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等在後堂,著急運送屍體去火化。院辦邢老師曆來負責此類事務,輕車熟路,但總有某些環節需要問問死者兩個學生的意見。郝奕尚且能搭上話,方思慎卻跟失了魂似的,隻知道呆呆跟著走,從頭跟到尾。他心裏其實越來越清明,隻是許久以來積壓的疲累好像攢在這一刻同時bào發,捧著骨灰盒送往骨灰堂安放的時候,眼前一陣發黑,若非郝奕扶著,差點就要摔倒。

托了院辦邢老師的福,幾個人將瑣事處理完畢,坐院裏的公務車回學校。路上方思慎接到父親電話,問後續安排,想了想,道:“還要請師兄一起整理老師遺物,晚上回家。”

郝奕聽見,忙道:“我會在京裏多待兩天,不用這麽急,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他上一趟京城不容易,參加葬禮是第一樁,還有些公關任務要做。

方思慎也覺得自己有點堅持不住,點頭:“那好。後天周一我有課。明天怎麽樣?”

“好。”

方篤之在那邊聽見,便說要來京師大學接兒子。

“爸爸,不用……”

當父親的一聲令下:“你到東門來。”掛了。

華鼎鬆葬禮圓滿結束,邢老師一身輕鬆走了。師兄弟商量好碰頭細節,郝奕回賓館,方思慎往東門找方篤之。

方大院長拒絕用公車辦私事,又不願拋頭露麵被人看見,叫了輛出租等在校門口。看見兒子出來,撥通手機指點位置。

“爸爸。”方思慎一上車,整個人都垮了下來,萎頓在座位上。

方篤之往中間挪挪:“小思,是人都有這一天,沒什麽大不了。至少現在,爸爸還靠得住。”把兒子硬攬過來倚著肩膀,“睡吧。”

方思慎想說什麽,實在是提不起精神。迷迷糊糊中,到底倚著父親的肩膀睡著了。

方篤之握住兒子的手,心裏默默盤算:經過了這麽大的事,自己觀察試探良久,居然看不出丁點所謂“男朋友”存在的跡象。莫非……已經分手了?不過半年工夫,這就堅持不下去了?他深知兒子品xìng,頓時把對方想象得十分不堪。在這個最悲傷最孤獨最需要支撐的時候,不僅沒能站在身邊,甚至還可能往傷口撒了一把鹽。心中痛惜難當,恨不能把兒子捧在手裏,惟願他不受絲毫傷害。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如約和郝奕一起往小白樓清點遺物。他精神看起來不錯,安心送走老師,又意外得到最想知道的消息,一夜的修整效果非常顯著。畢竟,自己的生活,還得靠自己去繼續。

兩人邊說話邊慢慢走,快到華鼎鬆家門口,才發現門戶大開,裏頭竟然有人。

幾步衝進去,立時驚呆了。屋裏人來人往,一個戴眼鏡的女人正高聲吆喝:“先把樓上的全部抬下來,樓上的,先統統抬下來!”

不等方思慎發話,郝奕已經大聲喝問:“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擅自動華教授遺物?”

那女人似乎這才看見兩人,反問:“你們又是什麽人?憑什麽跑這幹涉我們的工作?”

“我們是華教授的學生,來清點遺物。我警告你,你們沒有權利動這裏的任何東西!誰允許你們進來的?誰給了你們鑰匙?”

那女人頓了頓,態度隨即變得強硬:“我們是學校資產處的,校長辦公室通知我們回收華鼎鬆借住的公房。你們說是他的學生,有什麽證據?”

郝奕怒了,冷笑一聲:“我倆昨天剛主持完追悼會,凡是在場的誰不認識?你還要什麽證據?這房子是公房,裏頭的東西可是私產。什麽時候,資產處有權抄家了?”

女人聲調高了八度:“你這人,怎麽說話呢?活人都沒地兒住,死人倒霸著公家的房子不讓,這是哪來的道理?屋裏的東西,一律登記入庫,學校統一處理。誰看得上這些破爛玩意兒?死沉死沉,又髒又舊,扔垃圾堆都嫌費事!”

方思慎終於chā上話:“國學院已經協商好華教授遺產處理方案,為什麽你們要這樣做?”

女人昂起頭:“是學校大還是國學院大?房子又不是國學院的,你國學院說了能算嗎?再說了,你說私產就是私產?瞧見沒有,那桌子還貼著資產處的簽兒呢!反正這屋子今兒必須騰出來,東西暫時保存在資產處庫房。我隻管幹活,你們有意見,找校長說去!”

方思慎掏出手機,女人警惕地瞪著他:“你給誰打電話?”

方思慎看她一眼:“報警。私闖民居,盜竊財物,正該請警察來。”

女人尖叫一聲:“誰偷東西,你說誰偷東西?”張牙舞爪撲上去搶他手機。原先在樓上搬東西的工人也都不幹活了,圍過來看熱鬧。

方思慎連退幾步,趁郝奕攔住那女人的工夫,從書包裏掏出遺囑複印件,打開送到她眼前:“請您看清楚,我是遺產合法繼承人。如果您今天執意要動這裏的東西,我會向法院提出起訴。”

女人看了一會兒,明顯有些猶豫。郝奕趁機道:“不就是要求騰空房子嗎?這樣,我們自己想辦法搬東西,盡快把房子騰出來。凡是貼了資產處標簽的家具物品,您現場點個數,保證給您留下。”

女人掙紮片刻,嘟囔幾句請示領導之類,領著工人悻悻走了。

方思慎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已經無力去推想追問,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背後究竟有什麽企圖yīn謀,望著滿屋狼藉,隻覺無邊慘淡。

半晌,聽見郝奕說:“咱們要再晚來一會兒,說不定……”

方思慎坐了一陣,忽道:“師兄,你怕不怕得罪施校長黃院長這些人?”

