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響直直地站在那裏。

風逝,紅衣回落。

兩柄銀錘砸在他身前的血泊裏,距他腳尖,僅有半寸之遙。

血點、泥點,濺得他兩條褲腿濕了一片。

奚浩雄趴在地上,摔了個嘴啃泥,滿臉汙穢,他用雙錘支撐起自己的身子,想要繼續前衝,忽然發現自己矮了許多,低頭一看,腰以下的部分,居然不見。

腸子在地上淌了一團,和著血,蠕動著,肚皮已成一個倒置的空口袋。

回頭望去,自己連胯的兩條腿在五尺開外,靜靜地倒在那裏,腰椎骨在汩汩血漿中顯露出來,白森森的,沒有茬口,顯然是自骨縫間被利器攔腰而過。

月光下,一黑少年慢慢將前衝揮刀的姿勢恢複到自然站立的常態,腕子一翻,長刀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圓環亮線倒插而回,皮鞘將刀頭緩緩吞下,斬浪二字印銘在鞘口邊頓了一頓,鉤簧響處,光華為之一消。

少年寬劍眉濃黑如墨,安然水橫,這張神情剛毅的年青的臉,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平靜,像樵子收斧將枯斷鬆枝緩緩拾起,似老僧捧一碗清茶於廊下,坐看山中秋葉楓紅。

奚浩雄竟在刹那間感覺到一種親切和放鬆。

血液在流淌,眼前在變黑,身體在變冷,一切都在遠去。他兩臂勉強支撐著半個身子,道:“你……是……”

少年答:“小姓常,常思豪。”

奚浩雄半身一頓,撲嗵墜地,氣絕身亡!

秦自吟直愣愣仍瞧著奚浩雄的屍身,仿佛剛剛反應過來似地,啊了一聲,臉色煞白。

聚豪閣百多紅衣武士嘩然圍上,風鴻野鷹目透寒,黑色大氅忽地揚起,氣勁陡然提升到極致,盤花連珠棍的鏈環嘩啷啷直響,雲邊清九尺長槍一抖,內力摧得槍頭紅纓飛若飄火,指向常思豪。

陳勝一飛身掠到常思豪身側,金刀橫擔,以防來敵,秦府餘人不由自主向前踏出半步。

馮泉曉大戟一挺:“拿命來——”

“且慢!”

說話的是明誠君。

他兩眼餘光斜掃,蒼水瀾麵色沉凝,廖孤石冷眼旁觀,身形寂止,手中鶯怨毒末端蛇信般輕輕抖顫。

地上奚浩雄的鮮血仍在流淌,院中氣氛緊張。

別人都道奚浩雄先前與秦浪川力戰已疲又有內傷,全力出手之下未及防備才被常思豪所乘,隻有與之對過劍的明誠君心裏,才知道此子得手便如斬殺遲正榮一樣,絕非僥幸。在人群中能奮戰衝殺不過是血勇,而這少年對於出手時機的把握卻遠遠高人一籌。

以功力吃定對手誰做不到?靠出手時機的判斷和火候拿捏以小搏大,這才是最可怕的。

常思豪道:“死者為大,然絕響年幼,一時頑劣發作,罪不致死。這位爺錘勢太猛,已懷取命之心,常思豪不得已出手,還望明誠君諒察。”

明誠君二目凝神與他對視片刻,隔了一隔,揮手道:“收屍,走!”一撥馬頭,率風雲二帝退出秦府,馮泉曉極是不願,瞧瞧明誠君背影,又回頭瞧瞧秦家諸人,跺足哼了一聲,撤戟相隨。

紅衣武士抬起奚浩雄和遲正榮的屍身,尋著遲正榮失落的頭顱兩臂,隨後跟去。

秦絕響直愣愣站著,仿佛剛回過神來,叫道:“大哥!”常思豪過來攏了他肩頭一把以示安慰,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人死恩仇兩消,辱屍最為江湖中人所忌,奚浩雄下的雖是殺手,亦不會受人非議,若非以大局為重,兼看絕響年幼無知,明誠君又豈肯甘休。

常思豪過來見過蒼水瀾,二人情狀親呢,秦浪川不知他倆原是舊友,投來訝異目光,隻不過現在當著客人麵,不便多言,向蒼水瀾道:“蒼大劍,今日非君為兩家解鬥,秦家危矣,此間雜亂,請到後院知雨軒中暢飲幾杯如何?”

蒼水瀾一笑:“老太爺言重了。蒼某今日聞琴而來,得與四姑娘合奏一曲,興願已足,尊府遭此大劫,還需一番整頓,蒼某不好叨擾,這便告辭,相見有日,當與秦老太爺共謀一歡。”

秦浪川環視四周,大殿傾倒,遍地橫屍,實在也不好待客,拱手微笑:“如此老夫可失禮了。”

蒼水瀾笑謝:“江湖兒女,何拘小節,老人家保重。”拍拍常思豪膀臂,又向秦夢歡點了點頭,負琴飄然而去。

常思豪見他來去瀟灑,心向往之,忽見西麵一襲藍衫向院外無聲飛掠,已至牆邊,忙喊道:“廖公子!”

廖孤石停步,卻不回頭,背對他說道:“何事?”

常思豪快步趕上,在他側後方施禮一笑:“廖公子,前者咱們在酒樓之上,兄弟多有得罪,令公子負氣而走,後來我琢磨著,有些事情誤會了難免解釋不清……”

廖孤石截道:“你愛怎想便怎想,與我何幹?”

