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七〇章 兒大難留

“我自己來。”

“別強。你自己不行,我來。”

方思慎試了試,果然不行。應聲“好”,十分幹脆地不再浪費力氣。

洪鑫垚反而緊張起來。定了會兒神,咽了口唾沫,才讓他靠在胸前,騰出兩隻手幫忙脫衣服。脫到套頭毛衫,就聽“嗯”一聲,趕緊又放下,看見滿臉吃痛的表情。

“怎麽了?”

“袖子……好像粘住了。”

仔細一瞅,袖口裏側被血痂牢牢粘在皮膚上,隱約可見手腕處一圈高高腫起的瘀青。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看見是另一回事。一時牙齒幾乎要咬碎,拚命按下殺人的衝動,想了想,取下腰帶上掛著的多功能軍刀。

“別動。”沿著手腕上方,把幾件衣裳的袖子全部剪斷,小心脫下來,再把碘酒澆上血痂粘連的地方,一點一點揭開。處理好手腕,才發現兩肋處顯露出的青紫傷痕,一轉頭又看見背上還有一大塊。有些不敢繼續,也不知道是怕看見更多的傷,還是怕麵對自己心裏的坎。

慢慢鬆開皮帶扣:“洗完再抹藥,我盡量輕點,疼就說。”

“嗯,沒關係。”方思慎這會兒渾身肌肉都又酸又疼,挨打的地方反倒不明顯。他閉著眼睛,自己也看不見那些嚇人的紅紅綠綠,還秉承自力更生精神伸手去幫著脫下麵。洪鑫垚僵在半道,眼睜睜看他連喘帶咳,也沒力氣把腿從褲管裏拔%出%來。

屋裏暖氣很足,正常情況下穿件單衣即可。然而方思慎正當高熱畏寒之際,衣服一脫,立刻激起渾身冷顫。洪鑫垚一驚,再沒心情磨蹭,裏外幾層褲子一把剝下,扯過被子裹住他,自己也脫了個精光,然後抱進浴室。入水前,又飛快地查看一遍,除了手腕,再沒有出血的傷口,這才放心坐進去,將他的手抬高擱在浴缸外,用心洗澡。

然而所有心思力氣都放在洗澡這件事上,也止不住全身的血液嘩啦啦都往一個地方流。沒多久,洪大少就覺得腦子明顯供血不足,暈得厲害。下邊又遇瓶頸阻塞,密度與壓強在內部節節攀升,就是找不到突破口,逼得腰腿發麻。

終於勉強洗完澡,方思慎還不肯出去:“刷牙……刮胡子。”

洪鑫垚沒法,隻好拖張方凳放到洗漱台前,拿浴巾把他包住,坐下來慢慢收拾。沒有任何空間阻隔緩衝,每一秒都像酷刑一樣難熬。明知道電動剃須刀橫豎傷不著,依然緊張得手發抖。也不管他有沒有反應,不停說話分神:“統共也沒長多少,浪費資源啊你。本來就生了一張嫩臉,還非要刮這麽幹淨,往後我怎麽敢跟你一塊兒出門?要不你管我叫哥得了我說……”

等都弄完,真正揮汗如雨,比剛從水裏出來還濕。把他送回**,拿被子圍好,接著擦頭發。不小心動作重了些,幾根頭發隨著毛巾扯下來,方思慎好似沒感覺,倒把洪鑫垚自己嚇一跳:“啊,揪疼了吧?嘿,沒經驗,下次,下次就好了。”

忽然輕輕笑了笑:“說真的,除了你,我連我爸媽都沒伺候過。多少個第一次哪,都交代在你身上了。”

看他靠在床頭,眼睛也不睜,好似半昏半睡,神情無辜又坦然,也不知究竟聽著了幾分。剛洗完澡,還發著燒,麵上粉白一片。棉被裏露出半截肩膀,脖子和鎖骨的線條流利深刻,細瘦中暗含韌勁,激起無限憐惜與征服的欲念。

低聲歎口氣:“方思慎,你就是我命裏的克星啊你知不知道?”

