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暗香浮動,夏姨娘披頭散發地伏在床榻上,深深凹陷的雙目中迸射出一道寒光。她的手邊躺著一隻木匣子,裏麵的琉璃珠子、精致簪子盡散了一地。

夏姨娘掃了一眼冬溫:“冬溫,你說。”

“這隻木匣子是奴婢在姑娘床鋪底下翻到的。姑娘常日裏都是大大方方的,尋常物件兒哪裏會這般藏掖著。奴婢覺得可疑,便拿過來給夏姨娘看看。”冬溫跪在地上,道,“上麵的魯班鎖尋常人打不開,奴婢便用錘子砸了,還望姑娘見諒。”

夏姨娘的嘴唇囁嚅著,看著江晚寧道:“都是些便宜的小玩意兒,腓腓怎麽還私藏著?”

江晚寧猛然抬頭,撞上了夏姨娘沉痛的視線。也不過在一瞬的功夫裏,她便理清了院子裏的丫鬟們為何連大氣也不敢喘,屋子裏為何狼藉一片——

她和四哥哥的往來被姨娘知道了。

她仰麵看著眼前形容枯槁的女人,知道這兩天接二連三的風波讓她的心思變得敏感而脆弱,她怕這時候再提四哥哥的事情會引得她發怒,甚至暈厥。她便抱了一絲僥幸地對自己說道,萬一呢,萬一夏姨娘不知道呢。

江晚寧低聲道:“這些都是腓腓在街邊買的小玩意兒,都不值錢,放在屋子裏也太占地方了,索性找了隻木匣子裝著。”

她說完後,屋子裏隻剩下一片靜默。

夏姨娘捂著胸口粗喘幾聲,猛地抓起手邊的琉璃珠子朝她擲了過去,道:“都這個時候了你竟還想著跟我撒謊!若非冬溫發現你和他往來,你還打算瞞我到幾時!”

“你以前從不跟我撒謊!他教壞了你!”

“姨娘別生氣!”她想上去安慰姨娘,不知為何身子又凝住了,“……四哥哥從來沒有教過我撒謊,這些小玩意兒也是他看我不開心才拿過來哄我的。將這些東西藏起來是我的主意,和姨娘撒謊也是我的主意,姨娘莫要怪罪他。”

她臉色蒼白,胸腔仿佛被團團棉花堵塞住了,鈍鈍地震顫。她哭道:“姨娘很好,四哥哥也很好,為什麽姨娘不許我和他接觸?”

夏姨娘無力捶床:“他不是什麽好人!”

“可四哥哥不曾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他也不曾在腓腓麵前說過旁人半句不好!”江晚寧微微拔高音量,據理力爭地反駁道,“反倒是府邸裏的人戳著他的脊梁骨說壞話,反倒是——反倒是姨娘你——”

她看著麵前麵目猙獰的女人,抽噎著。

“你要說我什麽,你如今為了他敢這樣和我說話了?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夏箏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被她一手養大的孩子,心頭竄上一陣失望,“我如今隻恨自己不讓你接觸後宅之事,讓你在我膝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以至於你被一個男子耍的團團轉,卻連他的真麵目也看不清!”

她忽而氣短,攥著錦被咳嗽不止。

冬溫手忙腳亂地上去拍她胸脯,被夏姨娘一把推開,她喑著嗓子道:“這座府邸裏的男人又有幾個是好的!就連你一向敬仰的爹爹,做的也是奪□□的醃臢事,焉知他又對你動了什麽心思!我且問你,江鶴生的兒子裏除了三郎心慈,又有哪個是光明磊落的!”

她聲嘶力竭:“你不是覺得他無辜嗎!”

“你過來,我告訴你!”

夏箏的鬢邊青筋抽搐,一下下跳動著。

江晚寧從小到大哪裏見過她這種模樣,有心想和她服軟又放不下心中別扭。她流著眼淚顫顫道:“四哥哥他人真的很好,姨娘不要信府裏下人的話。腓腓以後會聽姨娘的話,姨娘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別把氣撒到四哥哥身上,也不要氣壞了自己身子……”

夏箏聽到這話,更是怒火中燒。她一把掀開了身上的薄被,衝過去一把抓住江晚寧的肩膀道:“當初以為你乖巧,便沒把這話講給你聽,索性我今兒個就和你說清楚了!府邸上上下下不是都在傳他年幼時殺人未遂嗎,你可知道他當年想殺的人是誰嗎?!”

“是你!”

夏箏死死盯住她的臉,不想遺漏她臉上任何一失望或者害怕的表情,“當年你被抱到我身邊不過三個月,他已對你動了殺心!若非他當時被我攔住,你早就是一孤魂野鬼了!”

