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 萬壽節宴。
當今華誕,乃整個大雍上下最為莊重的一件事。
京中素來繁華,眼下四處結彩張燈, 百姓熙攘,便更顯熱鬧了。若是此時上街遊玩一番, 碰見異域之人也是常事。
大雍疆土遼闊, 周邊小國派來的使節也早就帶著備下的重禮入了京。不過在聞得民間廣為流傳的立後之訊後, 他們又惴惴不安地趕忙派了人傳信回去。
生怕晚了半分, 自己的國君來不及籌備獻禮。
他們一邊奮筆疾書,將搜羅來的消息一一寫明,一邊不由在想,這未來帝後當是何等的模樣。
隻因不管他們怎麽問聽到的都是不重複的讚語,就連費了好大勁才稍稍交好的官員, 口中也是這般的話。
曾努力學過大雍官話的使節團沉默了。
幾日下來, 他們語庫裏有關誇人的詞句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擴充。
以至最後,雍淵帝要立後的消息是並著一遝讚美之詞, 萬裏迢迢地送到了各國國君的桌案上。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如今擺在他們眼前的,是即將到來的太和殿壽宴。
帝王誕辰, 設宴太和。
天色未晚,早早便候在宮門外的眾朝臣再三核過備下的賀禮, 這才小心謹慎地踏入了宮門,來到了那方殿宇之中。
雍淵帝未至, 眾人坐在空寂的大殿裏, 亦不曾有那個膽量於私底多說兩句。
他們隻默不作聲地抬起眼, 望著離皇座最近處的幾個席位。
皇子中除了已長成的幾個, 這次便連四皇子都坐在了那。後妃裏也隻寧妃累月病著, 如今天一寒竟是有些起不得身。
其餘幾位位居妃位的娘娘卻是都來齊了的。
此刻聚在一處, 勢均力敵的幾人自是相互看不過眼去。麵上雖姐姐妹妹的喚著,可那底下卻暗潮洶湧。
尤其是賢、榮兩位娘娘。
她們二人不知因何生了嫌隙,竟在連宮宴上都未曾多作遮掩,說起話來是明眼人一看就感知得到的硝煙氣。
倒是淑妃端坐在那兒,不爭不搶,隻靜靜看著高處的椅座,像是在惦念著什麽。
眾人看了一眼,視線便又暗搓搓地移到了正爭鋒相對的兩位後妃上。
其實哪怕不明其中緣由,可他們又不是傻子,猜還是能猜上兩分的。近來宮中大事,總逃不開那一件去。
眾臣捫心自問,若這妃位出在自個府裏,他們是萬不可能為了所謂的大義和國運舍棄唾手可得的富貴尊榮的。
可偏偏趙家身為榮妃母族,卻一力相助薑氏為後。
原定的兒媳忽而變成了情敵,甚至位分高居自己之上,換誰誰又扛得住?
賢妃能忍得下才是古怪。
諸人這麽想著,目光不經意間在殿中遊移起來。
直到看到麵容肅穆的尚書大人,他們那四處搜尋的視線方才就此頓住。
隻是...
薑家席位上,怎麽少了個人?
同樣的念頭在無數人心頭掠過。
不過很快,朝臣的注意力便再無法聚集在此了。
隻因那高座之上,亦缺了一位。
殿外的簷上墜下幾滴細雨,樂過五巡,此宴的主人卻始終未至。
不該如此的。
淑妃置於身側的手緩緩攥緊,眼底神色諱莫,讓人辯不太分明。
她側過身,餘光瞥向那廂皺著眉的賢妃二人,開口時卻是對準的宮人:
“同本宮去養心殿瞧瞧,可是聖上批折時不慎忘了時辰。”
淑妃的音量並不大,可此時殿中寂靜,她又並未刻意壓低聲,旁邊的賢、榮二妃自也將這話聽了個真切。
宮人剛弓身應了道“是”,正打算伸手將她攙起呢,那廂的賢妃便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親熱地喚了一句妹妹後,就要與人同去。
這樣好的機會,她是蠢了才會叫她一人爭了先。
她們都去了,榮妃又怎會一人坐於這太和殿中?
弄得好像她們比她得寵些似的。
如此三四個瞬息下來,幾人竟是一同離了席,相攜前往養心殿中去。
而蕭祈他們則依舊留了下來。
皇族後妃,總是要留下些人方能壓得住局勢。
二皇子坐在那,沒怎麽將這事放在心上,隻是目光時不時瞥向了旁邊一直沉默著的蕭祈。
蕭祚一向那副病秧秧的模樣,四皇子又小他太多,都引不得二皇子多少注意,唯獨蕭祈...
