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方心蕊漸漸恢複了昔日的健康。

她的這一場病,除了淋雨受寒這個外因以外,最主要的還是母親的突然出現令她心理上無法接受。而且,是那樣一個母親。

從小,她就幻想過有一天母親會奇跡般的出現,對自己關心疼愛,對自己說“找了你好多年”之類的話,那她會覺得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了!而現在,母親是真的從天而降了,她卻痛苦得想去死掉了!這是怎樣一個媽媽啊!她拋夫棄女,自私不負責任!心蕊是無法從這樣的行為裏找出母愛的痕跡的。而且,就在她知道有了這麽個媽媽的那一刹那,心中不僅充滿了失望,更生出一股強烈恨意來。以前,她對自己二十多年所受的一切苦隻能是自怨自艾的認為那是命運的捉弄,隻能默默的強迫自己去逆來順受。但是,當她突然發現原來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原來自己是可以不用去受那些苦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叫作童梅的女人,怎麽不讓心蕊複雜難言了呢?

但是,這件事又意外地帶來了些驚喜。那就是陸雲峰的關心,這令她感動莫名,原來滿是痛苦的心有了某種滿足感、幸福感了。

她還恍惚記得,雲峰給她換衣,喂藥,那麽細心地護理過她。似乎他還抱著自己,輕吻過自己,而且,那一夜他們還是“同床共枕”的在一起度過的。雖然這並能代表什麽,也沒有讓她生出過多的希望來。但她覺得這足以彌補過往的一切遺憾了,並將成為她這一生最珍貴的回憶。

心蕊發現這些天來,雲峰一直避而不談那件相認的事,也不問她的想法如何,隻是暗暗地留心著她,常常抽出時間來陪著她,就連每天在中午都趕回來了。她知道,這是他在關心著自己,擔心她會受到什麽刺激,又想著給她一個空間,可他既然不問,她也就不便去問他對此事的想法了。

另外,陳旋正與那個史密斯在鄉村度假去了,來了個簡短而快樂的“伊妹兒”,心蕊當然不會用自己的煩惱事去掃他們的興,也絞盡腦汁地謊報了一大堆開心事回過去,希望博好友一笑了;玲姨聽說她病了來電話問侯了幾次,又叫於玫來看過一下,但這事與她們壓根無關,她更不會問她們什麽了。再則問了也是無用,隻會給她們找了一個談資而已,心蕊自己雖不認可童梅,但到底也不想見她被別人議論。

心蕊覺得不論與童梅相不相認,事情也不該老拖著,她自己心裏又矛盾得很的,實在是需要別人的意見了。於是她就上網找到了小李飛刀,原原本本的訴說了一通,她心裏好受多了許多。

誰說網絡是冷漠的?不見麵的友誼對現實人而言是不是少更少了些壓力呢?

“哇!你生活中的‘關係網’可真夠亂的了!”

“小李飛刀”驚叫了一陣,就果斷地建議她雲見麵,並說要示威遊行似的去相認。

“什麽示威遊行?”心蕊不解。

“就是光鮮體麵地去呀,讓她見見你是如此的美麗高貴,狠狠地後悔一萬年!”

心蕊被他的誇張惹笑了,什麽後悔一萬年啦?又不是妖怪。

“你憑什麽認為我美麗呢?”

心蕊記得自己並沒有談起過自己的長相。

“猜的罷。“

“小李飛刀”繼而又閑聊了一些瑣事就道了再會。說另約時間再聊了。

心蕊還不至於去做那樣的“示威遊行”的幼稚舉動,但與他聊過之後心裏是輕鬆了許多,不再象初時那樣偏激了。不過她終究沒有對此事完全釋然,仍然咬口不提見不見的話。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心蕊在這些天的細思默想中,似乎不那麽痛苦了,母親的突然出現已不像開始那麽不可接受了似的。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吧!”心蕊開始這樣去想了,心裏對童梅幾乎是原諒的了。

但是,她還是沒說要相認,倒是陸雲峰先開了口。

“她╠╠╠來電話說下星期三就走了。”

心蕊知道那個她指的是誰,竭力裝作不感興趣地“嗯”了一聲,沒表示什麽。

“這一走,可能是不再回來了。”他繼續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去多管閑事,她們見不見麵根本就是與他無關的。

心蕊還是沒出聲。其實她心裏已經是肯去相見了的,但多少出於不好意思沒法開口罷了。

“你對玲姨她們都能夠原諒,現在怎麽又鑽牛角尖了呢?”

“那╠╠╠不一樣。”心蕊小聲說道。

“唉!”陸雲峰歎了口氣,頗有同感的,“是不一樣的,就因為她們是母親!”

她驚訝地望著他,他怎麽會懂得這種感受呢?而且他用的是“她們”一詞,而不是“她”。

“因為╠╠╠”陸雲峰的臉色有些變了,欲言又止,似乎被什麽往事糾纏住了。

“不舒服嗎?”她立刻發現了他的異樣,關切地問。“胃又不舒服了?”

