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婉紅

那天晚上過後,我成日茶飯不思,夜裏老做惡夢,夢見曉川被麵目猙獰的酷吏鞭打得皮開肉綻,最後化成一灘濃稠的血水。

我在驚駭中醒來,對著滿天繁星就想啊,打從武曌登基以來,起事造反的就像這天上的星星,看似很多,可都如曇花一現稍縱即失。當年揚州徐敬業起義聲勢浩大,不同樣被武曌殺死了嗎?經過這麽多事,我不否認那位藏在鶴先生背後的“大人”有些本事,可縱觀普天之下能有實力反周複唐的,大都死的死,降的降,難得再出一個徐敬業。況且,武曌登基七載,建功立業,天下大統,觀民間萬象,已是時過境遷。此時再提造反,天不當時,地不得利,人心不和,我幾乎敢斷言,曉川會輸!

為了援救那個迷途的年輕人,為了我那不肯承認的私心,我就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密告朝庭京城藏有反軍!

一時間,長安全城戒嚴,各方軍隊嚴省自查,發現可疑者一律逮捕,認罪的從輕處理,頑抗的殺無赦。

短短十天,朝庭羈押了五六十名反軍,多是外省沒服過兵役的人。大家就奇怪啊,誰會糾結一幫沒受過正規訓練的烏合之眾造反啊?有人就招了,說有名富豪花高價招兵買馬,讓士兵分批潛入長安,混入駐紮各方城門軍隊。那些沒見過事麵的人什麽也不懂啊,就喜滋滋地揣著征兵得的二兩金,傻裏傻氣地入京了。

大家就問那富豪是誰?被抓住的士兵說,他們從來沒親眼見過那個富豪,隻知道他有個綽號,叫做“笑 笑 生”。

所有人都震驚了!包括我。

但震驚我的,不是“俠盜笑笑生沒死,笑笑生密謀造反”等等諸如此類膚淺的認知,而是此時此刻我才認識到,自己正與多麽陰險的“敵人”較量。

我相信,那幫烏合之眾是“大人”投石問路的犧牲品,他將帶頭者的名字扭曲成笑笑生,一來保護了自己不被暴露,二來又可將眾人的注意轉移到那位曾經攪得長安雞犬不寧的俠盜身上,可謂高明之極。

“大人”在等待一個絕對安全的時機,可是,他卻騙了曉川!真正的反軍根本沒有進入長安城,所以鶴先生才不同意曉川的提議。

嗬~暮曉川,我曾多麽的欽佩你,可原來你竟如此的可憐。什麽俠盜,什麽將軍,不過是被人踩在腳下的跳板罷了。

後來,我寫過一封信給曉川,承認這次抓捕事件與我有關。我勸他放棄,勸他退出,我說,那些人根本不相信你,他們在拿你的性命開玩笑。我說,我願意跟你走,上山下海哪裏都好,隻要能和你一起……我說,若你同意,就在成親前給我答複,若是不同意,就把這信燒了吧……

然後我就白天等夜裏等,可是回信遲遲不來。終於,在孟冬十五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曉川的回信。

我迫不急待的拆了信封,攤開信箋一看,什麽也沒寫,是一張白紙。

我就覺著心裏頭忽然像有鉻鐵在燙一樣,說不出的痛苦。

我放下了自尊,放下了最愛的金銀珠寶,就差跪在那男人麵前搖尾乞憐了!這他娘的太可笑了,老子堂堂一品國公,卻要如此死皮賴臉地作賤自已!我現在要什麽沒有啊,隻要老子一句話,男人女人想往上貼的多的是!暮曉川,你他娘的算個屁!你想死就自己死吧,老子不陪你了!

我火冒三丈,看誰誰不順眼,奴才們都怕得躲起來,我沒處撒氣,便騎了匹快馬衝進東市,像隻沒頭蒼蠅似的亂跑亂撞,踢飛了攤子,踩傷了行人。人們圍著我,要拉我去見官,我就摸出錢袋,向天上一拋,頓時無數的金銀下雨似的往下落。人們一聲驚呼,接著一擁而上不要命地爭搶。

我一聲嘲諷,也沒了騎馬的興致,幹脆連馬也扔了,步行著往街市的更深處走去。

那會兒正值傍晚,我見東市要散了,便隨意擇了條道,進了一處坊門。

坊間人來人往,仍十分的熱鬧,我邊走邊看,本想找家酒肆喝悶酒,可這才想起錢財全扔在大街上了,著實後悔不已。

我悻悻地往前走,遠遠地看見一座名叫纖絲坊的妓院。妓院占了整棟三層的建築,規模在長安城當屬上層。我尋思著進去找找樂子,反正我頭上戴的腰裏掛的隨便抵一樣,也夠我花銷一整晚。

