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月色高懸。

上一次是從地牢出來,江月蝶陷入了昏迷,根本沒什麽印象。這一次出門後她不知為何又沒了記憶,回客棧的路,江月蝶總算看了個清楚。

溫斂故攬住她的腰,憑空將她帶起,僅僅幾個翻越間,兩人就回到了客棧。

“對了,為什麽剛才去官府大牢時,我完全沒有影響?”江月蝶有些好奇地問道,“是你用了什麽法術麽?”

溫斂故頷首:“本想直接用法陣傳送,但我這幾日靈力耗費太過,出了些岔子。”他抬起眼,麵露歉意,“讓江姑娘受驚了。”

聽見他叫自己‘江姑娘’,江月蝶想起溫斂故先前關於名字的那番論述,不由有些促狹地笑道:“你讓我叫你名字,卻總叫我‘江姑娘’——甚至還不讓慕容小姐他們叫,這又是為什麽?”

出於對溫斂故的信任,江月蝶半點沒有多想,隻當做是朋友間的打趣。而站在她身側的溫斂故也不見絲毫尷尬,仍是用一貫的溫柔口吻答道:“因為‘江姑娘’聽著比‘江小姐’親切一些。”

看出來了江月蝶眸中的困惑,溫斂故微微彎起眼,語氣輕柔:“年幼時有個與我同住的人,她最喜歡她的愛人叫她‘姑娘’,後來她的愛人變了心,疏遠了她,就改口稱她為‘小姐’了。”

江月蝶聽得入神,不禁追問:“然後呢?”

“然後?”溫斂故輕描淡寫地開口,“然後她就一直計劃著殺了他。”

……這就屬實有些超出常理之外了。

今夜月色溫柔,江月蝶抽了抽嘴角,對著月光下自己的倒影沉默了片刻。

“她成功了嗎?”

“不知道,應當沒有吧。”

從溫斂故漫不經心的語氣中,江月蝶相信他是真的毫不在意。

暮秋之夜已初現寒涼,晚風瑟瑟,牆那邊的蝴蝶蘭抖了抖,牆這邊的江月蝶也抖了抖。

兩人正在走向客棧住處,風迎麵而來,江月蝶側頭躲避,在瞧見溫斂故那如玉般的側臉時,神使鬼差地問了一句:“那個人是你的姐姐麽?”

“不。”溫斂故歪著頭思考了一下,似是在想該如何解釋,在兩人踏上小院的石橋時,才緩慢道,“按照世俗意義,血緣上,她應當算是我的母親。”

江月蝶:“……”

這話信息量太大,她腳下一滑,差點沒摔下去。

一隻手及時從後側攬在了她的腰間,算不得用力,卻不容拒絕,像是要將她從此圈養在這裏,再也不可踏出半步。

“怕麽?”溫斂故忽然沒頭沒尾地問道。

他在問什麽呢?江月蝶不由想到。

是自己獨自一人站在大牢的時候?還是剛才殺死傀儡師的時候?又或者是在晚上聽見了這個故事的時候?

兩人走在客棧後頭院中,夜色寥寥,白日的喧囂盡歸沉寂,一片聲色寂靜中,唯有不遠處掌櫃費盡心思樣的那一大樹蝴蝶蘭被風吹過時,會輕顫一下花瓣。

也許都有吧。

“有些刺激,但不算怕。”

無論他問得是哪一件事,江月蝶都是這個答案。

因為她並非一人承擔。

溫斂故莞爾,他側過身時帶了半束月光落下,江月蝶順著溫斂故的目光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貼在身側還在輕微發顫的手。

“這是你第二次殺妖了,感覺如何?”

“怕是有些怕的。上次殺坐魚妖畢竟不是我親自動手,紙紮人又實在不像活物,比起他們,這個稻草人反而更像‘人’一些。”

這話說得有些顛三倒四額,溫斂故竟也能聽懂。

他微微頷首,讚同道:“比起法術,親手用刀劍劃破血肉所帶來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本來還有些緊張的心情,被他這麽一說,竟是所剩無幾。

江月蝶莫名放鬆了下來,隨意地開口:“你當年親手殺死第一隻妖是在什麽時候?”