仿佛為了緩解某種極度的饑渴,他屈起一條腿跪到床邊,身體貼得更近些,把方思慎的右手緩緩從被沿抽出來,手心壓著他的手背,然後覆蓋住自己脹到發疼的部位。柔軟而又滾燙的觸感,讓身體如同過電般打了個激靈。

連做幾個深呼吸,喃喃自語:“靠,要死了……不成,我去衝個冷水澡,再來給你抹藥,等會兒啊……”

鬆開手,那炙熱的觸感卻意外地沒有消失。

“難受麽?”那個人仿佛壓根沒醒,低柔的聲音恍若從夢裏傳來。

洪鑫垚如同遭了蠱惑,腦子一時凝滯,愣愣點頭:“難受。”

方思慎手指動了動,又停下:“我沒力氣……你自己來。”

洪鑫垚立刻俯身吻住他,把他的手連同自己的東西一同包在掌中。幹柴烈火火上澆油,瞬間燒成灰燼。他大口大口喘氣,扯過床頭的紙巾擦拭,又再次低下腦袋,像小獸吸奶般吮咬對方的嘴唇,心裏叫囂著不夠,太不夠。

“咚咚咚,”有人敲門,老林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洪少,還有一個小時登機。咱們直接從專用通道走,也得準備出發了。”

“知道了!”猛然回頭,嚎一嗓子,“二十分鍾後到大廳!”

到底還是衝回浴室,花三分鍾淋了個冷水澡。給方思慎搽上跌打損傷的藥膏,再匆匆穿妥衣服,剛好二十分鍾。

穿衣服的時候,就覺得他體溫更高了,還以為是自己衝了涼水的緣故。把藥店買來的溫度計塞到腋下,半路抽出來一看,四十度三。原本約好方篤之在那頭接,再開車去醫院,立馬決定更換方案,一個電話打回京,叫救護車提前在機場等著。不禁慶幸聽了藥店售貨員推銷,多要了一包冰袋,在室外凍得杠杠硬,派上大用。到了機場,走專用通道,冰袋也直接帶上飛機。

乘務組得到上頭叮囑,專門派了個有經驗的空姐幫洪大少照顧病人。正月十一,頭等艙裏還有不少別的乘客,頻頻扭頭瞧熱鬧。兩個大媽級別的邊瞧邊議論:“這小夥行,多會照顧人哪!現在的小年輕,有幾個會照顧人的,連自己冷熱饑飽都整不明白。小夥子,這是你什麽人啊?”

“是我哥。”

“怎麽就兄弟倆啊?有女朋友沒?這種時候,還是得有個女的搭把手才行……”

洪鑫垚狠狠瞪了兩個老太婆一眼,可惜人家根本沒看見。中途又喂了一次藥,換了個冰袋,體溫卻始終沒有下降的趨勢,人也完全失去意識。隔著厚厚幾層衣服,都能感覺到胸口被烙得發燙。心裏明白,不該聽他的洗了那個澡。但其實自己也知道,這個澡洗得實在是千金不換價值連城不屈不撓無怨無悔。眼下隻盼著快點到達,第一時間交給醫生想辦法。

給他調整一下姿勢,躺得更舒服些,十指緊緊抓在自己手裏,湊到耳朵邊上悄聲念叨:“你可別聽老太婆胡說啊,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一輩子……絕對比女朋友好使、可靠……”

套間病房外的會客室裏,洪鑫垚跟方篤之相對而坐。

“方叔叔,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已經拜托姐夫在那邊調查經過,但中間具體怎麽回事,還得等我哥醒來,您親自問他。路上情形實在嚇人,這才自作主張,叫他們直接到機場接人,您別介意……”

“小堯,你做得很好,真是多虧你了。是小思的運氣,居然碰上你在那邊探親,否則……”

方篤之拿到兒子的診斷書:急性肺炎、多處軟組織挫傷、輕度營養不良,眼前直發黑。好在洪鑫垚的預防針強度很足,上飛機前那個電話,劈頭就問方叔叔手邊有降壓藥沒有。應該說,某種程度上,他比方思慎更清楚方篤之的性格和本事,上來先把情況往重了說,反而激出方爸爸臨危不亂堅忍自持的鎮定來。

