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婚了。]

[沒別的意思, 就是說一聲。不用回我。]

手機屏幕在黑夜中短暫地亮起,又很快滅了。

他的視線隻輕掃了一眼,便將信息內容盡收眼底。

結婚?

Besian眯了眯眼, 視線朝夜色中的萬家燈火1投去。

那個年輕人,最終還是做了這個出格的決定。

顯然,相當不明智。

無論從什麽角度看, 對陳牧洲都沒有任何好處。他身在局中,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雖然於己方來說是好事, 但他仍有一絲可惜。

大概就是眼看著利刃的寒光消失,刀刃變鈍。

不過, 在這個節骨眼上,她還會往梁銘的手機上發信息, 看來父女關係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差。

高處的風總是更勁一些,掠過陽台邊緣,管家的銀發幾乎紋絲不動,他盯了手機幾秒,隨即滑開屏幕解鎖, 在消息框裏打下了字。

軟肋擺在跟前了,不用豈不是很可惜。

-

榕城的光照時間不多, 像今天這種太陽大方露麵的天氣,實屬難得。

老城區街邊有家老梁麵館, 掛出了今天要提早關店的牌子,老板娘想早點收工曬太陽。

江聿梁也就提前半小時來報道, 照例來了二兩麵加排骨。

麵館店麵雖小,十張桌椅坐的滿滿當當。

她環視一圈, 走到了角落, 靠在牆邊, 正好侯在了一張靠角落的桌椅旁。江聿梁環胸倚著牆角,視線落在對麵的電視上。

老板娘停在了財經頻道,沒換台,她沒看清字幕條,但看清了屏幕上的男人,一身純黑西裝,如同吸收所有光色的某類礦石,一出現在機場,便被如同海嘯般的浪潮圍起來,在記者的□□短炮下,步態依然不緊不慢,很快消失在VIP通道後。

老板娘興奮地跟旁邊顧客嘮了起來,說這可是她看著長大的陳家小孩,小時候就出挑,長大了更不了得了。

老顧客也是熟人了,跟老板娘打趣道,你認識人家,人家認識你嗎?

整個小店都熱熱鬧鬧的,唯有角落略顯冷清。

而最邊上的桌椅,坐在那裏的客人忍無可忍地抬頭,氣得頭頂冒煙:“你站在這裏,別人怎麽吃啊!”

宋子路覺得今天真是點背。

某人隻回來榕城兩三天就算了,走了也不知道把自己家屬帶走!

雖然跟江聿梁碰麵沒幾次,宋子路非常確定,陳牧洲給自己找的這個老婆,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

江聿梁以前也是榕城的——梁聿,她的曾用名,宋子路中學時期聽到耳朵起繭。

傳聞裏就是個刺頭,現在一見,表麵笑眯眯又文靜,其實全是騙人的,嘴毒的要命,感覺隨時憋著壞水。

江聿梁聳了聳肩,唇角彎了一彎:“我看你快吃完了嘛,就等一會兒,不急哈。”

看到她這個笑,宋子路腦子裏斷了的弦突然又接了起來。

難道不是在等位子——

腦子裏頓時警鈴大作,宋子路迅速收起空碗,起身就要溜。

但人還沒完全起身,就被一股力道摁住了肩頭,摁回了座位。

“吃這麽點不夠吧,再來點兒。”

江聿梁拉開椅子,在對麵坐下,抬手又多叫了份豌雜麵,微笑道:“別客氣,我剛好有點事想跟你聊聊。聽他說你們關係很好?那你肯定很熟悉他吧。”

即使知道這是一些話術,但這語氣怎麽聽怎麽誠懇順耳,宋子路身心舒暢,不由得驕傲地揚了揚眉:“當然,我跟阿恒、順安,都是跟他一起長大的!”

江聿梁:“這樣啊——”

她嘴角含笑,輕鬆轉了話頭:“那你們父輩跟陳伯父也很熟吧?能跟我講講他去世前的事嗎?”

宋子路一僵。

陳牧洲委托過他最大的事,也不過是……

嘴把門嚴一點。

但陳牧洲也沒說過,跟他家屬能不能透底啊?

很快,宋子路腦子轉過來了。如果陳牧洲都沒跟她說,那肯定有他的原因,自己肯定不能越俎代庖。

豌雜麵他是無福消受了,宋子路轉身就要溜,從江聿梁攔不到的方向走的,但一步還沒邁出去,就聽見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那場礦難裏,去世的不止陳叔叔一個人。”

江聿梁輕聲道。

“受傷的也不止被埋在裏麵的人。”

*

傍晚時分,江聿梁吃了兩家甜品店,順著大橋慢悠悠遛彎,看著夕照的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麵。

她靠在欄杆上看了會兒,拿起手機照了一張,給人發了過去。

他這時候應該還在飛機上,十幾個小時,這時候估計剛飛到大洋上方。

江聿梁發完剛想收起手機,就見一條新信息跳了出來。

[先存起來。]

[回來再一起看。]

她唇角下意識勾了勾,順手回了條:[大好的休息時間,不好好利用。]

話是這麽說,陳牧洲會不會利用時間,她心裏還是有數的。

他就榕城待了不到三天,除了見老友故人,剩下的時間都跟她泡在一起了。

他們連房門都沒出。

也沒人做飯,餓了就點外賣上門。

跟她一起,安安心心當起了廢物。

休息時間也不固定,有時候倚在一起看薄金夕照,有時候是晨光微熹,

天色將亮未亮時,江聿梁被他扣著腰抵在窗邊,細密的吻無聲落下,她的視線所及範圍內,能瞥見天邊破曉的第一縷光。

那時候,連溫度也變得極端起來。灼熱與涼意同時傳來,讓人難以招架。

陳牧洲好像卸下了最外層的一些偽裝,平日裏那些幽暗鎮靜,一切偏冷的東西,連帶著理智都被扔到了一旁。任她後來撐不住如何告饒,也擋不住被滔天浪潮拋在浪尖的感覺。

瘋狂跌墮般的索取。

第一天下來,江聿梁站在鏡子前看,從脖頸一路往下,痕跡簡直一片狼藉。

她皺眉看了半天,又去看了眼罪魁禍首。

比她情況好多了。

是她太文明了吧。

第二天,江聿梁便悉數奉還了。嚴格來說,都不算吻,但鑒於她比小狗啃的還認真,青一塊紫一塊的,綜合下來,效果也差不離。

總而言之,相當對稱。

也不知道打算拿什麽遮。

江聿梁剛走神了幾秒,就見消息又彈了出來。

[等我回來。]

