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接通後, 宋靜原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道男聲就從聽筒裏橫衝直撞了出來,油膩又惡心, 無論過了多少年都是揮之不去的噩夢。

“呦, 居然接了,這次不拉黑了?”

宋靜原吸了口氣,壓著反胃的情緒對話:“拉黑有用嗎?”

他有的是辦法騷擾自己。

宋泓明惡劣地笑了下:“早這麽識趣不久好了?還省得我換這麽多號碼找你。”

“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沒錢了, 給我轉五萬塊錢。”宋泓明的語氣非常輕鬆, 仿佛隻是和她開口要了什麽個尋常東西。

宋靜原又想起七年前的那天。

他朝自己要了十萬塊錢, 然後留下一大堆麻煩事,逃得無影無蹤,害的自己被追債人盯上, 還害得陳硯也受了傷。

想到這, 她整個人就開始微微發顫, 後背上的冷汗止不住向外冒, 衣服布料貼在皮膚上,讓人難受。

她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我不會給你錢的, 一分都不會。”

宋泓明卻不以為然地狂笑:“我是你老子,贍養我是你的義務, 而且我現在就在江北,你不給錢我就去找你, 別想擺脫我。”

血脈相連有時候是個很痛苦的事情, 他們利用這份血脈給你編織一座牢籠,用道德把你捆綁在裏麵, 還企圖讓社會輿論將你的最後一點希望壓垮。

就算你再討厭, 也無法割舍掉, 甚至會走入極端陷入無盡的痛苦當中。

宋靜原便經曆過這樣的痛苦。

宋泓明喊話的聲音不小, 一字不落地進了陳硯的耳朵裏麵。

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微微一頓,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隻是寥寥幾句,他就好像猜到了宋靜原七年前的那個秘密。

他偏頭掃了她一眼,握著電話的關節微微泛白。

但這說到底是宋靜原的事情,他沒急著打斷,而是立刻調轉了車頭的方向。

宋靜原被他氣得臉色發白:“我的義務?這麽多年來你有履行過你的義務嗎?就連上學的時候你都沒有給我拿過一分錢,家長會你也沒有去開過,對我隻有無盡的打罵和侮辱。”

“你從我這裏騙走十萬塊錢,不管不顧地逃走,留那幫討債人整日來找我的麻煩,當時你怎麽想不起來,你是我的父親,不應該讓我一個人麵對這些。”

“就連奶奶去世你也沒有出現,我一個人處理完了後事,我當時才十六歲!本應該安心讀書的年紀,卻承受著別人二十六歲也未必經曆過的痛苦。”

情緒一點點塌陷,宋靜原眼睛酸的厲害,滾燙的淚水在眼框裏麵打轉,她顧不上陳硯還在身旁,聲嘶力吼地發泄著,像是要把自己這麽多年的委屈都說出去。

“既然你當時能拿著錢逃跑,現在又怎麽好意思再來找我?又怎麽能好意思張口向我要錢?你配嗎?”

她本以為自己夠堅強,能夠忍住的。

但她錯了。

淚水還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落在她垂在身前的手背上,燙的仿佛要灼傷皮膚。

宋泓明哪能想到一向溫馴安靜的她今天居然學會了反抗,還說了這麽多話,火氣一下子被燃了起來,不甘示弱地罵回去:“你還好意思提你奶奶?要不是你這個拖油瓶需要照顧,你奶奶會從鄉下搬到城裏麽?她本應該安享晚年的,卻要跟著你操心。”

倒打一耙被他演繹的淋漓盡致。

宋靜原已經比同齡孩子都懂事許多,後來奶奶身體不好,也都多虧了她的及時照顧。

到他嘴裏卻變成了拖累。

奶奶本就是宋靜原長年累月憋在心裏的一塊禁區,被宋泓明這麽一說,她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但宋泓明並沒打算就此結束:“我早就說過,你就是個掃把星,誰和你沾在一起就會倒黴,要是沒有你,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你個白眼狼,反正你人在江北,等著吧,老子有很多時間,慢慢和你耗下去,你別想過安穩日子。”

宋靜原心髒重重縮了下,手上的力氣一收,手機滑落向下砸去,多虧了陳硯眼疾手快地接住。

他在車位停好車,不堪入耳的話還在源源不斷從聽筒裏傳出,陳硯眉心皺的很緊,直接按了掛斷鍵,然後把號碼送進了黑名單裏麵。

車內歸於安靜,隻剩下宋靜原微弱的抽泣聲。

陳硯沒說話,解開自己身上的安全帶,下車把宋靜原旁邊的車門打開,直接把人從車座上抱了起來。

宋靜原太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雙手主動攀附在他脖子上,臉埋進他的肩窩。

顧及著他身上這件昂貴的西裝,她沒讓眼淚掉下來,而是不住地吸鼻子。

這點小動作瞞不過陳硯的眼睛,他用力將人揉進懷裏,在她耳邊安慰:“一件衣服而已,想哭你就哭出來。”

