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病中見人心

紫鵑心裏著實是委屈透了。

此刻林黛玉病著,竟才算看清了這榮國府的情冷暖。若非實有老太太寵著愛著,隻怕王夫能立時將她逐出府去,便是往日玩的極好的三春姐妹也不過來張望過一二回,瞧著那架勢,竟如此避之不及,沒白的叫姑娘好好落了回眼淚,連著幾日鬱鬱不樂的。

賈環拍了拍紫鵑的手臂,隻令她和雪雁二個去把蓮香帶來的燕窩參一並歸置了,獨自個兒挑了簾子進到裏間。

按說男女七歲不同席,林黛玉的閨房,賈環是須得止步的,好過叫旁說了閑話去。

但他二一貫感情深厚,賈府更不忌諱這許多,賈環又著實心憂她病情,一時也隻能顧頭不顧尾,且先進了再行別法。

別院清冷,那房中擺設陳列自然也高不到哪兒去。隻得一張拔步床,鋪著的厚實褥子錦緞繡被倒還有一半是蓮香搬來的瘦弱已極的林黛玉整個兒陷杏色的錦被裏,臉麵蒼白憔悴,鴉羽般的長睫微微抖動,似是極不安穩,眼見著卻是比來時更不濟了,竟隱隱有幾分油盡燈枯之感!

賈環悚然一驚,忙幾步上前,搭上女孩兒細骨伶仃的手腕。姚無雙也曾交過他一二手岐黃之術,此時一診之下,竟卻是不好!

“環兒......咳咳,、回來了嗎?”林黛玉本就淺眠,叫他一動,卻是又醒將過來,細細咳幾聲,麵上略多了一絲淺笑。

少年看得險些落下淚來,有心想伸手觸觸女孩兒蒼白的麵頰,卻又顧著那重重規矩道理,隻覺無力至極。

固然,初入紅樓,他不過以為自己是個過客,哪怕接受了賈環之名,骨子裏也仍是淡漠涼薄的。若非有赫連扣,待得手裏暗棋足夠,他恐早環遊世界去了,哪願意留這個是非之地勞心勞力!

對林黛玉好,賈環也是不無私心的。

作為最主要的那幾個局中之一,林妹妹柔弱敏感,雖也有些孤高小性兒,卻無疑是最單純弱勢的那個,賈環隻要和她搞好關係,不愁不紅樓此大舞台中著一席之地,至少保他賈府無憂是不錯的。何況她身後還有林家和林如海,雖原作情節不知可逆與否,但多條出路總是有害無益的。

隻是時日長了,假戲也就變了真做。

林黛玉慧黠細膩,與賈環識得的現代女子大相徑庭,說得通俗些,便是極容易激起保護欲。何況累月相處,賈環也深知她的單純良善,又有那書中淒慘困苦,說不得使憐愛,況他又不是那真真兒的鐵石心腸之。

如今見她竟儼然是病入膏肓之態,賈環眼圈兒一紅,手指略略捏緊,強笑道:“姐姐,不過幾日沒見的,怎麽竟瘦成這個樣子了?可是那起子奴婢婆子捧高踩地,不曾盡心伺候了?”

林黛玉蹙著眉心,把帕子壓嘴唇上一陣咳嗽,王嬤嬤慌忙倒來了茶水,要使她過過口,女孩兒卻一把推了,斷續道:“與環、環哥兒說話,、且出去——咳咳——候著,咳咳。”

那婆子躊躇半晌,見姑娘瞪她,方訕訕地退了。

賈環眼見著白色帕子上漫出些許刺目血紅,心中哀慟,隻盼著那水溶手腳再快些,那太醫令本事再高些。

“環兒,、聽姐姐一言。賈府不是、不是善地,待走後,、竟還是——咳咳——快快地離去了罷,、知——咳咳,外頭有路子!”林黛玉仰臉艱難地說道。

賈環望著那雙殷殷期盼的鳳目,終於忍將不住,眼淚滴滴而落:“姐姐胡說甚呢,哪裏便要走了,且有好日子呢。倒說過出息了便要給找個好家,竟不信的嗎?”

林黛玉顫顫伸手替他抹淚,隻淺笑道:“男兒有淚不輕彈,環兒莫哭了。叫鳳姐姐看到,卻又要說的不是。”

賈環握著她冰涼的手塞進被子,低聲道:“全是姐姐招的。等好過來,卻是要使嫂子整治一番。姐姐,隻當信環兒一回,並不是甚大不了的病灶,且放寬心子,再不想與這賈府千種緣分萬般情仇,隻當他們全是雲煙過客便是。既知道的本事,卻哪個也收不得命去!”