江聿梁盯了屏幕一會兒,指尖在屏幕上懸空幾秒,最終還是移開了。

她是有想問的。

應該說……

有很多。

比如說,這次突然去出差,是不是因為宗家。

而跟宗家會對上,是不是因為跟他養父的意外有關係。

這次少說也要去一周,剛好過了九月初。

而宋子路如果沒記錯的話,過四天就是陳叔叔的忌日了。

他待在榕城這幾天,江聿梁是想直接問他的。

但她能明顯感覺到,有關這件事相關的一切,他都用巧妙的方式轉開了話題,對真正會觸及到核心的一切避而不談。

江聿梁能理解,他並不想把她牽扯進來。

但有一點,陳牧洲也許沒意識到。

從一開始,她就沒法把自己擇出去了。

江聿梁沒再回他信息,抬眸望向遠處的暮色。

現在的榕城讓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熟悉到骨血的一切,和陳牧洲竟然融合到了一起。

記憶裏拐個街角就能去的市場,現在也變成了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

過去與未來在冥冥之中接壤。

這種感覺讓人覺得不真實。

可又忍不住地,渴求更多。

比如說,互相汲取,依靠,坦誠。

她轉身靠著欄杆,極輕地吐出了口氣,忽然有一陣細小的風流掀過。

有高中生騎著山地車從眼前飛速而過,意氣風發的笑容幾乎要融化在風裏。

江聿梁沒忍住,視線不受控製地跟了過去。

從橋上下去這段下坡路,騎起來非常舒服,她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心裏空****又清明的感覺。風揚起她發梢的感覺。

回憶真是神奇。

有時候很小的一個點,卻有著難以想象的力量,將一切都重新盤活。

這座橋是,今天得到的新信息也是。

之前她無法梳理整件事,是因為缺少非常關鍵的東西,她根本想不通,江茗是如何牽扯其中的,陳伯父又是如何被牽連的——礦上明明發生了透水事故,經濟損失接近五千萬,後來的新聞明明都發酵起來了,突然間偃旗息鼓,尤其是人員調動上麵,當地追責看似嚴厲,但在真正核心人員的處理上,卻不痛不癢。

在背後博弈的力量中,提供設備相關的那方,的確有宗家的身影,但似乎也不是核心人員。

那陳牧洲為什麽要緊扣著他那邊不放?

今天因為宋子路提供的信息,結合梁銘回她的消息,她意識到了些極為關鍵的東西。

可惜,串聯起所有可能時,那一秒的感受最終還是無處分享。

要驗證所有想法,自然也要由她自己來了。

他不想卷她進來,但現在她先行一步,也完全能理解陳牧洲的想法。

——她現在也不想把他卷進來了。

江聿梁清楚地意識到,能自己把情況摸清楚是最好的。

至少今天收獲頗豐。看了陳伯父的照片後,江聿梁從記憶之河中打撈出一幀畫麵。

有一次過年,他們全家去了寺廟祈福,那個冬日的午後,她隨便找了個間閑置的屋子睡著了。

醒來後推開門,走到院中時,看到了江茗正在跟人聊天的畫麵。

對麵那個中年人雖然黝黑,但五官周正,笑起來讓人印象深刻。

當時江聿梁跟他們之間還有些距離,她隻能隱約聽見一些‘新年快樂’‘礦上’‘粥’之類的詞,那時候她以為,中午齋飯會提供什麽甜粥,最後也沒有。

現在想來,那中年人如果是陳伯父,那粥……

大概是陳牧洲。

-

“您要的資料。”

林柏把文件遞過去,看著頭也不抬的男人,猶疑了半天,最後還是開了口:“那個,江小姐——”

他話還沒到一半,看見陳牧洲抬了抬上目線,眼神無聲掃過來。

多年特助修養還是在的,林柏意識到什麽,光速改口:“夫人她已經回新城了,但她最近待在家的時間好像不多,經常出門,很可能會被拍到——”

原先陳牧洲在海外出長差,雖然也經常日夜顛倒,但總歸會空出一塊休息時間。現在除了公事,還要留出國內白天的時間視頻。

林柏就是奇怪,如果真被人拍到,拿去大做文章,這消息就會曝光的十分被動。

明明之前公關部已經做好準備了,可現在看來,兩人都還想壓著這事,暫時不公開。

林柏:“所以我是想……”

“她出門用車嗎。”

陳牧洲忽然語氣清淡地打斷他。

“還是用了司機?”

林柏回想了兩秒:“……”

都沒有。

不僅沒有,他沒記錯的話,人家還自己辦了打車平台的會員。

出去一半靠打車一半靠地鐵。

也不知道該說人獨立好,還是界限劃得太清好。

林柏很識趣的關門離開,在關門的前一秒,還看見男人眉目籠霧、神色沉沉地抬手鬆了領帶。

……讓人一下想起四天前的機場。

陳牧洲發瘋向來是不分場合的。

在高清鏡頭下,男人雖然西裝襯衫一件不落,但扣子畢竟沒有扣死,鎖骨上方一些隱約的痕跡,遮都遮不住。

落地以後第一場會議,陳牧洲脫了西裝外套,坐下去的瞬間,幾個負責人眼神都不敢亂瞟了,從頭到尾目光都十分正直。

那時候其實已經淡了一點,但那痕跡從修長頸項沿路往下,瑰麗多彩,讓人想不多想都難。

有人還偷偷提醒了林柏,林柏隻能禮貌笑一下就算了。

陳牧洲怎麽可能意識不到。

隻是單純享受被標記的感覺罷了。

門關上的瞬間,陳牧洲闔上眸,無聲輕歎一口氣。

陳牧洲抬手摁住眼窩,沉默了很久。

無論做什麽事,他都有自己的步調和節奏。

他很清楚事情進展到什麽地步,對方已然快被逼進了角落。宗家最近在海外開拓的這條線如果失敗,資金鏈末端的問題就會暴露出來,宗家也好,背後那條大魚也好,都會露出破綻,就像牢不可破的幕牆裂開一道口子。