宋靜原也沒再忍,陳硯耳邊傳來了細細密密的哭泣聲。

像是一根根銀針一樣紮在他的心髒上,痛意順著骨髓向外冒。

肩頭的那塊布料很快就被淚水沾濕了。

幾分鍾後,感受到陳硯停了腳,宋靜原側頭,發現陳硯帶著自己回了他家。

也好,現在她這個狀態,實在不適合去其他地方。

陳硯一邊攬著她的腰一邊開門,幫她脫掉鞋子,然後將人放到沙發上。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沙發上,烘得暖洋洋的。

宋靜原的抽泣聲小了點兒,但沒停。

房間裏暖氣給的足,陳硯強行抬起她胳膊,剝掉她的外套放在一邊。

宋靜原哭了很久,莫名有點不好意思,抬手揉了揉鼻子,來不及開口說話,嘴裏卻被塞進來個東西,陳硯的指腹擦過她柔軟的唇瓣上,像是電流通過一樣酥麻。

緊接著,帶著些甜味的奶香在嘴裏化開,宋靜原嚐出來,剛才他塞進來的是一顆草莓味的奶糖。

哭了就給糖,像是哄小孩一樣。

陳硯坐在她身邊的位置上,抬手把人抱到自己懷裏,他身高腿長的,顯得宋靜原小小一個。

寬大溫厚的手掌將她的眼淚擦去,陳硯親了親她耳垂,然後在她鼻尖上捏了捏,語氣溫柔至極:“不哭了好不好?”

人的情緒有時候就是很奇怪,前一秒還強撐著沒事,聽見別人的安慰後,卻忍不住崩潰起來。

宋靜原眼睛和鼻子都紅紅的,聲音細軟,發絲鬆鬆垮垮地垂在兩側,她埋頭窩進陳硯的懷裏,雙手緊緊錮在他精瘦的腰身上,像是怕他會從自己身邊消失一樣,聲線破碎:“陳硯……我好害怕。”

宋泓明那幾句威脅到底是起了作用。

本以為過了這麽多年,她也獨立了,能對這些免疫。

其實不是的。

她是真的害怕宋泓明再把她現在的一切毀掉。

她不想再和陳硯分開,也不想再經曆一個七年了。

陳硯將她額前的碎發勾到耳後,由著她這麽摟著,又在她後背順了順,是一種無聲的安慰:“寶貝兒別怕,我在這呢。”

“你放心,沒人能把咱們倆分開,也沒人能來找你的麻煩,都有我在呢。”

“現在一切有我給你撐腰。”

他明明什麽都沒問,但是卻能知道宋靜原在擔心些什麽。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是個掃把星,沾上我的人都要倒黴啊?奶奶去世了,你之前也因為我受了傷……”

陳硯垂下眼,盯著她頭頂的發絲,然後伸手抬著她的下巴,兩個人眼神相撞。

她眸子濕漉漉的。

“他那話你也信?”

“可在認識我之後,你好像確實經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我沒這麽覺得,反而是因為你,我才一點點變好,成為今天的模樣。”

如果沒有宋靜原,他可能會在那個冬天去找陳姝凡。

如果沒有宋靜原,他可能一輩子放任自己活在泥潭當中。

是她成就了今天的他。

“陳硯,當年我其實不想離開你的,但是我……沒辦法了。”

宋靜原吸吸鼻子,剛剛哭過一場,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聽著委屈極了。

陳硯心疼死了。

他曾經確實非常想要知道她離開的理由,幾乎成了一種執念,因為他想不通,所以作繭自縛了多年,就像讓她給個答案。

可是到今天他發現,真的走到這一步的時候,看見她噙滿淚水的那雙眼睛,他卻不希望她說出來了。

他心軟了。

有些痛苦就是用來遺忘的,過去的就該過去,而不是變著法地讓那傷口撕裂,血肉模糊地再來一次。

那樣很殘忍。

對宋靜原是一種折磨,對他自己何嚐不是呢。

陳硯手指抵在她唇邊,柔聲哄著:“寶貝兒,不想說咱們就不說了。”

“都過去了,我也不和你計較這些。”

宋靜原咬了咬嘴唇,緩緩開口:“你也都聽到了,剛才打電話過來的那個男人,是我爸爸。”

宋靜原在抽泣聲中,把當年發生的一切都講給陳硯聽。

包括他們在一起兩個月的那天,她晚自習結束後獨自回家,卻被宋泓明推到在樓下,額頭腿上都受了傷,最後被陳硯帶去了醫院;包括她那次擅自請假離開學校,卻被陳硯撞見,兩人不歡而散;包括那十萬塊錢,也包括那些莫名其妙來找她麻煩的陌生人。

陳硯靜靜聽她講著,一個字兒也不敢落下,眉頭擰在一起,用力掐這自己,手臂青筋暴起,像是要把當年宋靜原經曆過的痛苦全部都體會一遍。

他想起在萊河街的那個雨夜,他衝宋靜原發火,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把宋靜原一個人扔在那。

她當時會是什麽心情呢?

