紓意被迫極力抬著頭, 頸間挾製讓她有些喘不上氣,淑妃手下不穩,冰涼流蘇如蛇信一般滑進她領中, 那華麗金釵正戳在她傷口裏戰栗, 帶來綿延不絕的刺痛。

她的手已經緩緩探進自己的荷包,取出了那枚甲哨,它雖觸手生寒,卻能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紓意將甲哨藏進手心, 再小心翼翼地穩住淑妃的雙手:“娘娘……您切莫衝動啊。”

淑妃腦中緊緊繃著一根弦,隻管盯著前頭立著的帝後與衛琅, 她胸膛起伏著大聲笑道:“什麽叫做我敢動她?瞧瞧, 我有什麽不敢的?”

她用手按過紓意的側臉,現出那一道傷痕:“如何?我知道你手中兵力不少, 你若是敢當著滿朝文武的麵保我兒登基,我便將她還給你。”

紓意從未見過衛琅如此神情,從前的他向來都是溫柔且和煦的,看向她的眸光中滿是珍重,何曾如今日這般狠厲。

安王被反縛雙臂,跪在殿中看他熟悉又陌生的母妃,口唇翕張緩緩搖頭。

“瘋婦!”

“癡心妄想!”

在場諸人無不唾罵淑妃, 奏請皇帝立即誅殺不留後患。

殿外勳衛郎將們披堅執銳而進, □□齊指淑妃。她看著像是並無分毫懼意,將一雙紅唇湊至紓意耳邊道:“瞧, 那滿心滿意說著愛你的郎君可是一點兒都不怕, 你這一條命在他眼中自然比不上功名富貴, 還不如陪我一同去了, 也好在奈何橋頭有個伴兒。”

紓意並不言語,隻是牽了牽唇角。

“他從前寵愛我的時候,說著要將世間最好的都捧給我,還誇讚我的孩兒有赤子之心、棟梁之才,將來的路十分平坦,”淑妃不在意她是否回話,隻自顧自地說,“明明同為側妃,可他轉眼就封了那個女人為皇後,從前的話都是假的……”

“後來入了宮,他說我的兒子倨傲自滿、目中無人,讓我好好管教反省自身,我全心全意地待他,一心都牽掛在他身上,就得了這麽一句話。”淑妃麵頰滾落兩行熱淚,眼中盡是迷茫。

“既然不將我該得的給我,我便要自己爭!”

紓意微微歎了口氣,手中一點寒芒閃過,教衛琅看的一清二楚。

“愛人先愛己,娘娘出身名門,何必要將一身都依附在虛無縹緲的幾句話上?”她軟聲道,“更要為自己打算才是。”

淑妃嗤笑:“你說的好聽,我既為皇家婦,日日困在這四方的天裏,又能打算些什麽?”

“不像你這樣的小娘子,在宮外自由自在,多好啊,”她長舒一口氣,沉聲道,“什麽皇位富貴,都說我是瘋婦,今日便瘋一回罷。”

“李玄巍!你算是什麽皇帝!從前對我說過的話可有一分是真的!你隻是貪圖我母家財帛可助你登基,從未對我存過一分真心!”淑妃當著滿殿臣工命婦的麵撕心裂肺怒吼,再也不給自己留半分體麵,“這許多年我也活夠了,若是還有機會,我定要親手殺了你!”

皇帝一張麵孔無悲無喜,隻緩緩道:“惠儀,你若真的想殺我,早就將墨錠中的藥換成了鉤吻牽機,或是夜半安眠,用你手中的金簪抵在我喉間,何須優柔寡斷許久,還到了如今這般田地。”

他將身旁勳衛手中的弩交給衛琅:“放了她吧,此事與旁人無關,咱們的事自行解決便是。”

衛琅扣上手中弩弦,直指淑妃,他眸中堅冰化盡,用目光描摹紓意的麵龐,已是思念至極,他口唇開合道出無聲的“信我”二字,隨時等紓意的動作。

淑妃又哭又笑,皇帝既有言,卻又令衛琅將□□對準了自己,實在是可笑。

“母妃!”寧玉公主伏在淑妃的裙角旁,“咱們回宮去,我不想你、不想……”丟了性命幾字她如何也說不出口,隻能在母親足邊落淚不止。

紓意定了定心神,趁她恍惚之際狠用甲哨刺入淑妃腕間,掙開她雙手跌落於地,隻下一瞬,衛琅手中的□□便沒入淑妃左肩,尖叫著後退跌入寧玉公主懷中。

“絮絮!”趙傾見狀,連忙將她攬入懷中急退,再檢查起頸間傷勢來。

她方才一直緊繃著心神,現在陡然放鬆竟有些眩暈之感,眼前色塊光點搖曳,耳畔聲響頗為模糊,殿中吵鬧著亂作一團,又像是有人將她抱起,漸漸遠離了方才的殿宇。

衛琅指尖顫抖不停,將太醫手中的巾帕取來親自為她清理傷處,再塗抹止血藥物。仿佛是怕她疼了,還不停吹拂傷處,喃喃安慰她:“絮絮別怕,都好了、都好了,此番怪我,是我未曾預料,害你受傷遇險……”