陸雲峰使勁地搖了搖頭,臉色越來越暗。走到小酒吧,他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一飲而盡,酒精刺激提他的臉紅了起來。握著那個空杯子,他的眼睛裏盛滿了恥辱。在發了許久的呆之後,他才一字一頓地開了口:“你想聽一個更醜陋的故事嗎?”

他這樣的神情和語氣是心蕊從來就沒有見到過的,她直覺出這將是雲峰自己最難以啟齒的隱秘,她不敢詢問,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於是,陸雲峰開始了述說。他講起了十三歲那個下午———他心底那段永遠的恥辱和隱痛。

“瞧,女人就是這樣一副德性!”他說完,又盡力平淡地補充了一句就過去倒滿了一杯酒。

心蕊靜靜地聽著。她忘記了自己的問題,心裏隻有對雲峰的深切的同情,又有著幾許傷感,可憐的雲峰!這就是他討厭女人的原因了。她無法想象自己若麵對那樣的一幕該如何難堪,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嗬?她能夠體會到這件“家醜”帶給雲峰的痛苦和羞辱有多麽的大,但是,她並不覺得丁修儀有多麽的醜陋,感情的事情本來就是難以介定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的。她相信,丁修儀當年那樣做一定也是有她自己的隱衷的,局外人又怎麽說得清楚呢?因為,無論外人是怎麽樣的理智、怎麽樣的聰明,都是不可能做得到真正的設身處地的。

“過去的事了。“她隻能這麽勸了。“過去了,就算了罷。”

“過去!”他猛喝一口酒,眼中燃起了一團火,“能這麽簡單就好了!她毀了我的生活。”

心蕊想起了那個他曾經提到過的迪克,她想問,卻又忍住了。那可能是他心底的另一段痛吧!她不忍去揭他的傷疤了。

見他又要灌酒,她情急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要再喝了!酒是解決不了什麽的。”

“女人!”他冷哼著,仿佛心蕊並不是個女人似的。

的確,陸雲峰這一刻又忘記了心蕊的性別。他隻是覺得她是個可親的朋友,無論自己告訴她什麽她都會去聽,也都會理解的。這世界上唯有她讓他感覺如此親近,連李放也不到這種地步的,因為,他就從來沒有對李放談起過那個春天醜陋的下午。

心蕊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嚴肅而溫柔地說:“為了你自己,你必須去試著原諒她。必須!”她歎了口氣,又說給自己聽:“我也是如此。”

她的溫柔的聲音和溫曖的手都具有一種安撫的力量,陸雲峰忿怒的心漸漸來和了下來。繼而,他就有些失笑了。本來是自己試圖勸她,現在反而是顛倒了過去。

“我想,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吧。誰都沒有權利去苛求別人。”她望著窗外,眸子裏有一抹酸楚,“我們自己還不是一樣的做得不夠好。人生在世都談不上‘容易’二字,唉!不易嗬!”

他默默地看著她,覺得喉嚨上有什麽東西慢慢堵了上來。

窗外,楓葉已經紅了,與昨年的景致沒什麽不同,然而他們之間的關係卻似乎悄然的有了些什麽不一樣。

周末的晚上,心蕊和童梅終於正式見了“第一麵”。

見麵的地點在一家挺有名氣的酒樓雅間裏,是童梅選的地方。心蕊初時有點奇怪,怎麽會在那麽一個地方?經雲峰悄悄一指點這才恍然明白,想必她自己家裏是不怎麽寬敞的,怕引人笑話;而去楓情苑呢,她又可能會覺得有壓力;選個公眾場合就好得多,再則,在吃吃喝喝之間的也免除了無話可說的尷尬。

果然,這次見麵的氣氛由始至終都別扭得讓人不舒服。

雖然心蕊早有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也真正原諒了童梅過去的行為,可那句“媽媽”卻是怎麽也叫不出口的。而童梅呢,麵對這樣一個二十五歲的優雅女人,又怎麽能聯想得到當年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孩?並由此有了更深的懊悔和內疚,更不可能從容得起來了。

同來的還有童梅現在丈夫和兒子。心蕊的這個繼父大概五十來歲,挺平凡的一個中年男人,從他的一些談話中大略可以得知他以前也是開過什麽公司的,有過一段日子的輝煌。童梅嫁給他那陣子可能正是他最為得意的時侯,但後來因了種種緣故落魄了,成了一個普通的工人,又遇著下崗大潮隻好舉家遷回原籍了,生活水平低一點也容易找個生計去。這樣一個男人本來就免不了自卑的,與衣冠楚楚,氣度不凡的陸雲峰一比就愈加有些窩囊了。又加之他心裏又清楚這對“貴人”與自己妻子的真實關係,就更加不知該如何去寒喧了,隻能一口一個“你”、“你們”的含糊叫著,總不成讓他叫這兩個小輩為“陸總、陸太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