郝奕有些奇怪:“怎麽這麽問?”

“我在想,京師大學國學院是捐,玉門書院國學係不也一樣是捐?說不定這些書籍資料,對後者更有價值和意義……”

郝奕聽明白他的意思,瞠目結舌:“你是說,捐給……玉門書院?”

“對!”方思慎片刻間下定決心,“我覺得這樣挺好,除非……你們不接受。”

郝奕結巴得更厲害了:“接、接受!怎麽不接受?這,這可真是……我馬上給校長打電話!”

一通電話過去,郝奕滿麵笑容:“校長當場拍板,在圖書館設個專區,以保存古籍的標準收藏老師的書,公函這會兒隻怕已經傳真到我賓館房間了,回頭還得請你寫個書麵捐贈意向。”

方思慎沒想到這麽順利,問:“師兄,得罪了京師大學,會不會對你有影響?”

郝奕笑道:“一個是國立大學,一個是州立大學,貌似差著好幾級,實際上誰也管不著誰。我們靠州府吃飯,科研撥款職稱評定隻跟其他州立大學競爭,關它京師大學鳥事?”說到這,看著方思慎,“倒是你,真的想清楚了,這一步走出去,可就……”

話沒說完,手機響了。郝奕接通電話,也不知那邊說什麽,隻見他連連“嗯嗯”,不斷點頭。掛斷之後,臉上表情說不上是驚嚇還是驚喜,對方思慎道:“我們校長說,聯係了涼州駐京辦,他們會出麵主持,由我跟你做個公開的捐贈儀式。學校正在蓋的新圖書館主樓,直接命名為鼎鬆樓。師弟,你看,這……”

“這挺好。”方思慎站起來。玉門書院坦誠熱情的態度,比起京師大學國學院的曖昧和別有用心,不可同日而語。

掃視一圈,斷然道:“師兄,不如今天就直接把東西發送快運中心,寄到你那裏去,省得還要跟人拉扯爭搶。至於捐贈儀式,我帶著文件到場就行。”

郝奕苦笑:“就你跟我,怎麽個弄法?”

方思慎想了想,拿起手機,找到廖鍾的號碼。

“廖大夫,我是方思慎,想請你幫個忙。能不能麻煩你找幾個工人,我要搬些東西。嗯,很緊急,馬上到我學校,越快越好,勞務費按行情再加百分之五十。”

第〇九〇章

廖鍾大夫叫來的人出乎意料的靠譜,正規搬家公司配置,六個工人,兩輛封閉式大貨車,專業又迅速,用了一個小時不到,就聽從指揮,把所有物品分門別類裝箱搬走,清空了整個屋子,隻留下貼著資產處標簽的老家具。

小白樓裏最要緊的東西,早在方思慎論文答辯之後,便按華鼎鬆要求清點妥當,師生倆一起送進了銀行保險櫃。剩下數額巨大的書籍字畫手稿講義,以及各類工藝擺設日常用品,雖然價值不菲,卻遠不如保險櫃裏那些驚世駭俗。當年華鼎鬆豁出麵皮不要,在學政署黨部辦公室睡台階睡回來的個人財物,包括少量曆經浩劫幸存下來的,他的前輩師友共和以前留贈的古董卷軸、往來書箋、文玩印信。這些東西,如今任何一件拿出來,都堪稱千金不易。也就是落在方思慎手裏,充分明了它們的珍貴,卻從未把這珍貴與金錢直接掛鉤考量。

郝奕畢竟跟了華鼎鬆五年,多次出入小白樓,還不至於利令智昏,表現得穩重而大度。將老師生前最鍾愛的幾樣文具和重要手稿單獨裝了個箱子,對方思慎道:“這些你留在身邊,是個念想。你放心,我不回去,沒人敢擅自拆箱。整理工作也會公開進行,清單回頭寄給你一份。圖書館既然叫了‘鼎鬆樓’,我打算申請單辟一間屋子收藏非書籍類物品,或者叫做‘鼎鬆齋’?希望老師不要介意才好。”

方思慎看第二輛貨車沒滿,道:“我們去辦公室,那邊還有老師兩大架子的私人藏書。”

想不到小師弟如此徹底。郝奕試探道:“會不會……太囂張了?”

