般的劍客也就在那了,比如你的嶽父老泰山秦逸之類的。”再一指下麵莽莽樹林:“那是武林中的俠客和綠林道上的豪傑們。”

常思豪道:“大劍呢?”

荊零雨一指天上的月亮:“自己看吧。”常思豪哧地一笑,問道:“那我呢?”荊零雨白了他一眼,又瞅了瞅他屁股底下:“當然是在這樹墩兒上嘍。”常思豪大笑。荊零雨冷哼一聲,在山藥蛋上咬了一大口,道:“我說的雖有誇張,但也不都是虛話,你愛信不信。”

常思豪見她表情嚴肅,抬頭瞧了瞧那鉤彎月,吐了口氣,道:“不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明誠君對過一劍之後,我便知了自己的根底太淺。”

荊零雨蔑然冷笑:“嘁,你以為,做一位大劍,指的就是武功高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