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被穆無霜拉來的數十人像是全都心死了一般, 既不掙紮也不說話,連表情都如出一轍的僵硬死板,一副嚇傻了的模樣。

他們被穆無霜堵住了嘴, 但看這樣子, 就算不堵也不聲不響。

穆無霜一眼瞧過去,心下覺得古怪。

這些人狀態不對,連麵容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再細看, 穆無霜瞳孔猛然一縮。

她握著靈劍的手有些發抖, 不信邪似的將那些人的臉一張一張看過去。

空洞無神的麵孔和記憶中的臉龐一一對上。

他們的眉眼頷骨,於穆無霜而言全部是熟識的。

鳳萊派長老、烈陽拳修、冷華行者、白氏長子白樊聲……

全部都是修真界中有頭有臉,聲名響徹一方的修者大能。

這些修者昔日都是一方大能, 風光無限, 不論去向哪都是人群擁簇, 光是把名字擺出來就足以讓不少人與有榮焉。

而如今他們一個個臉色麻木的坐在破敗荒涼的幹土上,眼裏渙散無神, 嘴裏堵著破布。

穆無霜盯著他們,心底生起濃烈的荒唐感。

她感受到這些大能修者的體內靈力暴虐雜亂, 全然不複從前的精純, 摻雜了幾縷濃鬱的異種力量。

穆無霜抬手探向其中一人的天靈,手伸到半空, 卻被另一隻修長手掌截住。

歸覽捏著她的腕骨, 懶散道:“不必探了, 這是妖力。”

穆無霜看了眼歸覽抓住自己的手, 皺眉:“不看就不看, 你一直抓著我的手做什麽。”

少年聞言, 眼眉略略壓低, 顯出一點動人的落寞來。

他神色委屈, 但並沒有鬆手,反而前進一步向穆無霜貼得更近了些。

“不可以嗎?”

歸覽聲音很輕的問道。

穆無霜手腕一抖,心底終於後知後覺地生出些不對勁的味道。

她臉色如常地反問:“有什麽必要?抓著我的手是能得到更多信息?”

說到這,穆無霜倒是真的煩悶起來:“這些人都是修真界的大修行者,為什麽一副被洗智的樣子?修為也倒退得這麽嚴重,這季雲竟能有如此手段——”

穆無霜頓了頓,背脊有些發涼。

季雲的骨齡分明才十幾歲,卻步步籌謀,甚至能將這些叱吒一方風雲的大修者弄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而如今,她甚至搞不清季雲圖謀為何。

……當真可怕。

穆無霜思緒千回百轉,歸覽卻仿佛對此事毫不在意。

歸覽掀起眼簾,直直瞧著穆無霜說道:“當然能,隻要你握著我。”

後半句話音仿若呢喃,頗有些蠱惑味道。

穆無霜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接的是她的上一句。

她越發覺得古怪,於是迅速將手抽回去:“神經病。”

歸覽也不惱,隻是仍維持著離穆無霜極近的距離,一雙紅眸定定落在她麵上。

半晌,歸覽道:“這些人,都曾被奪舍。如今留在這的,不過是一具空殼子,神魂早就湮滅了。”

奪舍,乃上古邪法,是修真界自有律法以來就明令禁止的邪惡禁術。

奪舍者以自己的神魂侵占活人軀體,將軀體裏的神魂或吞噬或撕碎,然後取而代之,繼承軀體的記憶。

隻要偽裝得當,旁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發現這是一個被替換了內裏的“人”。

穆無霜幾乎立刻聯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你想說,季雲也是被奪舍的?!”

這些為季雲所用的人全部被奪舍,那麽他們早早見到的“季雲”又是什麽東西?

穆無霜隻覺心驚膽戰。

她麵對的根本不是什麽十幾歲的失怙小孩,而是一個神魂強大、奪舍無數大能的怪物。

歸覽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一個被奪舍修者身前,一指掐斷了他的喉骨。

頭顱滾落下來,而脖頸一滴鮮血未流,隻有源源不絕的縷縷黑氣在不斷地朝外冒出來。

穆無霜隻看一眼就知道這黑氣是妖氣。

這說明奪舍之人是個大妖。

她一時間隻盯著妖氣看,沒有注意到歸覽掐斷這人喉嚨的手古怪地**了一下。

少年眼眸深紅,若無其事地收回那隻手,目光複又落回穆無霜身上。

穆無霜此時完全沒心情注意歸覽什麽狀態,一言不發地立在原地沉思。

妖族,奪舍,神魂強大……

而且有意針對她。

“嗯……”穆無霜摸了摸下巴,略有些頭疼。

她在修真界大名鼎鼎,所有人都與她交好,一時間沒想出來自己有什麽仇家。

講笑話,她可是正道第一法修,誰和正道代名詞作對,豈不是就在昭告天下“我是壞人”?

穆無霜思索半天,忍不住轉頭問歸覽:“你——你有沒有聽說過有誰喜歡和我作對?”

歸覽沉靜地看她,然後一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他十分認真道:“荒川澤魔尊,修真界聞聲色變的大魔頭,應該有資格和你作對。”

穆無霜:“……”

穆無霜忍無可忍:“我說正事呢大護法,什麽時候這麽愛耍機靈了你?”

她一向知道歸覽嘴皮子功夫不賴,但都僅限於惡心人這件事上。

沒想到還他媽的會說冷笑話,凍死人了。

歸覽眼簾一垂,“要我說實話麽。”

穆無霜:“……廢話當然要。不然我之前叫你整理的信息是狗屎?還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說廢話了?”

