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瞧著他這副甚是自得的表情,忖道:“雖然這小子狂氣十足,但就衝這副蛛網的精致,想必他也有些獨到的手段。”不再言語,隨他進院。

隻見這院平地當中築了一個小台,小台上立著一個木製雕像。院中除了這雕像,便再無一物,與別院花草滿園、假山爭奇的景象頗不相同。前麵坐北朝南一座小樓,建築風格倒是與別處一脈相承,也是二層的結構,翹脊飛簷,欄廊相繞,雅致素氣又不乏威壯。

常思豪仔細瞧去,那木像雕的原是一個女子,彩帶披身,神色慈和,栩栩如生。不禁脫口讚道:“這人雕得真像,慈眉善目,又英氣十足,有幾分像觀音菩薩,卻比觀音還漂亮些、威風些。”

秦絕響鼻中哼了一聲道:“用不著你來奉承。”兩眼凝視那雕像一會兒,又說:“可惜我手法不夠好,雕出來的像沒有媽媽一半好看。”言語間神色頗為黯然。

常思豪心想:“原來這像是他雕的,想來是母親過世了,他便以此紀念。一個人知道懷念自己的母親,總還不至於太壞。”想到這裏,不禁也對他多了分好感和憐惜,說道:“這像不是雕得很好麽?看到這雕像就像看到她人一樣。你也不用太傷心了。”

秦絕響白了他一眼:“誰說我看過她人!”

常思豪一愕,隨即明白:“原來他沒見過自己的媽媽,於是憑想像,雕一個像出來,怪不得他說這像沒有他媽媽一半好看,在心中想像出來的媽媽,自是美到極點,任何雕像也無法比擬的了。”

二人繼續向前,秦絕響卻不奔那小樓,而是向院後繞去,後院是一片空場,土地夯實,靠西邊有一株兩人合圍的大杏樹,牆邊擱著石滾子,有兵器架,顯然此處是一個練功場。秦絕響站定身形,似乎猶豫了一下,看看左右無人,蹦到那大杏樹之後,衝常思豪一呶嘴:“你去按那。”常思豪見那樹上有一個老枝斷掉之後留下的節疤,輕輕一按,樹皮忽然凹進一塊,然後向上升起,露出一個洞口。秦絕響蹦了進去,洞內豎向並不深,常思豪的手在他身上粘著,跟著一躍而下,不知秦絕響踩了什麽機關,樹皮緩緩合上,頓時周圍一片黑暗。

地上有木板搭建的階梯,兩階之間落差很大,秦絕響蹲下身子緩緩向下蹦去,常思豪彎腰跟隨其後,下了約莫三十餘階,估計距地麵已經四丈有餘,前麵左側方向閃出微弱的光亮,下到此處,秦絕響站直了身子,原來腳下已是平地,洞頂高度已經足夠他直立行走,常思豪身材較他高大魁實,還是要彎著腰。二人向左轉彎,秦絕響一蹦,腦袋磕到洞頂,怏怏罵了一句,隻得又伏低些。常思豪向前掃望,見那微弱的光亮是從土壁上的凹處傳來,裏麵嵌著小小的油燈。跟著秦絕響走了丈餘,路麵忽然開闊,原來是進到了一個長方形的地下秘室。

這秘室兩側土壁上挖出不少佛窟般的方格,每個方格裏安放一個籠子,籠子網眼粗細不同,有的是鐵籠,有的是竹籠,常思豪一見那籠中之物,不禁咋舌。

隻見籠中,有雙頭的怪蛇、連體的烏龜、兩側眼珠不瞧向同一方向的蜥蜴、長毛如刷顏色花花綠綠的蜘蛛和天生便隻有一隻眼的貓等等,兩側的籠子大大小小有幾十個之多,裏麵全是這類或畸形或奇怪的動物,還有的方格內放著魚缸,裏麵遊著古怪的魚。

這地室之中僅有幾個壁上小燈吞吐著火苗,動物們一見人來,各自活動起來,詭異的影子隨著火苗晃來晃去,有的發出怪樣叫聲,更令人從骨頭節往外發涼。

常思豪問道:“這些都是你養的?怎麽養在這裏?”秦絕響道:“不養在這裏養在哪?放在屋裏,早被大伯和大胡子他們搜去了。”常思豪想起剛一進秦府之時被他扔到嘴裏的毒蛇,鼻孔中哼了一聲。秦絕響道:“你哼什麽?這些動物天生長得怪,別人見了,都要想方設法弄死,其實它們的性子溫順得很,見人都躲遠遠的,可從來不主動去害人。”說著轉頭彎腰和那些動物打招呼:“小龍,餓了沒有?大壯,想不想哥哥?”若不是身子被網粘得緊緊,隻怕要伸出手去撫摸逗弄一番。

常思豪見他和這些動物親熱地說話,隻感覺詭異莫名,可是看見他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那一種極暖的溫情,就像對待親人一般,仿佛平日那種跋扈和陰毒從來不屬於他,心中微動:“難道我們都錯解了他?”