唯獨有關她的事,完全不在可控範圍。

跟江聿梁在榕城的幾天,是這十五年來,他唯一一次覺得,作為人活著還不錯。

每一秒他都記得無比清楚。

她趴在窗台上曬太陽的時候,像隻懶洋洋的貓;看她喜歡的漫畫時,會從沙發上笑到地毯上,過好一會兒才慢悠悠爬上來。

作為旁觀者,凝視她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幸福像清晨的霧一樣彌漫,一點一滴滲入骨縫。

陳牧洲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麽。

避開話題時,他能看見江聿梁微蹙的眉心。但陳牧洲隻想把所有一切解決完,沒有後顧之憂時,再跟她一一解釋。

不想把她卷進來。尤其是……宗家背後的勢力明顯也盯上了她。

可江聿梁有多聰明,行動力有多強,沒人比他更清楚。

她不用家裏的車,不用配的司機,每天去了哪裏,在視頻的時候也不會細說,隻會笑眯眯地轉移開話題。

陳牧洲不用想都知道,江聿梁從來不是會乖乖待著的人。

江茗的事她也絕對不可能放棄。

而隻有背後的大魚露麵,江茗的事才有可能解決。

陳牧洲從沒體會過這樣的心境。

第一次,希望整件事的進度能夠加快。

那幫人能早日死在眼前。

一切塵埃落定後,在榕城時,那些欲言又止的隔閡才能徹底消除。

陳牧洲能預料到,在事情徹底結束前,她不會輕易放棄。

他確實沒猜錯。

江聿梁回了新城以後,一天也沒閑著。她雖然沒繼承來江茗的管理能力,但刨根問底、順藤摸瓜的天賦點,算是點滿了。

在寺廟遇到陳伯父那一年,江茗跟梁銘想投的新項目,的確跟礦業有關,而且那年秋天新增組就要正式開始了。陳伯父是組長,當時已經簽好了合同,但沒能等到秋天,他在上一個礦井項目裏,遇到了透水事故。

隔年,陳牧洲才被現在的陳家認領回去。

江聿梁甚至找到了那時的調查記者,當年,對方去了榕城大半個月,但最後報道出來了,記者也被調離了當時的崗位。

她趕早班機去的,想辦法見到了對方,一直到午夜才回的新城。

飛機落地後,她盯著機場跑道閃爍的燈發了會兒呆。

出了機場大廳,江聿梁沒有馬上離開,盡管司機已經把車開到了跟前。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今天去哪。

包括陳牧洲。他們雖然每天都會通視頻,但她也沒跟他提起過。

初秋的風已有涼意。

她沒往前走,靠在機場門口的柱子旁,撥了個視頻電話出去。

他們有時差,這時候剛好是他那邊午後。

他如果在工作,八成是不會接的。

響了幾聲以後,江聿梁剛打算掛斷,就見那邊接了起來。

剛開始兩三秒是黑屏,但很快,他的眉眼在視頻裏漸漸清晰起來,帶著極明顯的笑意。

最近江聿梁很少主動找他,更別說這種時候,已經是國內的深夜了。

“剛下飛機嗎?什麽時候到家?”

江聿梁剛開始沒說話,視線從他身後的背景滑過。

陳牧洲背後是深灰色的牆體,根本看不出來在哪,更看不出來白天黑夜。

他就是這樣。無論什麽時候,做事總能滴水不漏,接電話的短短時間,都能找到不會暴露地點的位置。

江聿梁沒說話,陳牧洲唇邊的笑意也漸漸淡了,神色微沉,語氣卻更柔和。

“怎麽了?”

他問。

“陳牧洲,問你個事。”

江聿梁忽然開口:“你回陳家那幾年,也幫陳禮辦過不少事,對嗎?”

陳禮是他生父,陳牧洲從來都不曾提起過的名字。

從江聿梁口中聽到,他其實並不意外。

她話隻說一半,但陳牧洲已然明了。

短暫的沉寂後,他輕聲道。

“你是想問,當年海島的事故,陳家有沒有參與。”

雖然周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但在陳牧洲話音落下的瞬間,江聿梁的神色已經冷淡下來。

那件事明顯是宗家主導。更準確地說,宗家是某種勢力的白手套,替人辦事,換取資源和信息。

榕城那次礦上的透水事故跟宗家也脫不了幹係,但他們總是能輕易脫身,來年還能精準地踩中新的風向點。

陳禮掌管陳氏的時候,新城的勢力還沒有大換血。陳禮又是精明的生意人,自然是願意跟宗家合作的。

彼此之間能夠輸送利益,自然也會互相幫忙打掩護。

“陳牧洲,我可以接受很多事。”

“你派人暗中跟著我,應該連我地鐵坐幾號車廂都知道的,對吧。不管我去哪裏,航班你也知道的清清楚楚,接我的車是卡點來的,可能這樣你能安心,好,可以。但你真的沒覺得不對嗎?”

江聿梁說到一半,平複了下呼吸,把語調壓低了些。

“關於你,我又知道什麽呢。我一無所知。你以前說,你要把罐子打開——因為我就像在裏麵來回打轉的飛蟲,壓根找不到路。你要怎麽開,什麽時候開,全是你來掌控,我無權知道,是嗎?”