蕭祿看著對方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一時欲言又止。
他不似蕭祈那般有旁聽政事的機會,入不得朝。又加之前些時日他才總算是得了父皇器重,身上領了些差事出京。
以至於消息傳到二皇子耳朵裏時,已經有些滯後了。
那一瞬間,池邊水榭中的畫麵再一次浮現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
即便是榮妃解釋過,蕭祿也至今都未能理解自家外祖的行事。可惜大局已定,眼下如何好像不是他能決定得了的了。
薑氏要做皇後了。那蕭祈...
他又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故作自然地回過頭,拿起案上放涼的茶抿了一口。
此茶清冽,不苦,就是葉尖極為翠綠。
猛地飲下茶水的人不慎被嗆了下,蕭祈感受著從自己身上移走的目光,神色自始至終都未曾變過半分。
他隻平靜地抬起眸,看了眼三妃漸漸隱去的背影,置於椅側的手不經意間敲了下。
宮侍托盞穿行於殿間,無人注意到,原立於蕭祈身側的小太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主位空了泰半,坐於階下的臣子、使節們姿儀端正,恍若一點沒受到影響,至於他們心底正在思些什麽,那就不得而知了。
烏雲一點點擴於天際,外頭的雨勢慢慢大了,而那廂三妃在半柱香後,終於趕到了養心殿外。
可迎接她們的並非宮侍。
侍衛立守於殿外,天色昏暗,他們身上的軟甲卻泄出寒光。“聖上龍體有恙,各位娘娘請回罷。”
“你們...”
一力爭先的榮妃皺了皺眉,不信邪地往前多邁了半步。刹那間,一柄開過刃的刀便橫於她身處,徹底將前路擋盡。
“屬下說了,聖上抱恙,還請榮妃娘娘莫要為難於我等。”
看著這般的場景,賢妃心中不知怎的,倏地升起一股微妙的相似感。
但終歸是不一樣的。
淑妃被掩在後頭,眸光閃爍。
這次不僅是後妃,還有前朝。滿朝文武,現下可俱在太和殿中。
又如何擋得住?
擋不住的。
小半個時辰後,一頂從慈安宮出來的輦轎繞過四周交連的廊廡,行過琉璃門,最終停在了養心殿前。
倚坐在輦上的老婦身著華裳,臉上的溝壑好像更深了些,閉眼倚著時一氣進,一氣出,竟是類似將死之人的老態。
跟在轎旁的老嬤嬤小心將人攙下,她在一地的請安聲中,緩緩迎向了那橫刀守立於殿前的侍衛。
“怎麽?就連哀家,聖上也要殺了嗎?”
侍衛握刀的手一顫,終究是低頭跪了下來。
雨水打下,滲入殿外的紫花石上,留下一地水痕。
四足鏤空的熏爐中,燃到盡頭的冷香墜下最後一寸,沒入灰燼裏。太醫們俯身跪了一地,一個個都像是從水中撈出來的般,目裏失了神采。
太後居高臨下地望著閉目躺在榻上的人,忽而有了些不真切的實感。
竟是真的...成了麽?
她念這一刻念得太久,可如今真擺在她眼前時,太後卻有些不敢相信了。
就似是久旱將枯的人看到甘霖,原以為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妄想之物。
她緩緩開口,問向一旁的太醫:“可診出什麽?”
“聖上究竟為何如此?”
跪在那的人抖得跟個篩子似的,“下,下官無能,聖上的脈象...”
太醫顫聲說著,可剩下的話太後並沒有聽。
他為何如此她再清楚不過,她隻需知曉——
雍淵帝是否真的喝下了那藥。
她太過明白她這個兒子,想要贏過他,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
故而即使是走到了這一步,太後心中的謹慎也未曾有所消弭。
此時太醫院那位新任院首已話到末處,他叩頭於地,聲音裏是說不出的驚懼:“其脈至弱而乍數乍疏,又如釜中沸水,浮泛無根,為死,死脈之相。”
“若再找不出聖上無故昏迷的緣由,怕——”
太醫垂頭叩著,卻是沒有將接下來的話說出。
他知道,自己今日應是命喪於此了。
一直站聽於旁的賢妃腿一軟,是再也站不住了,便是榮妃也是呆愣在那,仿佛失了主心骨般。
聞得死脈二字,淑妃低了低眼,眼角浸出幾滴淚,緊接著卻是徑直跪在賢妃身旁。
“聖上安危未定,可眼下群臣卻仍候在太和殿中...”她俯身一叩,向著那地位最尊崇之人,似極為痛苦地哭道:
“還望太後出麵以穩大局,免於我大雍陷入動亂之中。”
作者有話說:
注:其脈至弱而乍數乍疏...——胡改自《死脈總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