常思豪笑道:“咱們把話說透了,這樣至少可以避免誤會加深。”

“知我罪我,笑罵由人,別人對我如何看法,廖某從來不放在心上。”

廖孤石身子仍直挺挺地,語氣冷硬。

這幾句話頂得常思豪一時噎梗難下,忖道:“你今天既伸了這把手出來,卻怎麽又辦人事不說人話,麵冷如此,拒人千裏之外?”

“閣下還有事否?無事廖某告辭。”廖孤石語氣中已有幾分不耐。

常思豪腦中念閃,嘿嘿一笑,道:“廖公子,今日你相助秦府,幫了我一個忙,不過算起來你還欠我一條命。”

廖孤石臉色一寒:“非我出手,秦逸已死在明誠君七尺大劍之下!”

常思豪佯作鄙容,又苦臉一笑:“廖公子大恩,秦府上下感激,常思豪銘刻肺腑,但公子又何必時時掛在嘴上?”

廖孤石聞言眉挑,指尖發顫,常思豪抱臂笑道:“那日閣下自承,欠幫我一個忙,另欠我一條命,此次出手幫忙救人,隻能算得清了前一件,說閣下還欠我一條命,是不錯的,廖公子一件事分成兩件,想賴常思豪的債,那可行不通。”

廖孤石冷哂一聲道:“好,好,廖某還欠你一命,你待怎樣?”

常思豪向後瞧了瞧,見秦家人等相距較遠,無人關注這邊,便上前一步,拱手道:“常思豪想請公子幫忙救一個人。”

廖孤石問:“救誰?”

常思豪略一猶豫,道:“此事極難,廖公子若不答應,我也絕不強求。”

廖孤石哼了一聲:“你有話便說,廖某豈受人激!”

常思豪收斂笑容,神色轉為鄭重:“非是常思豪故意要激廖公子,隻因此事確實凶險,所以在下不願強人所難。”

廖孤石甩手道:“閣下若再廢話連篇,廖某轉身就走!”

常思豪側身低道:“今有小公子程連安,年十二歲,乃忠良之後,被東廠公人擄去,生死未卜,常思豪欲一力救之,但勢孤力單,恐相救不成,使小公子反受其害……”

廖孤石一揮手:“少廢話,他在哪裏?”

常思豪道:“可能囚在京師。”

廖孤石雙目微合,心知東廠勢大不說,百劍盟亦在京師,自己背盟而出,回去無疑自投羅網。略一沉吟之際,常思豪已先搶道:“公子若是為難,此事就此過去,便當常思豪沒說。”

“哼,”廖孤石長吸了一口氣,抬首遙視天星,“忠良之後,未必忠良。皇上耽於玩樂,百官忙於黨爭,這世道好官不得好做,惡吏且自橫行,救一忠殺一奸又能改變得了什麽?況且還不是去救忠良本人,怎知那小公子不是少爺羔子敗家子?”

常思豪聞言一聲輕笑:“世事難料,常某但盡人事,力求安人之魂,慰己之心。”

廖孤石見他表情,知道他以為自己心怯而找托辭,冷冷一笑,也不辯白,道:“告辭!”

常思豪望他遠去背影,忖道:“他和穀嚐新也是一路想法,他們不曾與程大人一起同甘共苦,死守城池,半分情義瓜葛也沒有,自犯不上為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而惹上東廠這大麻煩,我常思豪但行己事便了,又何須求助他人!”一念閃過雙拳收緊,豪氣陡生,虎步邁開,昂首回院。

此時秦自吟已為父親臂上綁定了夾板,秦逸見她衣衫尚濕,玲瓏畢現,問道:“吟兒,你這是怎麽回事?”

秦自吟麵上一紅:“吟兒去守西麵洗蓮池入口,其時水鬼已上岸不少,我率府人奮力拚殺一陣,傷亡甚眾,後來不慎被拉入水中,幸而廖公子趕到,將吟兒救下,又助我將水鬼鋤盡,這才同歸前院,正好遇上爹爹您在力鬥明誠。”秦浪川道:“這位廖公子救你爹爹一命,又救你一命,他日若有機會,定要不計一切報答才是。”秦自吟點頭。

秦逸麵有疑色:“爹爹,明誠君此去,頗有些令人難解,似乎他們對官府的忌憚超出尋常。莫非,他們真有不臣之心?”

“……難說。”秦浪川踱開兩步,緩緩道:“一個人野心膨脹,江湖裝不下,就去奪江山唄,嘿!我早料他們能在江南坐大,朝中必定有人,如今突然得知官府有變消息,顯然靠山沒有給予警示,他們沒有思想準備,便不能不慎重些。”

秦逸點頭,凝思不語。秦自吟見他重傷如此,仍在思考這些,不由輕輕一歎。

常思豪上前將斬浪刀解下遞還,秦自吟低頭輕道:“你帶著吧,何必還我?”

聽她話裏的意思,似是要以此寶刀定情了。然而常思豪心中有結,想起廳中之事,身上一冷,忖道:“這些人詭計多端,可得多長個心眼,不能讓他們騙了。”遂肅容道:“小姐的東西,常思豪不敢妄收。”手向前又遞了一遞。

秦絕響上前接過笑道:“常大哥不要,不如給我吧,我想這刀可不是一天了。”說著將鞘係在腰間,抽刀揮舞,愛不釋手。

恰在此時,忽聽街上蹄聲悶響,抬頭看,一彪人馬刀槍映月,直衝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