陳牧洲眼眸極輕地閃了閃,音色微啞:“不是。”

江聿梁幹脆地轉了話題,眼圈微不可察地紅了:“好,那我再問你一遍。陳家有沒有——”

“沒有。”

陳牧洲說。

“但陳禮跟宗家有合作。”

他語調漸低:“陳家明麵上跟宗家沒有往來。那時候,陳禮盯上了宗家手上的信息源,用了他現任妻子旁支的公司跟宗家合作。”

當時陳牧洲還沒拿到所有實權。

陳禮本性冷酷自私,其實他不在乎任何一個孩子,他隻想看他們為了繼承人的位置,互相傾軋爭鬥,但他也沒想到,接回來的這個,跟其他的陳家後代有壁,其他幾個後來捆在一起合作,都能被陳牧洲玩在股掌之間。

江聿梁聽到答案,輕點了下頭。

“行。我知道了。”

她剛要掛斷,想起什麽,又對著陳牧洲道:“別讓人跟著我。我也不需要司機。”

“那你需要我嗎。”

陳牧洲問得輕之又輕,問得她指尖僵懸在屏幕上。

江聿梁沉默了好幾秒,於他來說,捱過這幾秒,漫長到像捱過了半生。

“可能隻是不適合結婚。”

在一起不會索求很多,隻要對方能在目之所及的範圍內,就覺得那一天沒白過。

但婚姻不同。

它是人定的契約,是枷鎖,放置了更多期望的枷鎖。

他不想跟她透露細節,是多正常的一件事。

是她竟然忍不住,想要無所保留,甚至在收到‘梁銘’信息的第一時間後,想先告訴陳牧洲她的猜測。

梁銘並沒有離開國內,可能是被誰禁錮住了自由——

這本身不是個好消息。但還是讓江聿梁心底深處升出一分淺淡的慶幸。

他也有他的難處。也許並不是她想象中那樣糟糕的父親。

距離離開家兩年多了,江聿梁出了那個溫室,甚至開始隱隱有些理解他。

麵對無法對抗的力量,是飛蛾撲火,還是暫時回避,選擇留得青山在,本身就是選擇而已,沒有對錯好講。

但就是因為想跟他傾訴的衝動太強烈,江聿梁很快發現,陳牧洲有意將她劃到這事的外圈,她也就喪失了表達的衝動。

可這句話說出口,並不是因為衝動。

即使江聿梁清楚看見陳牧洲神色驟變,凜然而陰沉,依然低聲複述了一遍:“其實像以前一樣,也挺好的。我們沒有向彼此坦誠的義務。”

說完,江聿梁也沒等他再回複,徑直收了線。

她掛斷以後,陳牧洲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直到林柏低聲提醒,屋裏鎖著的人還在大鬧,讓陳牧洲把證據丟到他臉上。

Noah雖是管家Besian的弟弟,兩個人性格卻截然不同。

蠢是蠢了點,但拿來做突破口還是很好用的。

他在這兒幹的濫事,都有兄長給兜底,回到國內跟新城商人勾結,依然能賺的盆滿缽滿。

這輩子順當過頭了,知道就算現在被扣住,對方也遲早會放了他。

Besian離開前,也早都提點過他,讓他自己出行小心點,多配點暗中隨行人員,別到時候被人鑽了空子。

這次雖然稍有不慎,但他一看,不過是個年輕的華人,說話聲調低,還是生麵孔。

生麵孔就意味著……在此地沒有根係。

Noah叫囂到一半,看到門再度打開,一身純黑的男人踱步進來,對方眼神微垂,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來。

“哎,我勸你,要是聰明的話,直接找我哥就行了,你要的什麽……什麽資料,”Noah往後重重靠在椅子上,椅腿晃來晃去,輕蔑地哼笑一聲:“有種回國跟Besian直接要,你殺了我我也沒——”

他沒說完,椅子陡然被踹倒,他連人帶椅直接砸在水泥地麵,發出巨大的響聲!

Noah剛痛叫一聲,尾音還沒發出來,就被人一把揪起領子,狠摜在一旁的牆上。

男人的動作迅疾無聲,利落狠辣。

他剛想暈,就聽見耳邊這=一道溫意十足的男聲。

“你可以暈,不過每三十秒,你會斷一根手指,直到你再度醒來,能回答我的話為止。”

“從現在開始計時——”

陳牧洲的音色惑人,修羅殺意包裹在輕淡之中。

三秒內,Noah抖抖索索地睜開眼:“你……你到底是誰……我真的沒……沒有你要的東西……”

陳牧洲陡然鬆手,把人扔回椅子上。

他走到對麵坐下,雙手優雅地在膝頭交握,語氣平淡:“何準,何奇,銅市人,外文名是Besian和Noah,不過你們假身份也不少。自從何準退下來以後,就移居到了這邊,跟你匯合。在外麵做事,他用的都是所謂管家的身份,自己當自己的管家,”

陳牧洲頓了頓,麵無表情地挑了眉:“還挺有效率。”

Noah——何奇已經意識到,眼前的人絕非善茬,今天這關不好過,但他也早已想好無數種拖延時間的方式。

隻是沒想到,他跟Besian最核心的身份,會這樣直接而雲淡風輕地被扒開,直接扔在他眼前。

而對方完全不在意,好像這隻是他所知曉的最淺最基礎的東西。

何奇臉色煞白,冷汗霎時間就出來了。

一門之隔,當地總負責人楚予小心低聲問道:“林助,人都在手了,怎麽感覺陳總還是……”

火氣衝天啊。

林柏放空了一會兒,表情深沉:“跟人吵架了。”

“啊?!”

楚予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怎麽會?誰敢啊?我聽說RC國內最近很順啊?”

