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四方是媒人,大清早起床,打掃完院子,又去河溝裏挑了一擔水,劈了幾根喝茶柴火,等吳大運送完彩禮,請他到家裏坐坐,熬個茶,喝點酒,敘敘舊情。劉四方看時間不早了,他有些著急,一趟趟跑到大門外,向山下小路張望,就是看不到送彩禮來。

劉四方跑出跑進的不知忙些什麽,劉嫂有事想喊他幫忙,就是見不著人影,她追出大門,看他站在大門外地埂上左顧右盼,氣得她大聲叫罵:“皇帝不急太監急,今天不是給你送彩禮,他們到了自然會喊,你急個啥?快來幫個忙。”

劉四方頭也沒回,望著山腳下:“我是表妹的媒人,這事我不心誰心。幫啥忙快說,等會兒我要去表舅家。”

“我知道。”劉嫂說:“明天要去我娘家拜年,不帶點東西空手去?家裏沒啥好拿的,我娘家沒宰豬,幫我取半塊豬肉給他們帶過去。”

劉四方瞥了一眼站在大門口的老婆,不耐煩地嚷道:“你不會搬個凳子從房梁上取下來,非得叫我取啊!”

“房梁那麽高,我要是能取下來,跑出來叫你幹啥?”劉嫂說完生氣的走進大門。劉四方沒有看見山下來人,轉身跟了進去。

水保田、吳大運、水保耕三人停在山腳下,仰頭望著半山腰,看不到半個人影兒,隻有那個小賣部孤零零的向他招手。吳大運望著小賣部沒有說話,心裏卻在想,上次訂親,水保柱不小心摔破訂親酒,好說歹說在這個小賣部賒了兩瓶酒,總算把親訂了。今天要是滑倒摔壞縫紉機或是收音機,這個小賣部可幫不上忙。水保耕吆喝一聲,三人齊用勁,推著架子車吃力的爬向山坡。

劉四方從房梁上取下半塊豬肉,趕緊走出大門,老遠看到三個人影沿著小道,推著架子車從山腳下吃力地往上爬,這是吳大運送彩禮的車,他抬頭看到李大丫站在大門口朝山坡下張望,大聲喊了幾聲。李大丫聽到喊聲,趕緊跑進家門。

李大丫早晨起床,不停的往大門外跑,二丫三丫跟在後麵笑話她,說她等不及了,想著送完彩禮急著嫁人。訂親一年來,李大丫早已習慣了兩個妹妹的嘲笑,她也不怕害羞。李大丫的三弟和兩個妹妹聽到喊聲,趕緊穿好衣服,快步跑下山。二哥李小軍順手拿起倒立在大門口的竹掃把,扛在肩上跟在後麵。

三丫跑在最前麵,看到水保耕滿頭大汗,累得像頭老公牛,咯咯咯大笑兩聲,站在路邊說:“姐夫,你咋才過來,我姐都快急死了,大清早就在大門外等你。”

三丫真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當著水保田、吳大運的麵這麽說姐姐,她有點不好意思,重重拍了一把三丫的肩膀,瞪她一眼:“你胡說個啥,趕緊到後麵推車去。”大丫通紅的臉,有點害羞。

二丫和三丫走到架子車兩邊推車,劉四方推著車跟吳大運說笑。李大丫向水保田和吳大運打了聲招呼,並排站在水保耕身旁,手扶車把,拽住拉繩幫忙拉車。後麵四五個人用力推架子車,像是螞蟻搬家,輕鬆而又快速地向半山坡滾去。李小軍看到車輪子打滑,拿起掃把,走在前麵掃路。

“大哥咋沒來?”水保耕沒有看到大舅哥李小平,不經意間問了一句,李大丫白了他一眼:“怎麽,你還嫌人少?”

“不不不,不是,我是說他為啥沒來。”水保耕苦笑兩聲,說話有些結巴。

李大丫低頭輕聲怪嗔道:“今天是啥日子你不曉得?他去嫂子家拜年。”

“噢,今天是給丈母娘拜年的日子。”水保耕故意她。

架子車到了莊口平路上,劉四方、吳大運、水保田鬆開手,輕鬆的跟在後邊說笑,不時的提醒小心碰手,注意安全之類的話。

到了家門口,一聲狗叫,水保耕的老丈人、丈母娘迎出家門。水保田第一次去李家,聽吳大運介紹後,上前打過招呼,客氣的走進院子。

“哎喲,這麽冷的大雪天,拉了這麽多東西,咋從水窖溝拉上來?”水保耕的老丈人李衛東看到架子車上嶄新的縫紉機、自行車和收音機,著實有些激動,他撫摸著車上的縫紉機,笑迎親友們走進家門。

水保耕停穩架子車,放下拉繩說:“正好碰到兩位去侯勇家拜年的親戚,幫忙推上了溝坡。”