然而在到醫院之前,做父親的以為隻是生病,萬沒想到兒子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遭受如許欺淩。從口袋裏摸出藥片,洪鑫垚趕緊倒杯水遞過來。方篤之把藥咽下去,暗下決心,一定要抽出時間抓緊鍛煉,將這拖累人的雙高症狀給它去了。

照洪大少的說法,過年往青丘白水看姐姐姐夫,一路遊玩打獵逛到也裏古涅,碰巧搭救了遭遇麻煩的方思慎。

“方叔叔,初十那天給您打電話,真的不是有意要騙您。我哥他就怕您生氣著急,死活不肯讓我說實話。本來以為第二天能好轉,誰知……”

方篤之拍拍洪少爺的肩:“回來了就好。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又救了小思一回,叔叔都不知道該怎麽感激你……”

洪鑫垚看看他臉色,不知道他父子之間又出了什麽問題,弄得方思慎要獨自不遠千裏偷偷跑到芒幹道去祭拜養父生母。小心試探道:“那……您也別怪我哥……”

方篤之苦笑:“我怪他?我怎麽敢怪他?你不知道,這年前剛病過一次,除夕才從醫院回的家。他跟我說去南邊玩,我想著出門散散心也好,再說南邊暖和,對身體也好。誰料得到,他主意就能這麽大,一個人回了芒幹道!”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年前兩天沒消息,原來竟是生病了,還誑自己說手機沒電。這麽個從不撒謊的人,冷不丁說幾句假話,特別具有蒙騙效果,而且專殺熟不殺生,越親近越靈驗。在心裏做個標記:以後要多提防著點兒。

方院長對於自己撇下兒子跑去雲霧溫泉拉關係,以致出了這樣的岔子,心中端的是後悔莫及。而方思慎為什麽毫無端倪突然跑回青丘白水去,他從得到消息起就一直在揣摩,始終想不出究竟原因何在。隻記得出發前那幾天自己十分忙碌,因為兒子就在身邊,反而忽略了他的狀態,沒能注意到任何異常。

現在反省,年前那場病來得未免突然。燒得稀裏糊塗,除了叫爸爸,還會叫媽媽。這麽多年了,真是頭一遭……到底受了什麽觸動,居然讓他如此思念母親?

這些話他當然不會對洪鑫垚說。想著孩子大了,好不容易有了交心的朋友,也許很多話不願意跟父親講,跟朋友反而來得更坦率。索性一副自己人姿態,拉著洪大少訴起苦來。

“你說他怕我生氣,他幾時真怕我生氣?哪回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小堯,你是小思的救命恩人,叔叔不拿你當外人,你認識他也有年頭了,還不知道他那個脾氣?當年大四畢業,非不肯進人文學院,多說兩句,就跟我鬧離家出走。公共汽車十分鍾哪!他硬是三年半沒進過家門!……”

方篤之是做戲的高手,入戲入得飛快,加上這些年他自己刻意淡化某些片段,說得就跟真的一樣,好像當初導致父子冷戰三年多的□□,純粹來自對方思慎學業規劃的分歧。

“跟了個虛偽無能的導師,認了個禽獸不如的師兄,挨了刀子躺在醫院裏,要不是你,命都可能沒了,他還不肯跟我說實話……那刀子捅在他身上,跟捅在我身上有什麽區別?有他這麽往自己父親心頭戳洞的兒子麽……”

洪大少點頭:是沒區別,戳心,真他媽戳心。

“為了個愣頭愣腦居心不良的洋鬼子,叫什麽來著?”

洪鑫垚心中一跳:“叫衛德禮。”

“沒錯,就是那個衛德禮,從來不跟我說軟話的硬氣兒子,居然求我去救人!你知道我有多寒心嗎?”