方思慎答非所問:“其實療養院還有一大堆,不過主要都是關於最近幾個課題的資料,我先留下了。以後萬一沒地方擱,也寄到師兄那裏去。”望著郝奕,“療養院的大夫說隨我什麽時候去取,半句不好聽的話也沒有。”

郝奕懂了:“走!好歹有點吾師遺風,勿要墮了老師的名頭。”

周日正午,辦公樓幾乎沒人。保安過來詢問,方思慎說院裏要求騰空辦公室,先把私人物品搬走。保安本就認得他,也知道華鼎鬆去世的事,見說辭合情合理,便不再多管。偶有過路者圍觀,偏巧都是不知就裏的無關人士,看兩眼便罷。整個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可惜兩人白預備了這番氣勢。

等到下午,正在快運中心辦理加急手續,方思慎的電話瘋狂響起。接了幾個,有國學院的,也有校辦的。他早有心理準備,又在郝奕指導下準備好了應對之辭,一口咬定學校資產處強行要求,自己不得已出此下策。電話再次響起,煩不勝煩,索xìng關機,隨它去。

郝奕怕快運公司不上心,不僅要求保價,還要求按貴重物品對待,一應費用都歸他掏。向方思慎解釋:“應該的,應該的,回去有報銷。”

忙完這一切,兩人才找地方坐下來吃飯。

郝奕給自己倒了杯啤酒,替方思慎斟滿茶水:“師弟,師兄先在這裏謝謝你。這些東西,不單是對我個人意義重大,對整個玉門書院國學係的發展,都舉足輕重。東西本身的價值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促成了國學係得到上麵關注的機會。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啊……總之,往後有什麽事,隻要你一句話,師兄能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

緊接著又語重心長道:“隻是這麽一來,你可把校長院長一氣兒全得罪狠了。如果有機會,能走還是走吧,何必等著穿小鞋吃閑氣。”他知道小師弟的背景,並不是太擔心。

方思慎喝口茶:“師兄,之前你勸我,人在屋簷下,低頭好辦事。我仔細想過,到底需要仰仗他們辦什麽事。想來想去,發現其實好像也沒什麽可顧忌的。所謂更高更大的平台,對於渴望施展的人才有用。對我來說,做學問並不是一件適合‘施展’的事,而我,”微微笑了笑,“你知道的,完全不是一個適合‘施展’的人。你不必為我擔心。昔人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莫非不能做學問?幾椽茅,幾竿竹,處深山,莫非不能做學問?我如今衣食無憂,生活安定,真說起來,哪裏有什麽小鞋可穿閑氣要吃。”

郝奕也笑了:“要不……你到我玉門書院來,一年內評級,安家費五萬,意下如何?”

方思慎一愣,似乎當真想了想,然後道:“謝謝,還是不了。這邊圖書館古籍所比較全,查什麽都方便。”

郝奕仰脖灌下去半瓶啤酒,哈哈大笑:“你個口是心非的家夥,是誰才說用不著更高更大的平台,嗯?”

“師兄,我的意思是……”

郝奕擺手:“知道知道。你啊,說得好聽,是有容乃大,無yù則剛。說得不好聽,整個一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我算是看清了,不是你拿人家沒辦法,是人家拿你沒辦法。這可不正得了老師真傳麽?……”

周一方思慎照常到學校上完課,才出教室就被院長秘書堵住,拉到僻靜處,遞過來一個手機:“黃院長要跟你講話。”

黃印瑜在那頭軟硬兼施,逼問遺物去向。方思慎道:“院長,麻煩您先和校長談。學校跟院裏達成一致,我才能考慮您的建議。”感覺出黃印瑜壓抑的怒氣,飛快地掛了電話,掏出一張遺囑複印件jiāo給秘書:“請把這個轉jiāo黃院長。”

那秘書跟他一道從教學樓出來,方思慎不想理對方,奈何兩人順路,隻得默不作聲低頭走自己的。

“哎,聽說華大鼎手裏有真古董,價值幾千萬,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站住,看著他不說話。

“你、你死盯住我做什麽,又不是我想要……神經病!”那秘書低聲咒一句,急急走了。

郝奕昨天辦完快運就搬到了涼州駐京辦招待所,方思慎下午直接過去跟他匯合。

駐京辦效率相當高,各項準備工作早已做好,文書都是現成的,隻待雙方簽字。現場居然還有幾家媒體等著采訪。那駐京辦主任極其能說會道,從吹捧華鼎鬆的人品學問開始,一路談到對西部教育事業的支持,連老教授當年大改造時期曾與涼州結下短暫緣分的往事都挖了出來,可見沒少做功課。

方思慎迫不得已陪著照了張相,脫身躲到旁邊。郝奕知道他不喜歡這些,悄悄表示歉意。方思慎搖搖頭:“沒關係,這樣反而好。不管怎麽說,是表達重視的一種方式。師兄晚上走,我就不去車站送你了,一路順風。”

郝奕跟他握握手:“多保重。有機會到涼州來玩。”

第二天,幾家京城本地媒體文教版都報道了京師大學著名國學教授華鼎鬆遺物捐贈涼州玉門書院國學係的消息。至於郝奕回去之後,玉門當地如何大肆宣傳,乃是後話。

方思慎在學校,以為會有人來找麻煩,結果什麽也沒發生。心想大概生米煮成了熟飯,有些人再惱怒,也隻有無可奈何的份。說不上高興不高興,隻是心裏長籲了一口氣。

晚上回家吃飯,方篤之道:“華大鼎的遺產,這麽著也罷了。”到底有些不甘,語調間帶著酸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平白便宜了玉門書院。你那師兄,這回可真是春風得意了。”

這些事上,方思慎向來不與父親爭辯,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聽過便算。

方篤之看兒子瘦得簡直沒形,又替他盛一碗湯:“多喝點。事情都了結了,你安安生生好好休息,再這樣下去,不如辭了課在家歇著。”

“爸爸,我很好。”方思慎把湯一口氣喝光,“您別擔心,我真的很好。”