吳大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朝戰友劉四方笑了笑,指著車上的“三大件”:“這幾大件沉得很,這麽陡的山路,要不是這幾個年輕人,我們三個恐怕拉不上來。”

“趕快進屋,讓娃娃們卸去。”李衛東說的是真心話,一路上天冷受凍,讓親友們趕快進屋上炕暖和。

吳大運掃了一眼陪笑的劉四方,目光移向李衛東,笑嗬嗬的說:“先把東西卸下來,檢查檢查,看有沒有啥問題。”

三大件抬到院台上,李小軍撫摸著縫紉機:“一點沒碰著,自行車輪子綁著草繩還沒開包哩。”

李小兵懷裏抱著嶄新的收音機,愛不釋手,高興地說:“這麽大的收音機,真漂亮,這下有收音機聽了。”

李衛東看到平躺在地上的麻布口袋,用腳踩了兩下笑問:“咋還送來半麻袋糧食?”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年前天天惦念那幾升小麥種子,隻怕女婿忘了不還他。這次加倍還回來,卻裝起了糊塗。

水保田抱起半袋子小麥種子立在堂屋門口:“姨夫,這是借你的小麥種子,去年要不是你幫忙,我那兩墒自留地撂荒了,哪有這麽好的收成。這次順便帶過來,你不要嫌少。”

水保耕丈母娘看著立在門口的大半袋種子,高興的說:“哪有這麽多?去年總共借了三升種子,咋還了半麻袋,足有五升多。”

吳大運說:“姨娘,這都是你的麥種子換來的,女婿多還點也是應該的。”他回過頭望著李衛東:“羊有跪乳之心,鴨有反哺之意,更何況是人哩。人是高級動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既然大老遠的拉過來,是多是少你全數收下,這是應該的。”

李衛東瞥了一眼站在門口傻笑的老婆:“這麽遠的路總不能再叫你拉回去吧!好,好,我全收下。”

卸完縫紉機、自行車,一點傷痕也沒有,李衛東高興得合不攏嘴,吆喝著孩子們抬進堂屋。李小兵去廚房折騰他的收音機,二丫、三丫雙手撫摸著縫紉機不願離去,李小軍扶著自行車愛不釋手。吳大運、水保田上炕靠窗台這邊坐下,劉四方坐在炕頭邊幫表舅生火燉茶。李衛東坐在炕後根,東瞅瞅西望望,水保耕靠在炕頭邊,看到老丈人像是在找什麽東西,忙問:“姨夫找啥哩?”

李衛東聽到女婿問話,掃了一眼桌麵“咋沒看到收音機?”水保耕說李小兵抱進廚房,他再沒有多問。

劉四方燉好茶,給李衛東、水保田、吳大運每人倒了半杯。水保田端起茶杯謙讓了兩句,李衛東客氣地擺擺手,眼睛望著屋外,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他看到二丫走進門來,端起茶杯喝了半口:“二丫,快去讓你哥把收音機抱過來,看看啥樣。”李衛東想看看收音機,還沒等二丫反應過來,水保耕快步跨出房門。一會兒功夫,李小兵抱著收音機走進門,放到李衛東跟前。

“咋買了這麽個收音機,這才值幾個錢。”李衛東看到這台半大不小的收音機,收起笑容,緊皺眉頭,自言自語,聲音雖小,卻被走進屋子的水保耕聽到。李衛東好像對收音機不太滿意,竟然當著親友們的麵說出這般話來,這是他始料不及的。水保田、吳大運假裝沒聽見,端起茶杯喝茶。

“供銷社隻有這台收音機,說這是最大的,還是托供銷社熟人買的,五十多塊錢哩。”水保耕做著不必要的解釋。

李衛東用手指著炕櫃上的木箱說:“老大媳婦家要木箱這麽大的收音機,這台收音機隻有半個木箱大,讓我咋送過去嘛。”

李衛東沒有去過供銷社,他不了解行情,像縫紉機、自行車、收音機這樣的貴重物品都是緊俏貨,不托關係有錢也買不到,更何況供銷社進不到大號的收音機,就是進到大號收音機,價格貴,老百姓買不起。再說水保耕與李大丫訂婚一年,來來往往的還不了解他那點心思。

李大丫說,李小平的彩禮早就送齊了,他家根本沒要什麽“三大件”,這些都是父親變著法兒多要的。水保耕心裏暗罵:這個老東西,要了這麽多緊俏物品,我不怪你,反倒怨起我來了。哼,不要拉倒。他佯裝和顏悅色:“姨夫,供銷社真的沒有大收音機,不信,我帶你去看看。”

水保耕想到他多要的“三大件”,得家人賣豬賣雞賣羊毛,害得娃娃們過年沒肉吃,心裏有些不舒服,說話有點硬氣。水保田聽到兄弟用生硬的口氣跟李衛東說話,怕得罪他,以後的事不好辦,瞪了他一眼,陪著笑臉說:“姨夫,保耕不會說話,不要往心裏去;如果你嫌收音機小,我把它帶回去,托熟人想辦法換一台,你看行不行?”