前世種種,讓他更加珍惜現下重來一次的機會,都怪自己低估了淑妃,竟將他的紓意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若是真的出了意外……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驟然而來的恐懼席卷了他,雖傷勢並不重,卻還是讓他十分害怕,他恍惚著,忽將從前在廟中求來的佛珠從腕上褪下,再戴在她的腕上。

紓意眨眨眼,現下看來,倒是衛琅比她更懼怕幾分,她將他一張帶淚麵龐納入眼中,生出了恍惚之感。

“衛琅,你哭什麽呀?”這藥仿佛有些定神之用,她眼簾愈重,隻覺一滴熱淚落在她手背,便合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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紓意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與衛琅婚後愈**篤,可他身有舊傷,每歲秋冬都要發作一回,毒入肺腑日夜難捱,沒回都要讓他幾欲殞命。

二人隻能遍尋名醫,終於得了個法子。

將藥物熏蒸出的水汽讓他日夜嗅聞,再用熱燙的藥液敷於胸腹,如此日日不停,這樣才能讓他好受一些。

衛琅好時,會用枯瘦的手為她描眉,說起從前的見聞,再為她讀書冊遊記,使盡僅有的力氣哄她開心,隻為盡量多補償她一些。

夢境最後,衛琅枕在她的肩頭看雪,他嗓音喑啞,斷續說著若有來生,定不會如此拖累紓意。

“若有來世……”

她睜開雙眼,便見此處一幅陌生帳頂,其上祥瑞繡紋像是外頭不常見的,空氣中浮動著藥香。她略略轉頭便見衛琅伏在她枕邊,眼下略顯浮腫,一幅十分憔悴的模樣。

從前也做過這般離奇的夢,仿佛是另一個她的寥落一生。

紓意一覺睡得十分香甜,許是服用了安神湯藥的緣故,衛琅應是累的狠了,她伸出手指,隔著幾寸光影去觸碰衛琅的麵容,用指尖投下的陰影撫摸他的眉眼,這幅模樣比夢中可要健康鮮活得多。

腦中記憶也漸漸回籠,她閉眼之前,的的確確是見著了衛琅滿麵淚痕的模樣,紓意忍不住翹起唇角,她實在沒想到,外人眼中如此殺伐果斷的定遠侯竟也會像孩子那般落淚。

衛琅睡得很淺,一星半點的光影變化都能讓他驚醒,他眨眨眼,怔愣了一瞬,再連忙笑著將紓意擁入懷中,生怕再失去她一般。

窗外天光大亮,像是剛過正午似的。他怕弄疼了紓意,又連忙鬆手,再問她傷口還疼不疼。

“不疼了,金簪劃出的傷處能有多大?我隻是有些嚇著了,現下已大好,無礙的。”紓意忍不住用指點他的鼻尖,又蓄意問他,“你擔心成如此模樣,我難道一覺睡了數月不成?”

衛琅失笑著搖搖頭,隻開口道:“今日是初一,現下約莫未時,我散了大朝會便趕來了,許是也閉眼不久。”

綴玉聯珠立在屏風外頭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見此又安靜退下讓他二人敘話。

“我這是在何處?還在宮中嗎?”她又問。

他取來軟枕扶紓意起身靠著:“正是,皇後特意撥了一間側殿讓你養傷,許好全了再出宮回府。”

她並不覺身子有什麽不適,本就不是大傷,也不好在宮中久留:“那咱們現下便出宮去罷,母親想必在府中等得急了。”

“你放心,我已與伯母說明白了,還與趙家、盧家夫人們串了口供,說你隻是吃醉了酒不便挪動,在宮中醒酒後便能回去。”衛琅隻覺自己做的十分完美,還要上前邀功,仿佛能見他身後搖擺的尾巴似的。

“什麽串口供?”紓意教串口供這樣的說法逗得開懷,又忍不住笑他:“我阿娘難道能聽信你這樣的說辭嗎?我竟還敢在宮宴上吃醉酒、麻煩皇後撥出宮室安置我?”

“待我回府,阿娘見了我頸間痕跡便知,再加上安王闖宮如此大事,京中定是議論紛紛,如何能瞞住她?”她搖搖頭,將被衾擁至頸下,有些後知後覺的羞赧。

他有些訕訕地低下頭,小聲道:“那還是早些回去為好,你可覺得餓了?粥一直溫著呢。”

衛琅又忙著搬動小幾,再將粥菜擺上,還不忘尋水來給她漱口,收拾停當後便仍坐於榻邊看著,生怕她會消失似的。

紓意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開口道:“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我困頓,你身子不好,隻能一直用各種苦藥調理。”

“它會是今後的事兒嗎?”她不曾想過能有前世一說,隻是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要和衛琅傾訴。

他垂眸看了看隱在她袖中的佛珠,隻笑著說:“不會的,那隻是個夢而已,都是假的。”

“咱們今後還有大好的的日子要過下去,還有許多事兒要做。”

“伯父元宵之前便能回京,咱們不必再想這些事兒了。”衛琅為她挽上鬢發,滿目溫柔,隻讓她用些熱粥,再送她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