星期四中午,忽然接到一個電話,竟是何女士打來的,聲音溫柔又禮貌:“小方,Jasmine想跟你見個麵,她不太方便直接聯係你。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方思慎知道Jasmine是秋嫂的西文名。她們朋友之間,仍然保留著多年海外生活的習慣,以西文名字相稱。

絲毫沒有猶豫:“有,有時間。”

何女士給了一個地址。等晚上方思慎找過去,才發現是東城鯉魚胡同深處一家酒吧。這邊屬於專供外國人消遣的區域,入眼盡是稀奇古怪的招牌,繽紛迷離的燈飾,音樂都控製在店鋪內部,望去一片無聲的光怪陸離,很有些魔幻效果。

方思慎從未來過這裏,找到地方,門牌店麵確認了兩次,才踏上台階。

侍者彬彬有禮地迎上來:“先生幾位?”

“我與Shannon何女士有約。”

“啊,這邊請。”

店內光線昏暗,分隔成若幹個獨立的小空間,輕柔的歌聲伴隨著低微的談笑,根本看不見人,私密xìng極好。

侍者將方思慎往裏引,一路碰到的多是老外。深處角落的位置,兩位女士正在聊天。

打過招呼,秋嫂伸手倒茶,何女士道:“之前聽Jasmine說要去參加華老先生的追悼會,順便了解了一下老先生的生平,非常欽佩,我就冒昧跟著去了,希望沒有打攪。前天看新聞,老先生的遺產由你做主捐給了西部的大學,更加令人佩服。真是沒想到,年紀這樣輕,境界這般高。”

方思慎被她誇得臉紅:“沒有您說的那麽好。是我師兄在那邊,有條件將老師的東西保護得更妥當些。”

聊了一陣,何女士借故失陪,留下另外兩人單獨說話。

“秋嫂,他……最近怎麽樣?”

時窮節乃見。秋嫂望著對麵那雙真誠急切卻又內斂自控的眸子,深感少東家如此會看人。這門本事,雖連城拱璧不啻。

“洪少怕你擔心,托我轉達問候。隻是時值非常,我不好貿然聯係你,才借了老先生喪儀的機會,抱歉。”

“沒關係的。老師知道他。”

這一點秋嫂卻未曾料到,不由得對二人關係有了更深的認識。原本還有猶疑,這時下定決心,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大信封放在桌上,雙手推至方思慎麵前。

“這份東西,是洪少秋假回鄉前夕,臨時寄存在我這裏的。但是……最近發生了一點事,與我有些牽涉,繼續拿著,恐怕不是十分妥當,我想,不如jiāo給它的主人。”

方思慎疑惑地拿起信封,抽出裏邊的東西,打開來,竟是一份房地產權證。

黃帕斜街甲二條十三號院,所有人明明白白寫著:方思慎。起始日期是共和六十一年三月。

在他心目中,那黃花梨書架楠木書案,還有小書房配備的高科技現代化用品,價錢已經高得難以接受。他一直以為洪大少說送禮,送的是屋子裏的設施布置。

“他什麽時候……怎麽會……我不能……”

端著薄薄的燙金紅印證書,方思慎不知如何是好。

秋嫂見他捧起來又放下,似乎拿不定主意,輕聲解釋:“黃帕斜街四合院,年初就已經全部售罄。留作自用的院子,對外也一直宣布已售出。五月裏洪少整頓公司,項目轉讓得差不多,鑫泰地產等於跟本家沒了多少關係。另外這邊的業主身份都不一般,輕易不會有人來查,我也早就搬出來了。所以你盡可放心,別透露出去就行。”

方思慎抬頭:“秋嫂,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隻是洪少為這院子花了許多心思,咱們都謹慎些,就當保存他一片心意吧。你覺得呢?”

方思慎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證書上的文字。過了一會兒,忽然問:“秋嫂,剛才您說,最近發生了一點事,與您有些牽涉,不知道是什麽事?方便讓我知道嗎?”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秋嫂微微側頭,一手托腮,從容淡定。心想對麵這位似乎等閑不問俗務,此刻開口問了,什麽都不告訴,隻怕要著急上火。

“洪少不是對藝術品投資感興趣?跟朋友們合夥,私下弄了個小公司玩兒。他本人沒占多少股份,又一直賠錢,知道的人也就不多。家裏出事之後,這邊的生意沒工夫打理,當然跟著停了。誰知前些日子,忽然有人上門來查問。我其實沒直接參與過,但是幫四合院的業主們買過幾樣東西,算是有合作關係,所以……”

秋嫂端起茶杯:“這種時候,穩妥些總沒錯。洪少把這麽重要的文件jiāo給我,總不能在我手裏出事,想來想去,不如請你本人保管。別擔心,這塊兒的生意正規得很,查不出什麽來,頂多就是耗著。權當防範於未然吧。”

方思慎想起偶爾在四合院消磨時間,兩個人一塊兒翻看圈點過的那些藝術品拍賣手冊,一個名詞冷不丁冒出腦海,許多斷斷續續的線索瞬間串聯起來。

繃直脊背,穩住聲音:“秋嫂,他那個藝術品投資公司,是不是叫做……‘真心堂’?”