林柏滄桑地歎了口氣:“不是,陳總家事。”

看來就算是陳牧洲,一旦跟家屬吵架,還隻是看不到人的跨國架,也免不了會變成氣到生煙、情緒浮動巨大的俗人。

愛情這東西……

果然碰不得。

旁邊的楚予正要八卦地追問,林柏接了個電話,神色微微一變。

-

江聿梁忘性大,無論跟誰吵架,很少過夜。

本來以為這次也一樣。

回家了一趟,又出來了。

她坐著的士繞城兩圈,在江邊吹風吹到一點半,最後還是沒忍住,給邱邱發了個信息,問她能不能收留自己一晚。

今晚如果回家住,看到熟悉的擺設,一個人孤零零地,還要消化今晚的一切,待在裏麵會很折磨。

邱葉汀接到電話很詫異,這段時間怎麽說都是新婚燕爾,雖然暫時分開,但兩口子聊天肯定少不了,她跟周寧都默契地少找她了。

但江聿梁這種死撐的性格,會半夜主動打電話也是稀奇。

“你趕緊過來,我沒睡呢。”

江聿梁吸了吸鼻子,被初秋的晚風吹得下意識打了個寒顫:“那我現在過去。我……還帶了瓶酒。”

掛了電話,邱葉汀點開中斷的聊天框,打了句:[我剛接江仔電話去了,她要過來住一晚,還說拿酒過來]

江聿梁來電話之前,邱葉汀正跟周寧聊新功能細節,周寧還奇怪,工作狂怎麽聊到一半消失了。

昏昏欲睡中,周寧一看消息,立刻精神到兩眼放光。

[等我等我,我現在也去找你!]

不管什麽事,還是跟當事人在一起最好聽,要是隔個一兩道轉述就沒意思了。

周寧本來以為是聽聽冷戰八卦、出出主意之類的,結果江聿梁和盤托出以後,事情比她想的嚴重太多,周寧看了眼江女士從家裏順來的七位數名酒,竟然覺得一瓶不夠。

“所以說,他……陳牧洲他爸,跟江阿姨遇上的,可能是同一撥人?”

邱葉汀蹙眉:“我沒記錯的話,我爸當年也說,江阿姨和叔叔是想投資礦,他本來也想跟的,但顧慮太多,擱置了一年,後來就出了那個事故。”

江聿梁一杯接一杯悶頭喝。

兩個人也沒攔她,周寧把鹵鴨爪默默塞到江聿梁手裏。

“你知道那個記者說什麽嗎?”

江聿梁把頭放在臂彎裏:“她說,我是第三個來問她這件事的人。”

周寧反應難得的快,她眉心一跳:“前兩個不會……”

江聿梁扯起唇角,撐了一個勉強算笑的笑意:“一個叫江茗,一個叫陳牧洲。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記者還說,兩個人相隔一年來的,都幾乎觸碰到了事件最敏感的核心——在那個意外當中,是否包含了超深越界的問題。資源外流,布局混亂,違法生產。

——當時那個年輕男生,找完回去就被教訓了,在醫院躺了一陣子。好像隔年還去了趟壹喬,想找真正該負責的人。

另一個結局就更令人唏噓了。

記者正要說什麽,突然想起來,又多看了兩眼麵前的人,骨相跟當年的江茗很是相似,便又把話吞了回去。

隻隱晦道。

——你也多保重。活著的人還得活著。

活著的人還得活著。

江聿梁一路坐飛機回來,都在心底默念著這句話。

但要活成什麽樣子呢?

這晚沒人跟她搶酒喝,江聿梁一個人喝了大半,一直到最後也沒發酒瘋,隻是趴在餐桌上自己喃喃自語。

——好累。

她已經很累了,雖然一直一直在碰壁,但其實並不知道,真正要麵對的,是什麽樣的存在,那是比宗家和商界都更高一層,紮根數年的力量,資源和權力本身就是能讓人如癡如狂的東西。

但他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要一路往上爬,直到站在能跟對方抗衡的位置上。

這其中種種,用醉酒的腦子也能想到。

每走一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如同落入萬米懸崖,粉身碎骨。

她都這麽累了,那他呢。

邱葉汀看到她垂著眸,以為人睡著了,剛想把她拖回臥室,卻看見一滴溫熱的淚從眼眶中落下,滑過了鼻梁。

因為落得安靜而迅速,還以為是幻覺。

等江聿梁真正在屋裏睡著了,邱葉汀才在通訊錄裏找到某個號碼,發了條信息。

[陳總,到底怎麽回事啊?]

*

江聿梁隔天去了趟R.C華際。

一個叫高意的,約她在華際附近的咖啡廳見麵。

如果對方不在信息裏補充,她完全記不起來那是誰。

之前幫秦館長的女兒應付過一個相親,男方叫高意。

收到信息後,江聿梁盯了手機屏幕好一會兒。

她當時一露麵,對方就知道她是代替秦小姐來的。

而江聿梁後來給秦好了個電話,也知道了高意根本沒去——

換言之,對方也騙了她。

這個假高意,不是宗家的人,就是宗家背後勢力的人。

那次大概就是來摸個底。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為什麽還會回過頭來找她?

她本來可以不去。

但江聿梁還有事沒弄清,實在不想浪費這個機會,地點又是華際附近。她跟邱邱打了聲招呼,把實時定位也分享給她,這才出了門。

咖啡廳在R.C華際總部大樓西側,從側邊的小路穿過去更快。西側進總部的門通常是關著的,隻有公司高層有權限進入。

今天門口剛好停了輛黑色賓利慕尚。

江聿梁看到黑色轎車時,步伐微微一頓,但很快西側的門有人出來,徑直走向車後座,對方約莫五十歲上下,身邊還跟了個穿著華貴、保養得當的女人,她便不動聲色的地轉移開了視線。

怎麽可能是他。

陳牧洲那邊還在深夜。

多走兩步出去,江聿梁驀地停下腳步。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

陳禮。

陳氏上任一把手。

江聿梁站在原地幾秒,午後的太陽烤的她手腳發燙。

最後她還是轉了身。

“陳先生!”