秦絕響直了身子回頭瞅著他,目光中蓄滿了戒備和陰冷:“你在想我什麽?”他見常思豪不語,恨恨地道:“你在想,我是個瘋子是不是?你見我和這些動物說話,當我是瘋子對不對!你心裏在笑我!你在嘲笑我!”

常思豪神色鎮定:“你錯了。”

秦絕響一愣。

常思豪繼續說下去:“我在想,也許人們一直都誤會了你,其實你是個很懂感情,很好的孩子。”秦絕響又愣了一愣,哈哈哈十分幹澀地笑了幾聲:“你在拿我尋開心。”常思豪道:“不是。我是在說實話,你也大可不必這樣敏感多疑……如果我猜的不錯,你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吧?”

秦絕響撇著嘴冷冷道:“有沒有朋友又怎樣?有人配得上和本尊交朋友麽?”常思豪一笑,心想:“他是家中獨子,嬌寵慣了,隻是大人們有大人的事情,吟兒每日思念蕭今拾月,也必不肯和他玩,丫環仆從們畢竟是下人,主從有別,不敢與他太親近。他雖衣食不憂,但父母都過世了,又沒玩伴,日子過的無趣,肯定寂寞得很,做些稀奇古怪事情,或許是為了吸引大人們的關注。交不到朋友卻說別人不配和自己交朋友,自尊心倒是強烈得可以。”歎了口氣說:“朋友麽,要看對不對心,跟配不配的沒關係。在家鄉,我曾有過幾個朋友,不過他們都餓死了,所以我知道沒有朋友的滋味。”秦絕響奇道:“怎麽會有人餓死?難道他們不知道餓了要吃東西?”常思豪慘然一笑:“他們當然知道,隻不過餓的時候,卻沒有東西可吃,甚至,連水也喝不到一口。”秦絕響凝目沉思:“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當真是奇。”常思豪心想:“操,世上處處都是這樣的地方,你這人才當真是奇!”忽然聯想到:“皇上生活在深宮大院,每天吃喝不愁,隻管玩樂就是,豈非和他差不多?邊關的形勢,就如同天下間餓死的人一樣,於他們都是不相幹的遙遠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管是戰死還是餓死,死多少人,又有誰來在乎?真他媽的!”

秦絕響道:“黑鬼,你在想什麽?走吧,先把網弄下來是正經。”兩人來到這秘室的盡頭,秦絕響蹦到牆邊一踩機關,暗格翻轉,又出現了一道門,常思豪隨他進來,隻見這間秘室比剛才那間還寬敞不少,而且地上鋪了木板,牆上油燈也多出好幾盞,較為明亮,四周圍豎著木架子,上麵擺有各種稀奇古怪,長短不一的零件,還有榔頭、木鋸、雕刀、鋼鉤、繩索等等工具,另有一個木架上,專門擺放完工的成品,一眼瞥去,有不少木頭鳥、鐵老虎這樣像是玩具的東西,也有弩弓、帶刀葉的鏈盤、飛針筒之類的武器。秦絕響向牆角一個圓桶呶嘴說道:“在那。”常思豪過去打開桶蓋,用裏麵的小勺舀了一些藥液倒在手上,那血蛛絲果然粘性大減,輕易剝離,他便又依法給秦絕響摘網,不大功夫,網已除下。

秦絕響委屈了半天,這會兒活動活動身體,心情大好,笑道:“雖然這次出手失敗,但足以證明我這血蛛網的厲害,哈哈。”

常思豪心想你這東西再厲害,現在卻纏在自己身上,算什麽了不起的?口中道:“嗯,你小小年紀,懂得做這些,的確很了不起。”秦絕響當他是真心讚許,得意地道:“算你有眼光。”他指著那擺放成品的木架:“這些都是我做的,你看看,比諸葛亮的木牛流馬如何?”

“這些全都是你做的?”常思豪走過去,拿起一個鐵老虎擺弄著。

秦絕響笑道:“那是自然,怎麽樣?做的可像?”常思豪見那老虎二目有神,牙齒鋒利,身上斑點花紋都清晰無比,倒真的有幾分佩服他這手藝不俗。讚道:“像,放大十幾倍,便跟真的一樣了。”秦絕響笑道:“表麵做的像有什麽稀奇,你拉一下它的尾巴試試。”

常思豪依言拉去,豈料那鐵老虎內部安有機械,尾巴一拉,老虎啪地折身,回頭便咬,宛如活物一般。

他吃了一嚇,大驚縮手,那鐵老虎上下牙齒咬空,合在一起,錚然有聲,顯然簧力強勁之極,掉在地上之後,那咬合之音仍久顫不絕。秦絕響哈哈大笑,說道:“有趣吧?來來來,我再帶你看看另一樣東西,保證讓你大開眼界。”說著伸手往牆上一按,常思豪隻覺腳下一軟,心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