“是。”秋嫂點頭,心中暗忖,這個問法,他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方思慎許久沒說話。

老師逝世那天,與學政署監察處調查員那一番憋屈的對話,仍然記憶猶新。

“你父親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請方博士解釋一下這件事。”

原來是這樣。

此前忙於喪事,方篤之那邊開了兩天會,回家後表麵一切如常,導致方思慎至今也沒想起來跟父親提及被調查的經過。

將產權證書捧在手裏看了又看,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烙在眼中,記在心底。最後小心翼翼放到桌上,輕輕推回秋嫂麵前。

“小方,這是……?”

“秋嫂,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將這個院子馬上賣掉?”

秋嫂意外之下,聲音陡然拔高:“你說什麽?”旋即壓低嗓門,“小方,你想清楚,且不說它有什麽別的意義,這是洪少給你留的後路,不到萬不得已……”

方思慎截住她:“秋嫂,我明白。我也舍不得。但是……”堅定地望著對方,“不是說老爺子還沒出來?應該需要很多錢吧?請您告訴我,有沒有可能馬上賣掉,然後把錢jiāo到他手裏?”

秋嫂搖頭:“小方,你不必這樣……”在她這個人生經驗豐富得多的旁觀者看來,方思慎的決定太過衝動。

“秋嫂,我有這麽做的充分理由,他會明白的。何況,東西再重要,也沒有人重要。如果能換錢辦事,幫他保人平安,那就足夠值得。”方思慎懇切道,“他把東西jiāo給您,可見信任。這些事情,我一點不懂,隻能請您幫忙。除非賣不掉,那就沒辦法。”

“怎麽可能賣不掉?黃帕斜街的院子,坐地起價,半年內漲了五成,有的是人想要。”

“那……大概能賣多少錢?”

“包括裏頭的東西一起,起碼五千萬。”秋嫂心痛起來,“連鳥籠子都是小葉紫檀,素素喝牛nǎi用的是骨質瓷碟——出手這麽急,肯定要吃虧。”

方思慎小聲驚呼:“這麽貴!”

“價錢算什麽,關鍵是難得。得找個識貨的買主才好。”秋嫂看看方思慎,“小方,真的要賣?”

“嗯,真的要賣。麻煩您盡量找個識貨的買主吧。還有就是……錢能送到他手裏麽?”

秋嫂輕啜一口紅茶:“能。”

放下杯子,慢悠悠講起故事來:“你可能不知道,當初我因為一些原因,匆匆回到國內,潦倒得不行。唯有表妹一家子熱心義氣,肯留我白吃白住。有一天外甥突然說他老板著急找個臨時翻譯,問我去不去,我答應了。這是我跟洪少頭一次見麵。不瞞你說,那時候我真沒怎麽看上他。隻是沒想到,翻譯了兩回,他就約我談正式聘用的事。現在想想,要不是遇上這麽個小老板,我的日子可能完全不同。人與人之間,這就算是緣分。”

把桌上的產權證書收回包裏:“小方,既然你這樣決定,我也不說什麽了,畢竟這是你跟洪少的事。至於錢,你盡管放心。”

第〇九一章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方思慎忍不住上網查了查真心堂,找出些生意動向拍賣廣告,多是半年前的舊聞,看不出什麽涉及複雜內幕的東西。

又搜了搜河津礦難跟金銀海礦業集團,果然,事故處理早已塵埃落定,而有關洪家偷稅漏稅,河津烏金行業行賄受賄的報道,比之一個月前的甚囂塵上,含蓄收斂許多,隻是內容傾向並沒有發生質的變化。

最近幾個月應接不暇的變故,逼得方思慎這個書呆子迅猛進步,竟然能夠感覺出字裏行間隱約存在的博弈與僵持。他越發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這個時候,洪歆堯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錢。

躺在**,望著窗外細細彎彎一鉤弦月,心想:不知道多少錢能救出他父親。繼而想到真心堂,想到自己的父親,又覺得對於方大院長來說,錢還是少一點兒的好。

周五,方思慎在辦公室忙課題。這麽久無人督促,學生們難免懈怠。即便如此,也積壓了不少內容等他審核。粗略整理到下午,發現幾個骨幹成員最近一周幾乎沒有進展,恰好一名大三男生在,便問起緣由。

這位叫韓彬的男生從課題組成立伊始便加入進來,一直表現得積極上進,堅持到現在,已經算是元老。

他支吾幾聲,也沒說出個具體原因。方思慎想著自己個多月來什麽都沒管,年輕人總有偶爾跳脫的時候,不好意思多說,提醒兩句便罷。

過了一會兒,韓彬收拾書包離開:“方老師,我先走了。”

方思慎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根本沒轉頭:“好。我看完這些會把修改意見發給你們,注意查收郵件。”

韓彬望著他無知無覺的背影,又看看辦公室另一邊已經搬空的大書架,站了片刻,推開門走了。

直到父親打電話,方思慎才起身回家。

晚飯桌上,氣氛正好,不經意道:“爸爸,這些天太忙,有件事忘了跟您說。”

“什麽事?”

“就是……老師走的那天,您開會沒有回來,學政署監察處的調查員找過我。”

方篤之筷子正伸到半中間,聞言繼續夾菜吃飯:“嗯,果然問到你這裏了。都說了些什麽?”

“問了當年金帛工程竹簡的事,我建議他們提請最高學術委員會重新調查。”

方篤之停下動作,大笑:“好建議!還有什麽?”