江聿梁叫了一聲,但陳禮頭也沒回的上了車,估計就是不小心混進來的小角色。

在車門被關上前一秒,她手直接橫了進去。

車門夾住骨肉的聲音很悶,江聿梁咬了咬後槽牙,把手緩緩地收回來。

保鏢也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剛想動作把人帶走,就見陳禮忽然抬了抬手,示意他暫停。

“哎——”

女人的位置更靠近車門,她抬頭剛好能看見江聿梁沒有血色的臉,冷然的神色忽然一怔,變得有些奇怪:“你是……”

她這次陪著丈夫陳禮回國,就是因為陳牧洲結婚的事。

他們都不敢相信,陳牧洲就這麽草率、秘密地決定了這種大事,她也看過女方資料,除了一張臉以外,什麽都沒有。

本來陳禮想趁著陳牧洲在國外,挖地三尺也把人找出來,好好確定一番,她到底是不是另有所圖,會不會對陳氏造成任何威脅。

沒想到人自己跑到他們跟前來了。

“老公,這個就是……”

她人湊過去小聲說了句,話音沒落就被陳禮低聲斥了句:“閉嘴!不用你說。”

陳禮眼神陰鷙地掃過去,正要開口,就被人堵了回去。

“陳先生,我有件事想問您。”

江聿梁神色很淡,眉尖輕挑了挑:“當年,您想跟宗家合作,是不是因為知道他們的靠山很硬——那您親眼見過嗎?”

……

她的問話,就像猝不及防地丟了個炸|彈出去,直接炸到人發蒙。

陳禮無數立威的話到了嘴邊,卻陷入了沉默。

隻有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本來以為陳牧洲隻是賭氣,才隨便找了個女人結婚!怎麽會——到這個地步?!

陳禮氣得就要下車來質問,江聿梁卻後撤了兩步,很有禮貌地頷了頷首:“如果您想起來,可以隨時來找我。今天就不打擾了。”

她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背影十分瀟灑。

一直到轉角隱蔽處,江聿梁才扶著牆體一秒蹲了下來,扶著淤血腫脹的右手倒抽涼氣,眼前有漆黑一片的趨勢。

真是……保鏢關門也太用力了吧!

疼到想暈過去算了!

江聿梁緩了很久,才咬牙打車去了趟醫院。

等包紮完出了醫院大門,她才猛然想起來,今天正事沒幹,忘了赴約的事。

放了那假相親對象的鴿子。

江聿梁隻花了一秒,就決定直接回家。

這種可見可不見的人,當然可以隨時不見。

況且她清楚,就算今天見不到,對方也不會善罷甘休,反正遲早會見到的。

江聿梁現在已經能把一切梳理出大致的脈絡,雖然無法填充細節,也不確定梁銘此刻的處境——

能確定的是,宗家這十來年的發家史,跟當白手套脫不了幹係,為對方勢力做事的同時,也能不斷地換取資源。對於宗家或陳家這種體量的存在來說,信息和渠道都極為重要,那股勢力就能給宗家提供這些。

在那次煤礦事故中,安全生產許可證已經注銷的前提下,竟然有人能擅自決定,拆除了封條、切斷監控,晝停夜始的複工。早在事故發生兩年前,礦就已經越界開采到-300米。那裏地形特殊,被盜采的國家資源也極難追回。

事情鬧大後,主要負責人卻能全身而退,提供了設備的宗家也一並銷聲匿跡。

梁家本來有跟宗家合作的機會。但江茗發覺不對,便深入查了下去,而這件事本身並不難挖,隻是很難處理。

能保護宗家的人,大概根本就不在國內,卻又在國內處處有眼。

江茗對他們來說,太礙眼了。於是有不得不消失的理由。陳牧洲提到過,跟江茗一起出海的人,是宗奕手下的人。也就是說,宗家同時也是趁手鋒利的武器。

她隻是不能確定,宗奕頭上那個人的具體身份。

也不確定,現在的梁銘究竟是在宗家手裏,還是在那股勢力手中。

可抓梁銘有什麽用呢?

江聿梁站在醫院門口,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

她媽也好,梁銘也好,陳牧洲也好,每個人知道的都比她多得多,可沒有人試圖分享給她過。

江聿梁憂鬱到一半,被邱葉汀一通電話打斷了。

“喂,邱邱。”

邱葉汀:“沒有,我就是跟你再確定一下,常霖她之前說的那個什麽……遊艇局,就是後天,她那邊又聯係我,不是邀請製的嗎,老想讓你去。你沒時間吧?我就說你忙——”

江聿梁想了想,問道:“常家辦的啊,宗興也去?”

邱葉汀艱難回憶十秒:“宗興,是宗奕那個愛惹事的小兒子?我看名單好像去的。”

宗興出了名的花心愛玩,這種熱鬧三天的大場麵怎麽可能沒他。

江聿梁:“好,我去。”

宗興不止是宗家愛玩荒唐的幺子,還是宗奕最寵愛的孩子。

邱葉汀:“好,你不……什麽?!”

邱葉汀再三確定:“後天哎,遊艇要出海三天,可能還會晃去公海的,那時候陳——”

她話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算了,陳牧洲要是沒跟她說,或者最後又忙到回不來,不就更失望。

江聿梁正忙著鬆手上的繃帶,綁得太緊了疼得慌,一時岔了,又問了句:“什麽?成什麽?”

邱葉汀:“沒事,我就是說,那我跟寧寧也一起。”

“好,到時候見。”

重新纏了一圈,江聿梁這才輕出了口氣。

健康是革命的本錢,這話真沒錯。

目前看來,真正的對手太強大,比宗家要難解決多了,離結束估計還遙遙無期,在那之前,她必須得確保體力和精力——等他想通了,他們就可以站在一道,朝著同一個目標而前進了。

在陳牧洲那狗腦子想通前,她得再多收集點碎片,說不定到時候就能拚出更完整的拚圖。

-

何奇活到四十五了,沒見過這麽瘋的人。

僅僅半天,何奇就聽說了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他哥在當地和鄰國的三處駐地工廠與生產線,遇到了爆炸事故,雖然今天是公共假日,沒人上班,但裏麵的東西……何奇從陳牧洲嘴裏聽到這個消息後,一陣頭暈目眩,等緩過來一點勁以後,衝上去揪住了男人襯衫領子:“你幹的吧?是你幹的!你他媽想死想瘋了,等Besian回來你他媽——”

陳牧洲麵無表情地垂眸,沒有任何動作。

“他為什麽要回來。”

陳牧洲微微俯身,唇邊露出一絲清淡的笑意,扔下一個街區名字:“BrdeJouy。你們在那邊曾經關過人,對嗎?這次何準把人帶回去了。”

“既然都回去了,就沒必要再過來了。你說呢?”