李衛東聽水保田這麽一說,覺得他是個老實人,也不好多說,收音機放到炕桌上,望著吳大運笑笑:“大雪天的送過來不容易,我看這台也行,我去那邊親家陪個笑臉,說說好話,要是不行,我想辦法買台大的送過去。”

李衛東嫌女婿家小氣,買了台小收音機,心裏不滿意,還說不好意思送給大親家。水保耕沒有理會,轉身走出屋子,去廚房找李大丫說話。

吃過午飯,家裏又來了幾位親戚,水保田、吳大運、水保耕想早點回去,向嶽父母打過招呼,在前呼後擁中拉著架子車走出李家大門,李大丫和妹妹一直送到劉四方家莊門口。

劉四方早晨劈好喝茶的柴火,還準備了兩斤一零八,心想著老戰友過來,兩人喝幾杯。走到家門口,聽說吳大運不想進去,不由分說,一把拉住他跟水保田的胳膊,連拉帶拽的走進家門,怪怨道:“就等你過年送彩禮,咱哥們喝幾杯,走到家門口不想進去,是不是彩禮送完,媳婦到手,用不著我這個媒人了?”

水保田苦笑兩聲沒有吭聲,吳大運回頭瞥了一眼水保耕,笑道:“哎呀,本來準備了一斤點心,早晨走得匆忙,給你忘提了,大過年的空手給你拜年,真是不好意思。”

劉嫂聽到說笑聲,從廚房出來,趕緊迎客人進屋,看到李大丫姐妹站在大門口沒有進來,大笑著跑過去:“站在大門口不進來,還要我拉呀,你就不怕他姐夫讓趙家姑娘搶走?她可是看上了你家保耕。”

李大丫羞紅著臉:“看上了讓她來搶唄,長得那麽難看,誰會瞧上她。”

李大丫姐妹仨說笑著走進廚房,幫表嫂做飯去了。水保田、吳大運脫鞋上炕,坐在炕頭兩邊。劉四方生火喝茶,水保耕看見李大丫去廚房,趕緊端起茶壺去廚房舀喝茶水。不大一會兒功夫,兩盤大肉炒菜端上炕,劉四方擺好小酒杯,高興的說:“這一壺酒就是專門給你們留的,咱都是親戚,不要當外人,就這三公裏路,天黑到家也不遲。”

水保田客氣道:“你是保耕的大媒人,沒請你喝酒,倒是坐在你這兒喝酒,連包禮當也沒帶,真有點不好意思。”

劉四方倒好酒,拍著水保田的肩膀說:“大哥說啥哩,你的酒我的酒還不都是酒廠生產的?保耕結婚的時候,我可得好好喝幾杯。”

吳大運大笑兩聲:“我們水家灣人窮,保耕結婚不一定有酒,你是媒人,也是他的大恩人,給你專門買兩瓶好酒,單獨找間屋子漫漫喝,保你管夠。”

劉四方端起酒杯,敬酒道:“當媒人我還是頭一回,保耕跟我表妹有緣,他們兩個成了,我們就是半個親戚,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過年喝兩杯酒,顯得喜慶。今天是大喜日子,送完彩禮,我表妹就是你們水家的媳婦,不要娶了媳婦忘了媒人,保耕兄弟過來看丈母娘,上山就這一條道,路過我家大門裝做不認識,當心我罵人。”

水保耕笑道:“我咋是那種沒良心的人?回來進門打招呼,回去進門說再見,到時候煩死你。”

幾個人說笑著喝完兩杯酒,太陽掛在山頭,幾縷霞光照射在東山頂,幾位牧羊人趕著羊群,吼唱著秦腔回家去。

回家的路上,吳大運走得飛快,水保耕拉著架子車追不上,急得他跟在後麵大喊:“你跑這麽快幹啥?累死我了。”

吳大運頭也沒回,大笑道:“快結婚的人了還怕累?累就不要結婚。”

水保耕說:“你幫我拉會架子車,我撒泡尿。”

吳大運哈哈大笑幾聲,罵道:“懶驢上套,不屙就尿。你那點花花腸子能騙得了我,架子車停下漫漫尿吧,哈哈哈”

水保田看他這麽高興,從早到晚樂嗬嗬的好像有什麽喜事。他幾步跟上去:“天上掉餡餅了,這麽高興?”

吳大運停住腳步說:“天下掉餡餅算啥喜事,就是掉鈔票我也不稀罕。”

水保田不解的問:“在你眼裏,咋樣的事才算喜事?”

吳大運悄悄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古人還說,人生三大喜,結婚、生子、考狀員,第一喜我幾年前就完成了,考狀員這輩子沒有指望,丫頭有了,就缺一個養老送終的兒子,你說我還能有啥喜?”

水保田驚喜的說:“祝賀你,又要當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