“還有,提到您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問我知不知道,我說不知道。”

方篤之點頭:“這個你確實不知道。是私人關係往來,做藝術品投資,與公職無關。他們查過一陣,查不出什麽,偏拖著不肯了結。這種事,你要知道,拖的時間越長,越說明沒問題,不過是有些人失望之下仍不甘心罷了。不要緊。”

方思慎捏緊筷子,望著父親:“真的……不要緊?”

見兒子這般擔心自己,方大院長笑著解釋:“確實不要緊。第一、我拿的不是幹股,雖然沒出錢,但屬於智力投資。不光我一個,另外兩位高級顧問也屬同樣xìng質。憑自己學識智慧掙錢,勞動所得,光明正大。第二、我隻是個顧問,不參與實際運營管理,就是真有什麽事,也牽連不到我頭上。第三、最重要的一點,我沒有因為這個妨礙公職,更沒有利用職務之便謀取私利,或者為請托人牟利,不構成任何違法行為。”

給兒子夾了隻蝦仁:“這下可以放心了吧?”

聽上去頭頭是道,方思慎明白,這個話題恐怕再問不出什麽了。扒了幾口飯,忽然又道:“那……您掙到錢了嗎?”

方篤之沒料到兒子問得如此直接,愣了愣,哈哈一樂:“小思,你爸爸我當真要掙錢,還是掙得到的。”

想起最近的起伏跌dàng,陡然生出一股無常幻滅之感,笑得兩聲,笑不出來了。歎氣:“小思,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難道看不出來,現如今就是個認錢的社會。關鍵時刻,有錢能傍身,總勝過無錢趁不及。”

說著說著,無端頹唐蕭索起來:“你向來不在乎這些,心裏大概笑話爸爸了吧?”

這話可說十分之誅心,方思慎慌了:“怎、怎麽會?我就是擔心您……”

方大院長看兒子一副無辜無措模樣,高興起來:“爸爸都這把年紀了,除了為你考慮,還指望什麽?你一點都不會替自己打算,難道還不許爸爸替你打算麽?爸爸掙的錢,還有東西,哪一樣不是你的?……”

方思慎沒想到引出父親這一番話來,感動之餘,心情愈發沉重。

索xìng放下筷子:“爸,我雖然不會掙錢,自立總沒問題。我對現在的物質生活感到很滿足,若是這樣的狀態令您擔憂,讓您奔波cāo勞,豈非不孝?您真的不用……假如是為了我,我覺得很不安。”

方篤之把兒子認真看一眼,最後點點頭:“就最近的表現來看,的確進步很多。可惜離不用cāo心的日子還有距離。”指指桌上盤碗,“再吃點。主食可以少吃,把菜吃了。”

方思慎隻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咀嚼。跟父親談話,十次有九次如此走向:總是說著說著,就被帶得遠離初衷,跌在棉花團裏起不了身。

道行太淺,又有百般顧忌,十分關心,結果事前想要達成的目的一個也沒實現。

飯吃完準備收拾桌子,忽聽父親道:“小思,有些事,爸爸不告訴你,是因為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方思慎停一下,接了句:“我明白。”仍舊收拾桌子。

方篤之按住他的手:“你坐下,聽爸爸說完。”

方思慎便坐下,看著對麵那雙眼睛。那眼神滄桑而深邃,滿溢著一個父親所能表達的強硬與脆弱、克製與縱容、猶豫和決斷。

“然而有些事,爸爸卻必須告訴你,也隻能告訴你。就算你不喜歡,不認同,不願意,也隻能告訴你,因為……唯獨你是我兒子。比如說,”方篤之笑了,“比如說咱們家的錢在哪裏。早該讓你知道,正好說到這了,幹脆給你jiāo個底。”

方思慎“啊”一聲。聽了前半截,以為父親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要jiāo代。聽完後半截,渾身不由得一陣輕鬆。然而轉眼就明白過來,方大院長的錢在哪裏,說不定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怪不得,要擺出這副麵臨嚴峻考驗的神色。

僅有父子二人家中對坐,方篤之也把聲音放得很低:“監察處的調查,不定什麽時候就登門取證。運氣好,會陪同當事人自己拿東西;運氣不好,他們直接動手,根本不打招呼。所以爸爸提前做了點準備。這房子是當年院裏統一分配,再由個人買斷,哪一條都符合政策,沒什麽可說。家裏擺設用具,就我這個級別來說,相當普通,調查員無不見多識廣,不會在意。這些年咱們父子倆一直沒什麽大項支出,有些積蓄更是正常。隻不過他們若硬要雞蛋裏挑骨頭,誰還能備個私人會計,一筆筆澄清明細不成?”

方篤之猶豫許多日子,這時終於下定決心。兒子跟自己天生就是一條船上的,不可能轟下去。誰知道風浪幾時來?不如趁早給他一支槳。

“所以,爸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你名下,另外收了起來。監察處通知開會那兩天,本想設法告訴你,一直沒找著機會,後來又不在急上了。今天既然說到這了,讓你心中有數也好。”

見兒子想說話,方篤之攔住他:“什麽開會啊調查啊起起伏伏的把戲,爸爸活到如今,看都看膩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心裏覺得不踏實,這些話聽過便算,還當不知道。小思,爸爸現在告訴你,樓下大廳咱家信箱,門槽裏邊靠右,側麵有片鑰匙。你有興趣就去看看,自己收好,沒興趣的話,先這麽擺著也行。”

話說到這,方篤之倒輕鬆了:“小思,爸爸能給你的,不過就是這點。除了你,再不可能告訴別人。其餘的,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起身進了書房。

坐在書桌前,豎起耳朵傾聽外屋動靜。輕微的叮當碗碟碰撞之聲,然後是廚房裏水流衝刷的聲音。正聽得入神,門響了。方思慎站在門口,坦然發問:“爸爸,您說放在我名下的,我可以用麽?”