陳牧洲如果沒猜錯,對何家來說,江茗曾手握足以毀滅他們的證據,而何準料定江茗會把東西交給丈夫梁銘。

何奇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失力跌坐在地上。

陳牧洲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會兒,才淡聲道:“那份文件,何準果然舍不得扔掉,你們倒賣的東西,你應該清楚。你的兄長在國內,我想想——死十次也不夠吧?剛好,他先一步,替你在底下探探路。”

關門出去後,陳牧洲掃了眼林柏欲言又止的神色。

“想說什麽,說。”

“您提前告訴他了?孟局今天還來確認了,這樣會不會在何準那邊打草驚蛇——”

林柏有些不解。

陳牧洲從來不是會提前計劃的人。

這件事本來就是跟官方的合作,可以說在Besian——何準回國落地那一秒開始,已經有無形的大網在緩緩收束了。

隻缺最關鍵的證據。

“嗯。這邊事告一段落,你來收尾。”

陳牧洲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了指尖,剛才碰到了姓何的。

林柏頓了頓:“因為江小姐嗎?”

陳牧洲頭也不抬,徑直穿過光線幽暗的長廊,快走到盡頭時,才隨意道:“嗯。”

後天早上的機票,提前了三天而已。

林柏天人交戰了很久,最後還是開了口:“陳總,有個事,我還沒來得及跟您說。陳董這兩天……也在國內。”

陳牧洲倏然停下腳步。

“他跟江小姐,應該是短暫地……見過一麵。”

林柏怕告訴陳牧洲以後,加速他的回國進程,打亂了事情本身的節奏,也隻是叫暗中保護的人盯緊,但現在……反正已經打亂了。

自他們吵架那天以後,陳牧洲就讓林柏別再匯報她的動態。

他就當不知道,自然也就不會掛心。

“在哪見的?”

陳牧洲問。

“應該是總部,西側門那邊。”

林柏都沒敢抬頭看陳牧洲表情。

“監控調來。”

陳牧洲扔下一句,轉身就走。

半小時後,林柏敲門進了行政套房,低聲提醒:“已經傳您那邊了。”

陳牧洲本來站在窗邊,聞言也隻是嗯了一聲,並沒有馬上轉過身。

他想試一試的。

想聽到她的聲音,想看看她……會不會跟他說這件事。陳禮跟她撞上,她很有可能吃虧,要是聽到了難聽的話——

光是想一想,都讓人覺得氣血翻湧。

自那晚以後,陳牧洲刻意不去想她,用大量的事情填滿時間空隙,卻越壓越難捱。

“陳總,我是覺得,不管怎麽樣,您還是要冷靜一點,畢竟——”

在一旁的林柏忽然開口道,怎麽聽都有兩分艱難在裏麵。

但畢竟個什麽,他也說不出來。

陳牧洲微微蹙眉,坐回辦公桌,順手點開了視頻。

畫麵裏顯示的很清楚,江聿梁走了兩步,又轉身回去,停在車旁——

陳牧洲視線本來在江聿梁臉上,試圖從這個角度看清她在說什麽。

但下一秒,車門猛地關上,卻沒有關緊。

江聿梁肩頭一縮,身體微不可察地打了個顫。

人是有條件反射和本能的。受傷了就會下意識想要蜷縮,或是護住傷處,但她沒有。

江聿梁隻是僵了幾秒,緩緩收回了手,腰的弧度都沒有多彎半分。

接著又低頭說了句什麽。

陳牧洲已經不感興趣了。

他把視頻往回調了五遍,很久沒說話。

整個房間靜默到讓林柏想即刻消失。

要是發火就好了。

陳牧洲的神色晦暗不明,光看麵上什麽都看不出來。

“訂今天內的票,最快的。”

他一字一句輕聲道。

林柏鬆了口氣,立馬道:“好的,我馬上去。”

十指連心。是個被紮一下都疼的地方。

很容易磕碰受傷,卻從來不喊疼的人。

陳牧洲覺得時間走得太慢了,從這一秒開始,比一個世紀更長。

下飛機前,林柏本來有點擔心,也不知道陳牧洲會先殺去找陳董,還是先找江小姐。

結果都不是。

飛機落地後,開機的第一時間,陳牧洲手機就被打爆了。

46通電話。

都是來自孟殷。

“是孟局,您要回嗎?”

林柏本來沒想看的,但不小心瞟了眼,都被嚇了一跳。

這得是何準埋了的程度啊,打了這麽多電話。

陳牧洲心情差到極點,但還是回撥了過去。

對麵在接通的第一秒就沉聲道:“看好何奇!何準想要從公海離開!”

陳牧洲眉心微皺:“我在國內。海警船呢?”

孟殷:“我已經在過去的路上了,坐標也發你了,現在就是那文件的存放——哎,算了!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他手裏還有人質!”

陳牧洲嗯了聲,在手機屏幕上一劃,點開定位看了眼,遞給林柏讓他安排,又順口道:“應該是梁銘,他坐的什麽船?”

“遊艇!一幫小孩兒聚會的遊艇,讓他提前把船上人給買通了。”

孟殷道。

“保持聯係吧。”

陳牧洲淡聲道:“他能挾持人質,自然也會準備武|器。孟局可以挑點準頭高的狙|擊手。”

“行了,知道。他也是窮途末路,一個人抓人家父女兩個人質,肯定會有失控的時候——”

陳牧洲已經走到了自動感應門,在門開的瞬間,腳步驟停。

“你說什麽?”

他輕聲問道:“什麽父女?”