林黛玉瞧他半晌,忽而癡癡一笑,隻道:“自是信的。”

她身子日漸虛弱,今兒一遭已是難得,言畢便昏昏睡去。

賈環替女孩兒理了理被冷汗打濕的鬢角,又坐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此處。

話分兩頭,林黛玉病了有些時日,賈寶玉雖心有掛念,卻因王夫等搪塞隱瞞,倒也並不知其輕重,仍是愛玩的天性,端端兒地與秦可卿之弟秦鍾好上了。

要說秦鍾此,生的比寶玉還好些,女孩兒一般,他見了自然喜歡得緊,連日來一顆心倒有多半放到了此身上。

賈寶玉要為了秦鍾入族中義學,倒把個望孫成龍的老太太喜得不知說什麽好,忙一應地備下了各式用具,隻怕他二個學內受了委屈。此番一忙活,倒很是衝淡了些賈母因林黛玉而起的憂慮焦心之情。

賈環自然知道他二個塾裏發生的勾當,原不願意去理,奈何賈政不知抽了哪門子風,竟使來請他去書房一敘,當下便有種頭皮發麻的不妙感覺。

來到書房,賈政立書桌後,青棉直裰挽起一截袖子,懸著根紫狼毫竟是練字。

賈環來了,他也渾當不見,似一心醉那墨香裏。

少年情知這必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吃,也不著相,隻是靜靜站桌前,眼眉微微斂起,似是七分謙恭三分敬畏。

約莫有兩刻鍾功夫,賈政收了筆,終於打破一室寂靜,道:“環兒早來了?”

賈環作揖道:“不過片刻,見老爺正寫字,卻是不敢稍掃雅興。”

如此進退得度,賈政不禁抬頭細細瞧著這個自個兒鮮少注意到的庶子,日前最鮮明的似乎也不過是五年前老太太跟前兒泣言其罪有五的小大模樣。他因何出府賈政卻也是知道的,隻是嫡子不比其他,便是他心裏萬般惱恨,也隻得佯裝不知將此庶子掃地出門。

賈環這五年出落得越發好看,又兼之從師姚無雙,眉眼間自然帶出些風華大氣,他穿衣素淨,和早間兒穿紅戴綠前來的寶玉相比,卻徒然添了幾分難掩的清貴無塵。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賈寶玉與他一比,便是容貌更勝一籌,卻端的是不及,一錯眼賈政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哥哥他今日學裏去了,不過是場胡鬧。未免他惹了禍端,也一並去罷!”賈政言道此處,剛正呆板的麵孔上不免又有幾分氣惱羞憤之色,倒也是的,哪家養了個混世魔王都不願外頭說去,賈寶玉若是一眾學生前丟了醜,說不得明兒整個盛京便要以此為笑柄了!

賈環心裏恨得滴血,這榮國府,果然是個吃的地方。賈政竟是光明正大要他給賈寶玉當擋箭牌去,倒是真真兒地不怕寒了他這個庶子的心。

雖說如此,賈環麵皮子上也不過作了委屈驚慌,清麗眉眼倒越發顯得可憐:“這、這、這可是略有不妥的?不過是個庶子,哪裏好叫寶哥哥聽話?況林姐姐又病著,、......”

“畜生!幾歲了,竟還隻念著兒女情長嗎!倒以為是個好的,原不想也不過與他是一路貨!”賈政登時怒將起來,手掌狠狠拍桌上,四濺的墨汁泅了半打宣紙,剛寫好的字也廢了幹淨,賈政頓時扼腕不已。

賈環被嚇得倒退幾步,眼中含淚:“老爺,環兒此處不曾有疼有愛的,唯有那林姐姐待好,如今她病著,、、......也不是不願去上學的,隻是那別院冷清,邊讀書邊照顧姐姐卻也是可以的。”

賈政思忖著,那林如海係書香之後,更中過一甲探花,學問自然是一等一的,往日見著,林黛玉自然也是不差。如此可見,賈環確實是比寶玉要認真得多,想到他府中一貫艱難,更是許久不歸疏於管教,也便軟了三分:“倒是個孝悌的。可黛玉畢竟是個女孩兒,能教的畢竟不多,隻管安心去,明兒便去宮裏請太醫,再求了老太太將她那處好好地添置了,想必不日也就好了。”

賈環立時破涕為笑,滿臉狼狽叫賈政瞧得眉頭直皺,少年卻一揖到底,雙目宛若赤字般純淨濡慕:“環兒代林姐姐謝過老爺,環兒必不負老爺所托,將來考取功名,卻也可為賈府爭一分門楣光耀。”

“好!好誌向!且下去理理,這處備下了文房四寶,稍後挑個書童便徑直去了吧。”

賈環暗暗咬牙,恭敬應是,才退了出去。

待回了院子,賈環眼裏才露出一抹陰狠冷厲,淡淡道:“賈政,既待不仁,也不怪不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