“我麽?不記得了。”

微涼的風拂過臉頰,無聲無息,卻讓月亮都變得溫柔。或許是今夜之月太美,溫斂故耐性也變得極好,竟主動提到:“不過我還記得,我親手殺死的第一個活物。”

聽了這話,江月蝶一時竟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

兩人此時已經離開了後院,馬上就要踏入客棧小樓,旁邊就是那一大樹的蝴蝶蘭,客棧掌櫃是個憐花之人,對這一大樹攀援的蝴蝶蘭保護得極好,嬌嫩的花瓣迎著月光肆意地舒展張揚,開得燦爛又多情。

卻不及他手上的那一朵。

“是一隻兔子。”

這句話像是一道分隔符,直到兩人踏入小樓內都再沒有開口。

不知是有意無意,兩人的房間被安排得很近,溫斂故先送江月蝶回房,兩人的身影被燭火拉得很長很長,這燭火遠不及大牢裏的明亮,被風一吹,忽明忽暗的搖曳著,原先各不相幹的兩道影子硬是被落到了一處,糾糾纏纏,分辨不清。

“會後悔麽?”

在江月蝶轉身進屋前,溫斂故沒頭沒尾的問了這一句,目光落在了她的右手。

往日裏都是江月蝶盯著他的手看,今夜到似反過來了。

江月蝶覺得些許異樣,隻當是溫斂故關心過度,揉了揉右手手腕,麵帶笑意:“若我當時不出手,你就要被那稻草妖傷到啦,那才是我後悔的時候呢!”

溫斂故抿唇不語,身後是明月高懸,眼中是墨色沉沉。

宛若跌入深淵萬丈前的最後一次抬首。

半晌後,他忽地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意:“那便好。”

說完後溫斂故轉身便走,雪白的衣擺在空中劃過時多了一抹青紺色,比之往日裏的純白,如今落在這夜中,說不出得幽然鬼魅。

這一次溫斂故走得倒是幹脆,江月蝶卻站定在房門前,遲遲沒有推開房門。

江月蝶總覺得今夜的溫斂故很奇怪。

不是往日裏那種被她在心中戲稱揶揄為“發病”的那種奇怪,而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再不回頭的奇怪。

江月蝶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

每當這時候,她就深恨當年的自己,為何沒有看完全文,如今一頭抓瞎,麵對友人的心情變換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溫斂故!”

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算不得大卻劃破了寂靜幽暗的深夜,落在房門上的手凝滯了一瞬,本該關上的房門因這道突如其來的聲音沒有完全合上,剩下了最後一道細小的縫隙。

短暫的幾秒之間,江月蝶的手已經伸進了房門的縫隙中,按住了門的邊緣。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動作,隻要門後的另一雙手稍微用些力氣,將她的十指卡在門縫裏,不說夾斷也要受些苦楚。

在關乎自己的事情上江月蝶從不肯貿然行事,眼下如此,無非是出於信任。

“溫斂故,我想起些事情,能不能進來問問你?”

江月蝶心中略有忐忑,這要求實在有些冒昧,孤男寡女的,她本不該這樣。

然而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愈發盛了,江月蝶實在無法忽略。

門那頭的溫斂故沒有作聲,他既沒有開門,也沒有繼續試將門關上。

江月蝶咬住下唇,緊張的神情中略有些茫然。

隔著一扇門,溫斂故並不能看清她的神色,但這並不妨礙他在腦中勾勒出她笑起來的樣子。

於是江月蝶就聽見門後傳來了一聲輕笑。

門後的力道消失,一道白影轉過身去,門前的江月蝶終於鬆了口氣。

她知道這是允許的意思。

抬腳走進了溫斂故的屋內,裏麵幹幹淨淨的,隻有客棧原本的陳設,那些什麽屏風字畫、瓜果冰瓷,全都不見影子。

溫斂故倚在窗邊,垂著眼眸凝視著自己手中之物,室內安靜的讓人心底發毛,江月蝶清清嗓子主動開口:“官府發了那麽多東西,你怎麽沒自己留點兒什麽?”