洪鑫垚連連點頭:寒心,這事確實寒心,太他媽寒心了。

“他導師華大鼎生病,他鞍前馬後地伺候,比人親孫子還親。他爸爸我住院,整整三個月哪,沒等著他哪怕一個字!養兒子養到這份上,我……”

這件事洪鑫垚卻是知道的,前因後果從頭到尾知道得清清楚楚。

開口道:“方叔叔,我年紀小不懂事,說得不對您別計較。這事兒,我得替我哥說句公道話。他絕對不可能不關心您,他那是不知道。自從知道了,可真是想盡辦法抽出時間到醫院來陪您。別說我,課題組裏那麽多雙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天的不管早晚,手頭事情一放就往醫院趕。至於之前他為什麽不知道……”洪鑫垚停一停,“按說我是晚輩,這事兒沒我說話的份……”

方篤之要的就是這個,立刻表示鼓勵:“是不是你哥跟你說了什麽?”

“上學期開學沒多久,我看他老也不回家,人也沒精打采的。好幾次從外邊回學校,都半夜了還看見他在操場跑步——一跑二十圈,那哪是跑步,整個就是跑鬱悶。問了兩回,他說跟您吵架了。”

自從高誠實失去就近監視的職能,方篤之已經很久沒有從第三方嘴裏聽到關於兒子的信息了。略微有些著急緊張,問:“他還說什麽?”

“他說……”洪鑫垚小心地斟酌著措辭。他的目的很明確,務必抓住每一個機會,在對方心中合情合理地強化方思慎與自己的關係。

“他說,關係再親近的人,想法也可能很不同……因為感情的緣故,雙方都遷就退讓,但並不代表那些不同就會消失,反而可能積累到極限,結果更糟糕。可是反過來想,雙方的差別再大,矛盾再多,感情也不可能因為這個就一筆勾銷。這樣一來,夾在中間的人,怎麽可能不痛苦?”

洪鑫垚在迫不得已的思考轉述中,忽然對方思慎當日那番話有了更加透徹的體悟。語速越來越慢,心底卻仿佛陡然一陣狂風,掀起浩**波瀾。

“我覺著……他那時候真是非常難過。如果不是親近的人,想法同不同的,有什麽關係?誰鳥他?認識這麽久,我看我哥什麽時候說話做事,都頭頭是道的。大概,他就是那種特別有計劃,有目標,還特別有毅力的人。可是,因為您的緣故,他會在自己最堅持的事情上猶豫,為難,痛苦。所以,方叔叔,我覺得我哥這人吧,他不是不在乎,恰恰相反,是太在乎。他在乎自己的原則,又在乎感情,哪一頭都放不下。”

洪鑫垚偏過頭,不去看方篤之的眼睛:“他大概,特別特別希望得到親近的人,也就是方叔叔您的理解,我說的是打心眼兒裏的那種理解。”

方篤之許久沒有說話。

最終長歎一聲:“小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你方叔叔我白長這麽些歲數,竟還不如你看得明白。”

洪大少憨憨地笑:“不是有句話叫那什麽來著,愛得深,批得狠?”

方篤之也笑了:“愛之深,責之切。”

“對,就這麽回事。您看您多有涵養,除了我哥,還有誰能讓您起急?”

“哈哈……”方篤之大笑。過了一會兒,道,“你倒是很了解小思。”

“他是我的救星跟榜樣嘛。我高二轉學到這邊,人生地不熟,學校裏一個正眼瞧我的都沒有,隻有他啊,一個選修課臨時老師,牛逼哄哄地教訓我。”

方篤之笑問:“所以你就把他記恨上了?”

“那還用說?不打不成交嘛。後來老師同學都知道我家裏什麽情況,又都假模假式地拍馬屁,就他真心為我好,逼我學習,帶我買書,給我講題,教我背單詞,連說髒話都管——可從來沒有一句虛的。我覺得吧,有緣認識他,是我轉到京城最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洪大少眨眨眼睛,極其嚴肅地望著方篤之:“方叔叔,您也知道,我家裏一堆姐姐。在我心裏頭,真的拿方思慎當親哥哥一樣看重,絕不摻半點水分。”

溫柔再版已經確定,細則即將出台,會第一時間告訴大家。衷心感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