磨磨唧唧的。

穆無霜說完,便察覺到身前的歸覽似乎深深吸了口氣。

“你不妨想想你除的魔,特別是帶有妖族勢力的魔。”

穆無霜皺眉,循著歸覽的話,腦中忽然現出一個極其驚悚的可能性。

她早年殺魔如麻,但隻有一樁是特例。

這個魔是隱藏在修真界的一個暗樁,擅長偽裝,在一個城池裏混成了一介坐鎮修者。

除他的那天,穆無霜遭遇了這輩子最多的謾罵攻擊。

因為這個魔在那座城池居民的心裏儼然便是守護神,風評好到離譜的地步。

穆無霜不知道這隻魔叫什麽名字,隻知道他是魔妖雜血,而且力量極強。

除他的那天,城中血流千裏,他手下過半的妖族勢力被穆無霜盡數屠戮。

而那隻魔實力高強,後手極多,穆無霜費了許多功夫才堪堪將其正法。

殺他的時候,的確是有點怪異跡象的。

他的身體裂成六瓣,但經脈仍然堅韌如初,裏麵流淌的魔力妖氣久久沒有散去。

穆無霜守著他的殘肢,直到裏麵的妖氣魔力徹底散掉才打道回府。

這魔死得很古怪,但因為魔妖雜血幾乎從未現過世,修真界裏的人就將其歸類為魔妖雜血的特性之一。

……如今看來,他沒有死。

穆無霜唇角壓平,望著一地被奪舍的修者,胸膛裏一顆心劇烈躍動。

他一定記仇了很久,這些修者全部是他的報複之舉。

而他潛入魔界,化身了幾人,設計了多少東西,牽連起來足夠交織成一張恐怖的巨網,當頭將穆無霜籠罩在內。

歸覽說過,季雲和她的入魔脫不開關係。

而如今她才知道,“季雲”不過是他的一個暫留之所。

穆無霜臉色發白,她唇瓣動了動,忽道:“我要出一趟荒川澤。”

歸覽眼神倏然銳利起來。他聲音有點冷:“你要回修真界?為什麽,因為那些可笑的親友羈絆?你怕那隻雜血的妖向他們複仇?”

少年目色發沉,“他們是什麽東西,值得你這樣牽掛。幾條爛命而已。”

穆無霜毫不退縮地看他:“你不懂。總之,我要回去一趟,越快越好。”

歸覽正待再說些什麽,一旁突然有了動靜。

那些被紫電法力捆縛住的修者們身上的妖氣一瞬間變得濃鬱似墨,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詭異陰沉的氣息。

下一刻,靈肉之驅的修者們齊刷刷歪了腦袋,皮肉飛速發脹,骨頭經脈鼓動浮起,以極其恐怖的速度外擴著。

嘭!

第一個修者血肉模糊地爆裂開,骨屑腦漿飛濺而出,沾到穆無霜麵上。

令人作嘔的血氣腥氣一縷縷順著碎肉朝外飄,穆無霜臉色變得慘白,唇瓣微不可察地發抖。

她厭惡血,厭惡人體筋肉骨骼的具現。

但她活了二百餘年,始終接連不斷地和這些東西打交道。

穆無霜微微閉上眼。她知道,這些修者的血肉爆裂將是接連而來的。

嘭嘭嘭嘭嘭嘭嘭!

連珠炮似的震響漫徹天際,穆無霜闔著眼,有些漠然地想——這腥氣竟沒有加重,最近嗅覺大抵有些退化。

不過這倒算恰如其分,正好讓她少了一頓惡心。

穆無霜緩緩睜眼,看見眼前景象卻是一怔。

身前,歸覽襟袍獵獵,紅眸似血,兀自撐了個護罩隔絕了一方的血氣。

穆無霜呆滯地看著歸覽的動作,看見歸覽揚起笑,容色在身後狼藉的映襯下昳麗如花。

她神識一震,感知到麵前歸覽的魔力正迅速攀升,拔竹節似的,境界隻須臾便超越了她。

禍不單行,歸覽在這個時候入魔了。

他入魔時境界攀升,瞬間壓製了她這個天魔境。

穆無霜不是第一次見歸覽入魔,她不害怕歸覽入魔,因為她實踐過,知道清心訣可以解除歸覽的魔化。

但她一直很奇怪一件事。

這種程度的入魔,本該力量透支經脈斷絕。但歸覽每次醒來後都毫發無損,魔力依舊豐沛厚重。

濃重的威壓當麵襲來,穆無霜氣息急促,膝彎一軟,踉蹌得站不穩。

歸覽身上的幽甜蘭氣與威壓一齊迎麵而來,穆無霜呼吸發滯,費盡全力堪堪抬起手指,卻沒有了給歸覽畫清心訣的力氣。

這次的入魔,似乎比從前的都要迅猛濃烈。

穆無霜心頭浮起絕望。歸覽眼瞳泛著無機質般的漠然,猩紅之意盎然,離她越來越近。

歸覽居高臨下地望她,二人之間距離不過方寸,生死亦在一瞬。

穆無霜氣力全無,此時此刻她能夠站著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眼睫顫如蝶翼,額上汗珠順著眼尾流下,在臉上留下薄而濕的水痕。

下一刻,有冰涼貼於眼角。

穆無霜眼睛大睜。

歸覽帶著一身魔氣低下頭,唇瓣貼在她眼角,很輕地抿去水澤。

他伸臂環住穆無霜,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裏。

穆無霜驚得幾乎要叫出聲。與此同時,少年頭顱埋進她肩頸,蠻不講理地蹭了起來。

歸覽的嗓音猶然帶著抑製不住的喘息,貼在她耳邊道:“不要捏清心訣,我沒有入魔。”

“穆無霜,我是妖族。”

歸覽聲調發緊,眼眸濕潤道:“這隻是妖族的發.情。”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