方篤之脫口而出:“當然,當然可以。”又補一句,“要注意分寸。”

方思慎點頭:“我會的。”

望著他沉穩的背影,方篤之心想:華大鼎一死,叫兒子長進不少。好現象。

星期天,方院長出門辦事,被司機接走了。方思慎下樓扔垃圾,然後開信箱取信。住宅樓一層大廳立著幾個大鐵櫃子,每戶一個上鎖的小格。打開屬於自家的那一格,兩個月沒清理,幾乎塞滿了,以廣告傳單居多。門槽內側右麵有一條窄窄的空間,手指摸過去,在靠近上方部位摸到一個小小的硬片。這個位置根本看不見,也是取信的死角,如果不是父親特地說明,可能一輩子都不見得會伸手去摸一摸。

硬片粘得很牢,方思慎使了點兒力氣才摳下來,然後捧著一堆廣告回了家。

關好門,坐下來拆開細看,果然是片鑰匙——非常精巧的防盜門鎖鑰匙,墜著一個更加精巧的金屬吊牌,吊牌標簽上寫了個地址。

看看地圖,背起書包出門,往地址標明的位置找去。一個小時後才到,是南城繁華地段一處看起來很新的高檔住宅區。

門崗將他擋住,方思慎想一想,把鑰匙托在手裏給對方看。

“啊,原來您是業主,麻煩刷卡。”

沒想到那金屬吊牌就是門卡。一路暢通無阻,徑直找到對應門牌號,開門進去。四室兩廳精裝公寓,目測比自家現在住的房子不會小,至少一百二十平。轉了一圈,在臥室壁櫥裏找到一個文件袋。打開來,裏邊有一張燙金紅印塑封證書,方思慎最近才見過同類物品,一眼認出是份房屋產權證。另外還有兩個存折,夾著配套的銀行卡。盡管已有心理準備,當他看清數字後長達六位的〇時,還是覺得眼皮跳得停不下來。

把東西放歸原處,鎖好門退出來,鑰匙塞到貼身口袋裏。腦子有點亂,沿著小區花園石子路慢慢溜達,順便整理思緒。這片住宅區一邊挨著風景優美的護城河公園,一邊鄰近氣派繁榮的南城金融街,不得不承認,實乃投資居家上上之選。入口售樓處豎著巨大的廣告牌,落款的公司名稱明顯是塗抹之後重新貼上去的。方思慎心裏一動,留意觀察,果然在某些不甚起眼的地方,發現了未能完全遮蓋的“鑫泰地產”字樣。

打算給秋嫂打個電話,卻隻找出何女士的號碼。不願給無關的人添麻煩,心知秋嫂一定會盡快聯係自己,不如等她的消息。把自己做了的沒做的該做的能做的又仔細想了一遍,覺得不外如是。原本有些惴惴慄慄,如履薄冰,這時打定主意,看看無波無浪的護城河水,在岸邊立定,天不動,地不搖。

星期一上完課,坐在食堂吃午飯,邊掏出手機查看。沒有秋嫂的消息,倒是有一條江彩雲的短信:“方老師,我在課題組辦公室,有急事找您。”十分鍾前發的。匆匆吃幾口,快步往辦公室走去。

這時候人都吃飯去了,隻有江彩雲獨自待在辦公室裏。見他推門進來,叫一聲“方老師”,滿麵憂心急切。

方思慎對她掌摑洪大少,痛罵完了借錢,又幫忙演戲的過程印象深刻,之後便有點兒敬而遠之,隻隱約知道她家裏病人順利康複,她也一直留在課題組沒走。

“江彩雲,什麽事?”

“方老師,聽說您不帶這個課題了,是真的嗎?”

方思慎腦中一嗡:“什麽?”

江彩雲念到大三,懂了許多事,見他這副模樣,立刻知道出問題了。

“他們說……這個課題會轉給楚風教授,我不相信,您領著我們做了這麽久,怎麽可能……”

方思慎撐住桌子:“你聽誰說的,可以告訴我嗎?”

江彩雲咬咬嘴唇:“一個追我的師兄,他是楚風教授的碩士,昨天特地跑來說,隻要我跟韓彬他們幾個都聽楚教授的,明年考研可以得到照顧。他要我先別說出去,但是……我問了韓彬,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江彩雲著急地望著方思慎:“方老師,他們是亂說的吧?之前搬辦公室的事,不就證明是亂說嗎?這回也是吧,對不對?”