屋裏爭吵聲尖銳,反倒是院落裏闃寂。

下人們跪在院中央,無一人敢抬頭看國公爺的臉色。隻聽得房門嘎吱一聲打開,淩亂的腳步聲在經過國公爺身邊時一頓,不似往日一般局促地停住,而是倉皇地跑出了院子。

——

天□□晚,已過了用晚膳的時候了。

瑤光院裏的房屋緊緊閉著,涼夏將飯菜熱了好幾回也不見得姑娘從裏麵出來,壓著胸脯對冬溫道:“怪不得我最近心口直跳,還真出事了。姑娘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和姨娘鬧得這般厲害,連飯都顧不上吃了,這可怎麽好。”

冬溫立在門邊,纖瘦身影搖搖欲墜般。

涼夏一口接一口地歎氣。

要是說她對冬溫沒氣是不可能的,若非是她向夏姨娘告發了,今兒個也不會有這麽一場鬧劇。然而說來說去她們不過是奴才,到底是看主人家臉色辦事,即便冬溫一時不說,來日夏姨娘知道內情了,冬溫便是第一個拿去被開刀。涼夏又見她臉色慘白,更不忍心責備了。

“瞧你臉色白的。你也不必過分自責了。”

冬溫搖搖頭。哪裏是因為這個。

今兒個她在夏姨娘那兒做的一切,都是住在瑕玉軒的那位吩咐的。從前她以為那個人不許她在夏姨娘麵前透露姑娘的去向,單純是疼愛妹妹、想和她多處一會兒罷了,如今看來遠遠不止如此。

那個人是在挑撥夏姨娘和姑娘的關係。

她怕的是國公府今後不會有太平日子了。

但、但是她又有什麽辦法呢。她唯一的弟弟被那個人捉去了,她不得不聽話。又想到那個人讓她照顧好姑娘的話,冬溫不禁悚然。

冬溫道:“你把食盒給我罷,我送進去。”

冬溫做事一向妥帖,院子大大小小的細碎事情都是經過她手的。且涼夏覺著冬溫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同姑娘說兩句好話,說兩句好話姑娘便可以消氣了嘛。

涼夏放心地把食盒交給了冬溫。

冬溫輕輕地推開門,將溫熱的飯菜一一擺放在楠木桌上。她深深呼出一口氣,轉身要去找姑娘的時候,發現側門已被打開了,隻有帶著餘溫的暖風吹拂著窗幔。

——

暗色洶湧來襲,將最後一絲霞光吞去。

江晚寧不知站在瑕玉軒門前有多久了,或許是一刻、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她始終遲疑地望著眼前青苔遍布的門扉,不知待會兒該以何種表情麵對他,更不知如何向他開口。

躊躇之際,耳邊驀然一聲:“妹妹?”

不知怎的,江晚寧一聽到他的聲音淚珠子便撲簌簌墜下來了。她過來的目的就是想問問四哥哥當年的事,可她害怕她說出來的話會讓四哥哥難堪、會惹他傷心。

“是想四哥哥了罷,怎一見麵就哭成個淚人兒?”他似乎是初初散值回來,幾本典籍壓在他的臂彎裏,將衣袖折出褶皺。他道:“今兒個那邊不肯放人,讓妹妹空等是我不好。”

江晚寧一個勁兒地搖頭,牽他衣袖進屋。

屋簷掛著精致小巧的鳥籠,肥嘟嘟的鶯兒見到主人歸家了,一聲比一聲叫得嬌氣。江晚寧聽安白說,平日裏這隻鳥籠都是四哥哥親力親為地打理的,從不假借他手。

這般想著,她一愣。

“安白哪兒去了?”

他道:“賣畫去了。”

他被丟棄進了這座荒蕪的小軒子裏任由自生自滅,國公夫人潛心禮佛後便把院裏的事務交給了夏姨娘打理。夏姨娘怨憤他都來不及,又怎會放月銀給他呢。

軒子裏各種吃穿用度,都是賣畫換來的。

他過得不好,卻從未在她麵前提過。

這樣有風骨的郎君,又怎麽會去殺人。

然而夏姨娘的猙獰的麵龐再一次浮現在江晚寧的眼簾。夏姨娘當時指著瑕玉軒的方向,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地道:“你自己去問他!倘若我今日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江晚寧抿抿唇,想問,問不出口。

一邊江愁予已放下了手邊書冊,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柔荑細細查看傷勢。他道:“看起來好多了,這兩天注意莫要碰水……今夜不知怎麽回事,瞧著妹妹話少了許多。”

江晚寧心中一緊,幾乎要脫口而出了。

“四哥哥——”

隻聽“轟”的一聲,院外大門遽然破開。

江晚寧下意識地拽緊他的衣袖,聽到了愈來愈近的腳步聲。腳步聲沉重淩厲,每一步踩踏聲像是帶了極大的恨意碾磨在地上,此人絕不會是恭順的安白,更別提瑕玉軒的兩名婢女了。

她有些怕,驚道:“四哥哥!”