孟殷:“梁銘的女兒啊,也是榕城人。”

秋風從敞開的門中湧入,卷過,吹得他心忽然空了一塊。

*

事情的變化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沒上船的邱葉汀早早等在港口,在看到陳牧洲的瞬間飛快跑了過去:“陳總!這個給你——!”

邱葉汀把硬皮本塞到他手裏,急忙道:“是之前江江跟我說,打算給你的東西,說可能會幫上忙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這是——”

江茗阿姨的日記本。

這句話沒等說完,陳牧洲已經抽走本子,上了船。

海風勁吹,孟殷跟海上指揮商量完方案,回過頭看了眼,把林柏叫了過去,低聲問道:“小林啊,你們陳總,跟那個小梁……啊,不是,小江,成婚多久了?”

林柏神色嚴肅:“新婚。”

孟殷點點頭,無聲歎了口氣:“這樣啊,真可惜……不過,你也別覺得我說話不好聽,這情況要真有點什麽,跟真正老夫老妻的比,走出來也快,你到時候就多看著點你老板。”

林柏沉默片刻。

“江小姐會安全回來的。”

很快,林柏又無奈地苦笑一聲:“孟局,就拜托您了。”

要真出了什麽事,一切還是以吵架畫上句號的。

別說陳牧洲了,林柏覺得擱誰誰都得瘋。

而且如果要論時間——

林柏朝船頭的方向看了眼,男人沉默無聲地靠著欄杆,正快速地翻著藍鯨封皮的日記本,周圍的一切聲音都被他盡數屏蔽。

“這遊艇是常家買的啊,圖紙拿到了沒?!”

“圖紙我給吳隊了,你去讓他直接給你!現在是要攔截住的問題,上不上還兩說呢!”

“那主艙客艙的位置和麵積很重要的,現在天氣也有變化,我們得知道清楚才能布控人啊!”

“是OSx公司的!Zero288係列!”

“他們肯定不會在客艙待的!找一下最方便隱藏和觀察的位置——”

孟殷穿過人群走到了陳牧洲身邊。

“陳總,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別太緊張,我們這邊肯定會盡最大……”

在孟殷,不,周圍所有人看來,陳牧洲精神的那根弦已經在繃斷邊緣了,才會一直翻日記。

這畢竟是江聿梁想留給他的東西。

“你知道何準這個計劃的代號嗎?”

陳牧洲忽然抬頭問道。

孟殷愣了下:“什麽意思?”

陳牧洲神色微冷:“往外運國內資源,他給這個計劃起了個名字,就是他年輕時待過的研究所代號。”

628。

江茗在日記裏反複提及的數字,在某一頁上,還有一串無序排列的數字字母組合。

e1162358920n3869……

很長。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半晌,陳牧洲開口:“這是位置。”

孟殷瞳孔微震。

e如果是east,那n就是north。

東經和北緯!

孟殷迅速把信息發了出去,離開之前,又輕歎了口氣,拍了拍他肩:“她也是不知道,這些都是意外,你也別——”

“她知道。”

陳牧洲轉頭看了眼無邊無際的海,輕聲道。

以江聿梁的觀察習慣和敏銳度,她可能上船的時候就知道不對。

但她畢竟沒見過何準。

又太想見一麵……

梁銘了。

是他太自大。

以為一切總能在掌握中。

何準當然沒打算死,手握最重要的兩個人質,一個梁銘,毀了他就沒人能找出定罪他的秘密,另一個梁銘女兒,有她在,不愁那邊——

他當然能看出來,陳家那位對她有多上心。

於是何準選擇帶她上甲板,讓江聿梁替他擋在前麵。

周圍船隻夾擊,喇叭擴音的滿世界都能聽到。

何準剛開始不以為意地微笑,直到聽見一道男聲報的數字,臉色才逐漸扭曲。

怎麽可能。

那份文件的位置——

怎麽可能?!

何準持槍的手猛地衝向了對麵,直直對準了陳牧洲,失聲嘶吼:“你閉嘴——不可能!我已經取走了,我取——”

他話音沒落,腹部被一記肘擊擊痛,何準左手卡住的脖頸驟然逃脫,對方很快一個前翻,飛速離開了他的力量範圍。

下一秒,子彈已然破風而過。

何準的視線中,最後看見的一幕,就是翻湧的海浪和遠處的天際。

很多人跳了下來,尖叫聲、嘈雜聲此起彼伏。

江聿梁爬到甲板角落,捂著脖頸大口的呼吸,還沒來得及咳嗽,就被一個踉踉蹌蹌的人嚇了一跳,剛才跟何準一道的經曆陰雲尚未散去,她瞬間寒毛直豎。

但餘光很快掃到是誰,才鬆了口氣,放心地任人把她擁入懷抱。

初秋的海風涼意十足。

陳牧洲手心也涼。

隻有擁抱是溫熱的。

溫熱而綿長。

就是……有點太緊了。

“陳……咳,陳牧洲!”

江聿梁臉色痛苦地拍了拍他手臂,示意男人輕一些:“太——我要窒息了!”

“江聿梁,我在來的路上,一直在想,有件事……有件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

陳牧洲極輕地打著顫,掌心扣住她後腦勺,用額頭碰著她的,眼裏一片血絲:“我愛你很久了。我看著你很久了。我怕來不及說。”

江聿梁凝視了他一會兒,很無奈地笑了笑,低頭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安撫小動物似的,卻含著無限柔意。

“是哦。”

“我知道啊。”

在一片混亂中,江聿梁拖他坐到了一個無人角落,仰頭看著天邊暮色與卷邊、輕盈的雲。

“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為什麽喜歡7啊?”

“你真不記得了嗎?”

“真的。”

“阿姨日記你也沒看?”

“看了啊,那又怎麽了?”

“你打架還打輸那天,是幾號?”

“……哦。”

歲月真是神奇。

消隱的一切凝視,最終還是會出現。

沉默的一切愛意,最終會浮出水麵。

就像此刻。

天光最終會從雲後出來。

逐漸清晰——

直到永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