方思慎心裏亂成一團。楚風的研究方向,與華鼎鬆並不接近。何況這麽一個偏門課題,在京師大學國學院,實在算不上惹人眼紅的香餑餑。縱然早知必定麵臨打擊報複排擠冷遇,他一心以為不過是把個人升降看淡些。無論如何沒想到,院方這般無下限,完全置學術cāo守於不顧,隨意拿課題糟蹋。

“方老師……”

方思慎回過神,看見女孩子擔憂的臉。

“謝謝你告訴我,我會去跟院裏核實。目前沒有得到任何正式的消息,你們一切照常就好,該做什麽還做什麽。”

“哦,知道了。”江彩雲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方老師,那個師兄還問我,知不知道課題組電腦的密碼,我沒告訴他。但是咱們公用電腦的密碼大家都知道,我覺得……”

方思慎道:“你做得對,畢竟是大家的勞動成果,即使公用密碼也不要隨便告訴別人。”

“方老師,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沒關係的,我會處理,謝謝你。”

“那……我先走了。”

“好。”

江彩雲輕輕帶上門出去。方思慎支著額頭在桌前坐下。將那些人前後言行動向聯係起來想想,今日這一招,大概處心積慮勢在必得吧。心裏有一種硬梆梆的悲涼,混合了厭惡倦怠,隻想找個什麽地方拋開這一切,清清靜靜待著。

環顧四麵,一年多的心血堆積壘疊,他知道自己不能。

無論如何,先把消息核實了再說。

院長辦公室秘書看見是他,如臨大敵,隻說領導不在,嚴防死守。方思慎等了半天,沒時間耗下去,起身離開。此後一有空就跑去守株待兔。如此積極上心找領導,在他的人生經驗裏,算是破天荒頭一遭。奈何兔子狡猾得很,連續兩天圍追堵截,影子都沒見著。

他又想不如直接找當事人談談。楚風教授比黃院長當然容易接近得多,查了查公共課表,方思慎等在教學樓門口。

“楚教授。”

“你是……?”

楚風穿著洋派,西裝革履,金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盯住來人審視。

方思慎不確定他是真不認識自己還是裝不認識自己。禮貌地自我介紹:“我是方思慎,曾有幸請您擔任過畢業論文答辯委員。”

“你找我有什麽事?”

“是這樣,我聽說,現在手頭正在做的‘上古文字數字化項目’,可能由您擔任負責人,不知道……”

楚風沒有馬上接話,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道:“是有這麽回事。”似乎嫌惡地皺皺眉,“華鼎鬆一死,留下這麽個爛攤子,誰也不願意接,院裏非要派給我。我手裏還帶著兩個課題呢,哪有這閑工夫。”

方思慎不願辯駁,真心解釋:“怎麽能說是爛攤子呢?我們一直按進度推動,完成的部分已經頗為可觀了。”

楚風隨口應道:“是嗎?什麽時候結題?出論文了嗎?”

“原計劃兩年結題,中期報告已經完成。還沒發過相關論文,不過就已有的資料來看,隨時可以整理成文。”

“那好,你們準備一下,最好能成係列,發文途徑歸我負責。等正式文件下來,我會去課題組看看。”楚風邊抬腿邊擺手,意思是我很忙,這事兒到此為止。

方思慎緊追兩步:“楚教授,如果課題由您負責,人員安排上……”

楚風停下腳步,回轉身看著他,嘴角一絲冷笑:“我負責當然我安排。你放心,我這個人做人最講公平,肯定會充分考慮前任負責人的成績,將來成果發表,可以給華鼎鬆保留第二撰稿人的位置。課題組現有成員一視同仁,願意留下的都可以留下,隻要你們充分做到資源共享,我保證實現機會均等。”

直到他去得遠了,那一絲冷笑還在方思慎眼前閃現,好比大冬天裏喝了一口涼水,從裏到外透著寒意。

第二天周四,他又跑到院長辦公室去堵人。那秘書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公文,拍到他麵前:“你煩不煩啊,不就為這事嗎?我告訴你,不用再來了,今兒送呈學校教務處和校長室,周一就能正式批下來!”

方思慎低頭一看:“……因課題原負責人古夏語專業高級教授華鼎鬆逝世,本著自願申請、規範審核的原則,經國學院批準,現任命古夏語專業高級教授楚風為該課題負責人……”

一紙公文從頭到尾,跟自己沒有絲毫關係。

第〇九二章

方思慎回到課題組辦公室,午後無人,他站在書架旁,手指一下一下輕輕敲著木板,看起來像在發呆。半晌,忽然坐到桌前,把自己用的主電腦密碼改了。

課題組一共三台電腦,兩台供所有成員公用,另一台方思慎專用,密碼單設,學生並不知道。一是為了節約經費,隻有這台電腦連著打印機,定期統一打印需要實體化的文檔,以免有人渾水摸魚。二是為了安全考慮,保存所有審核完成的最終文件,以免有人不小心改動刪除。而經方思慎審核過的終稿,他自己的個人筆記本裏當然也有備份。這時候更改密碼,算是以防萬一。

不由得想起當初被導師師兄聯手算計,從甲金竹帛工程退出的狼狽時刻。時光轉了一圈,曆史回到原點。是周遭環境停滯不前,還是自己原地踏步?方思慎一邊修改密碼,一邊自我安慰:進步還是有的,至少學會了積極防禦,留下談判的砝碼。而最大的進步,大概反應在情緒和態度上。

煙波漾日侵頹岸,狐兔奔叢拂坐隅。前人看魑魅魍魎,賞煙水雲霞的氣度,無可奈何之際,勉強借一兩分罷。

因為下課就往院長辦公室堵人,這會兒還沒來得及吃午飯。正想去食堂,手機響了,還是何女士替秋嫂相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