江愁予撫著她的發頂,修長指尖順著光滑發絲劃到她的後頸,安撫一般摩挲著那一塊細膩皮肉。他眉目低垂著看不出神色,聲音如往常安穩,道:“莫怕。”

“是……是誰?”

江愁予環視一圈狹□□仄的室內,見書桌邊安置著一直空的儲物櫃,恰好容得下她。他道:“委屈妹妹在裏麵藏一藏了。別的不需要妹妹做,隻需記的,不論外邊兒出了什麽事都不要出來。”

江晚寧原想開口問問,然而觸到他顯得凝重的眼神,便聽話地鑽進了儲物櫃中。好在儲物櫃未曾落鎖,她能透過一道窄縫看清外邊的光景。

在她鑽入櫃裏的刹那,書房的門被破開。

楚國公踉踉蹌蹌地跌進房間,玄黑蟒袍在夜風中淩厲狂亂地舞動。他倏而抬起臉,被酒氣灼燒得通紅的雙目死死地盯住麵前的兒子。

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著夏箏的詈罵。

“當年我與我夫君錦瑟和鳴,若不是你橫叉一腳,我豈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旁人都稱讚你大度,容得下一個二嫁的女人,殊不知你心裏裝了個怨婦!”夏箏麵露瘋態,“殺了我夫君不說,又錯殺了腓腓的父親,又害了腓腓娘親纏病多年,鬱鬱而終……”

“江鶴,我承認我是鬥不過你了!我本來是能和你好好過日子的!”夏箏頹然地,“你們父子都是畜牲,你奪得了□□,誰知道他勾了我的腓腓去做什麽!倘若他沒有回來的話,我是能安安分分做你一輩子的妾室的!可如今他回來了!”

楚國公拖曳著長鞭,慢慢地靠攏。

江愁予不露痕跡地往後退了退,立在儲物櫃前。他看著楚國公酒後失態的狼狽,唇角攀升,流露出幾分戲謔之色。

堂堂國公爺,焉能容得這般取笑?

楚國公麵上閃過犀利之色,高高掄起手裏的軟鞭,隨著呼呼作響的風聲,一道快似閃電的黑影結結實實地劈在江愁予的身上。

他是個病弱郎君,怎能承受如此鞭笞。

一聲低弱悶哼自他的薄唇之間溢出。他被外力迫得後仰,單薄身子撞在儲物櫃上發出一聲鈍響。他似察覺出儲物櫃裏藏著的小人兒想要出來,傾力壓在櫃門上。

楚國公咆哮著:“你為何要回來!”

“你若不回來,她和我便能好好的!”

“孩兒不明白。”江愁予悶聲低喘,鬢邊墨發被涔涔薄汗濡濕,“孩兒知道自己惹得父母厭棄,鮮少在父母麵前露麵。且孩兒伶仃在外漂泊時怕為父親惹來麻煩,從不敢以楚國公之子自居,年長後見……見旁人父母舐犢情深,盼著返回家中,亦能從指縫裏撿幾分雙親疼愛。父親要給孩兒定罪……總該給個說法罷。”

楚國公怔立在那,揚鞭的手可笑地滯在半空。他頭一會兒見到麵前的兒子服軟,即便第一次鞭笞他時,他隻是一聲不吭地挺直脊梁。

然他怎會知道這話是講給另一人聽的。

楚國公厲聲道:“你同她斷了來往!”

他答道:“不。”

一個酗酒的瘋子是毫無理智可言的。楚國公心裏澎湃翻湧的憤怒,化作了一道道淩厲的鞭風抽打在他的身上。一道道撕裂的傷口汩汩冒出稠濃的鮮血,將他的衣袍染得通紅。

他依舊執拗地:“不可。”

他沙啞的聲音隨著一道道加重的鞭聲虛弱下去。他痛苦地閉目,纖長睫毛脆弱顫抖:“闔府上下隻有妹妹待我好……除非是她不要了我厭惡了我,不然我是不會放手的。”

晦暗的儲物箱內,江晚寧緊緊蜷縮的身子不斷地顫抖。她沒想到溫柔的姨娘會把此事上狀給爹爹,更沒想到被京城百姓譽為玉郎的文雅爹爹會對自己的兒子痛下殺手。

爹爹姨娘怎麽會是這般模樣。

她隻能聽著外邊咻咻的鞭風,淌淚不止。

她知道自己在這時候不能出去,倘若被爹爹瞧見了她在四哥哥的書房裏,會讓四哥哥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她隻能聽著他孱弱的呼吸密不透風地鑽進耳朵,卻什麽都做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鞭聲才淡了下去。

淩亂的腳步聲響起,楚國公筋疲力盡地揉動著發酸的手腕,順著蜿蜒的血水走出了瑕玉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