肯定難過又無助吧。

沒人幫她處理那些事情。

甚至連他都不要她了。

故事並不長,宋靜原講完之後,摟著陳硯的手更緊了:“我不想讓那些不好的事情沾染到你的身上,想來想去決定疏遠你……”

“我知道這個決定有些愚蠢,但是我不希望你再因為我受到傷害。”

“而且我怕你知道這些糟糕的事情之後,就不喜歡我了,所以才一直沒告訴你。”

因為她習慣了暗戀,習慣了追隨他的身影,所以怕這些陰暗暴露在他麵前之後,他便會離開自己。

過了這麽多年,她終於能直麵這一切,將傷口全部揉碎展開,坦坦****地講給他聽。

她這次做到了勇敢。

“傻。”陳硯揉著她頭發,眼眶甚至有些發酸,“我怎麽會因為這些就不喜歡你?”

原生家庭帶來的痛苦是一生不可磨滅的,他比誰都清楚,他隻是後悔那個時候沒能找到真相,好好保護他的寶貝。

感受著陳硯身上的體溫,宋靜原多了幾分心安,繼續往下說:“還有你生病的那段時間,不我知道我走得很絕情,沒等你出院就提了分手,可是陳硯,這不是我情願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陳硯心頭,黑睫一顫。

“當時你在ICU裏麵躺了三天,轉到普通病房的時候我剛好出院,接到消息後馬上就想去看你,但是我被攔在了外麵。”

“你爺爺不讓我進去。”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

她蹲在病房門口,隻能靠著護士推門進去換藥的功夫努力向裏麵看去,卻什麽也看不見。

“我跑去老宅,但是沒人肯見我,我就在外麵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你爺爺才見我。”

“他說要想進去看你可以,但是半個月後,我必須要離開崎源,消失在你的生活當中。”

宋靜原眼淚好像不要錢一樣掉,肩膀微微顫抖著:“我真的找不到別的辦法了,想進去看看你的狀況,就必須答應他的要求。”

“我也不是沒想過反悔,但是追債的人還會繼續找我麻煩,而且你爺爺看的我很緊,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但凡有其他方法,她都不會選擇傷害陳硯。

“對不起陳硯。”她的臉埋在他的掌心,“那些讓你難過的話,都是我撒的謊,對不起傷害了你。”

“別說了寶貝兒,什麽都不用說了,以後沒人能再為難你了。”

陳硯心裏比她還難受。

這些事都是他不知道的。

但是他能想象宋靜原當時的感受。

那種將融入血肉的東西生生剝離出去,帶著一顆受傷的心離開。

“這麽多年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吃了這麽多的苦。”陳硯低下頭,在她頭頂親了親,又啄她的耳畔,“該道歉的人是我。”

“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黑壓壓的睫毛上沾著淚水,宋靜原抬頭看他:“你不是問過我如果你不來江北,是不是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聯係你了,其實不是的。”

傷了陳硯不敢見他至一回事,更多的是,當時陳老爺子對她說過,他們倆各方麵相差太多,在一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所以離開崎源後的這麽多年,她認真學習,一邊兼職一邊拿獎學金,該拿的獎都拿了個遍,成了優秀畢業生,代表全體學生上台發言,畢業又考了研,努力讓自己擁有一份漂亮的履曆。

家庭背景是上天注定好的,既然無力回天,隻能靠著後天改命。

她一直在朝著好的方向前進。

高考和考研都很苦,上天從來都沒有眷戀過她,許多次她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都是靠著陳硯才咬牙堅持了下來。

她已經想好了,等再過幾年,她在工作上能夠取得一點成績成績,生活不再那麽糟糕雜亂,就去見陳硯。

哪怕他已經不喜歡她了。

哪怕他有了新歡。

隻要能再遠遠地看上他一眼,知道他一切都好,她也就滿足了。

但是她沒想到會在江北遇見陳硯。

在酒吧重逢的那天晚上,她在夢裏哭了一夜。

也是那天,兜兜轉轉,所有的幸福終於再次降臨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