溫斂故沒有作聲。

他要那些東西,隻是覺得江月蝶會喜歡。

可為什麽她喜歡,他就要去要呢?

溫斂故想不通,就想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麽還是不動手,也想不通江月蝶怎麽敢推開那扇門。

因違背妖契而快要抑製不住的妖力在體內橫衝直撞,體內還有血緣所立下的咒術和那些人給他的設立的禁製,種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混合在了一起,越扯越緊像是要將魂魄撕裂。

極致的痛苦讓溫斂故忍不住勾起唇角,然而下一秒,卻驀地一鬆。

“今天晚上你好像也沒吃什麽,要我再去樓下拿點吃的麽?”

她的話像是什麽咒法,那些環繞在魂魄上的線驀地一鬆,軀體中本該屬於心髒的地方,傳來了異樣的感受。

一直麵帶笑意的溫斂故終於蹙起眉頭,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說不清道不明,就像是風與明月從來都在,今夜又來得突然。

早在地牢裏那次被牽動情緒,他就該殺了她。

可溫斂故沒有,不僅沒有,甚至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至今。

江月蝶在溫斂故對麵坐下,她總覺得今夜溫斂故情緒不太對勁,臉色也白得可怕:“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剛才受了傷?要不要叫楚大俠來給你看看?”

溫斂故沒有去看江月蝶,而是攤開了掌心,上麵落著一朵枯敗的蝴蝶蘭。

江月蝶正絞盡腦汁地想著話題,見到那朵枯敗的蝴蝶蘭後眼睛一亮:“咦,這是我給你的那朵蝴蝶蘭嗎?”

“嗯。”

溫斂故終於給出了第一個回複,江月蝶心頭略鬆了些。

“看起了有些幹枯了,不過摘下來的花都是這樣。你要是喜歡,我以後多給你找一些!”

“我不喜歡。”

手掌傾斜,那朵枯敗的蝴蝶蘭落到了桌上,溫斂故卻在沒有多看一眼。

“我隻是在想,活物易變,一株草木尚且如此,人又何堪?”

或許是入夜的緣故,溫斂故說話時的聲音比往常添了一些沙啞,嗓音磁性中又多了一絲說不出的味道,江月蝶想不出該如何形容,如果硬要說的話,就是怪澀的。

江月蝶迷惑地看了眼突然被刃在桌上的蝴蝶蘭,難得一時間摸不透溫斂故的想法。

他看起來像是不喜歡了,但江月蝶又覺得並非如此。

心裏這麽想著,江月蝶嘴上一點沒表露出來,反而故意說:“你若是不喜歡,就把它扔了好了,大不了我再去給你摘新的。”

溫斂故倏地抬起眼看她,沉默了許久,忽而彎起嘴角:“扔了它,要是被別人撿走了,怎麽辦?”

江月蝶被他問得一愣,想也不想地答道:“誰會去撿一朵枯萎的花呀。”

溫斂故搖了搖頭,修長的手指落在蜷起的花瓣邊緣處點了點:“你把它給了我,它就是我的了,無論喜不喜歡,都要一直在我身邊。”

……所以他這表現,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江月蝶這下真是迷惑了,她低下目光看了那朵蝴蝶蘭幾秒,隻見枯萎的花被保存的極好,就連易碎的花瓣都沒有分毫的破損。

“江姑娘。”

“溫斂故——”

兩人同時開口,溫斂故挑起眉,手指在桌上點了點。

“你先。”

他開口時嗓音淡淡,充滿磁性,像是一抹荊棘在無知無覺中就能將人的心房纏繞。不知是否是江月蝶的錯覺,她總覺得溫斂故的聲音又低了一些,不再是一貫若春風般的溫柔,反而增添幾絲……香甜?

江月蝶皺起鼻子,多嗅了一下,沒有再聞到剛才的氣息。

許是她的錯覺吧,江月蝶又多瞧了了溫斂故幾眼,他還是那副垂眸出聲的樣子,目光卻始終落在了那朵枯敗的蝴蝶蘭上。

聯係起過去種種,江月蝶腦海中突然生出了一個疑問,她看著對麵幾乎要朦朧月色融為一體的白衣公子,脫口而出——

“溫斂故,你不會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