我走到妓院門口,卻發現那兒正圍著一群看熱鬧的。

我擠進人群一看,隻見滿臉橫肉的妓院老鴇正指著一個女人的鼻子破口大罵。

那女人穿著身洗得敗色的綠紗裙,背對我跪在老鴇身前,瘦弱的身子不停抖動,好像哭得很傷心。

我就聽那老鴇罵女人不要臉,賴在她那兒怎麽轟都轟不走。

我身旁有個老頭兒就說,婉紅在這兒十幾年,怎麽今天要趕她走。

老鴇哭喪著臉,尋著聲兒走到我跟前訴苦:“她今年都四十了!年紀大,身子弱,哪還有客人找她呀!原本發發善心留她在我這兒打打雜役,誰知她人老手也笨,適才摻開水的時候將張大人的手給燙了!這位公子,你說我該不該趕她走?”

我心裏正煩著,一聽“張大人”三個字,頓時就想到張氏兄弟討厭的嘴臉,於是一股無名火冒了起來,沒事找事地說:“哪位張大人手這麽金貴?”

老鴇白了我一眼,指著立在門口的一塊寫有“國色天香”四個珠砂大字的石碑,驕橫道:“這位公子麵生,頭一回來吧?大夥兒都知道,這長安城裏能有魏王親筆提字的妓院,纖絲坊可是獨一家!來咱們這兒的客人非富即貴,你說那張大人的手能不金貴嗎?”

我見她瞧不起我,心裏越發的不服,可我身上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於是扯掉腰裏掛著的一枚雙魚玉佩扔給老鴇說:“這羊脂玉佩,你看值多少錢?”

老鴇成日與富人周旋,想來也是見過世麵的,就見她兩眼放光,瞧我的眼神兒也變了。她瞅了瞅玉佩,嘻笑道:“原來是貴客呀!快裏邊兒請!”

我冷笑道:“不必了。玉佩你要是喜歡~便送給你,若這女子將你這兒吃得缺米少油了,便用玉佩換糧食去。”

老鴇人精似的,自然聽出我話裏的意思,她退到那名叫婉紅的妓女身前,頗為恭維地說:“婉紅啊,你今兒可遇著貴人哪!還不快給財神爺磕頭謝恩!”

婉紅縮縮地起身,埋著頭卻是向纖絲坊裏邊去了。我本以為她會向我道一聲謝呢,可她連個行禮的動作也沒有,更別提說話了。

老鴇低罵了一句,急忙向我賠不是。

我無所謂的笑笑,可心裏頭在滴血呀!我就後悔啊,覺得自個兒一定是瘋了,用價值不菲的雙魚玉佩去救一名素不相識的妓女,而且人家好像還不領情!

可大話都說了,我總不能把東西要回來吧。我隻好討個沒趣,與那些看熱鬧的一起散了。

唉,可是命運哪,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你從來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而將來卻已經在那兒滄海桑田地等了你一萬年。

若那天不是張昌宗在纖絲坊樓上叫住了我,我一定不會回頭,也一定不會,看清張年華老去的臉龐。

是,你猜到了,張大人就是張昌宗。

而那名叫做婉紅的妓女……盡管歲月吹皺了她的皮膚,憂愁斑駁了她的黑發,雖然,她的樣貌在我記憶中早已模糊,可是,我仍然認出了她……

是我的老娘……娘啊!

她沒死!她就好好地在我眼前站著呢!

可是,為什麽,我沒有重逢的喜悅,反而有重重的焦灼無助壓在心口?

是因為雖然活著,卻活得卑賤嗎?

嗬,兒子是女人的玩物,母親是男人的玩物……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天哪,這是對我離經判道的懲處嗎?是不是,我根本就應該老死在那口地窖裏,是不是,我根本不配擁有希望?

……好吧,我又在你麵前失態了。還是讓我接著說下去吧。

我認出了老娘,可那女人卻像躲瘟神似的跑進了纖絲坊。那一刻我很失望,以為她根本沒有認出我是誰,就像曉川一樣。

我像個傻瓜似的不知所措,千頭萬緒不知應從哪裏開始。

這時張昌宗那廝從坊裏走了出來,皮笑肉不笑的跟我打招呼。

我心裏亂作一團,哪有心情跟他打哈哈,於是繞開他就要進坊。

當我一腳剛邁進門坎兒,就聽身後“咚”的一聲悶響,把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我回頭一看,婉紅正在不遠處趴著呢……血從她身下麵流出來,流了一地,黑色的……

我的老娘,這回真真兒的死了。

她沒有留下一句話,就這麽去了。

是什麽樣的屈辱與悔恨,使十多年孤苦無依的她,也難以承受了……

我感同身受,卻流不出淚來。

那一刻,關於這個女人所有冷卻的記憶全部沸騰起來,我想起她陪伴我少年的慈愛,想起她拋棄我背後隱忍的淚水……而此時此刻,她用死來告訴我,她不是不認我,而是,沒有勇氣認我……

“晦氣!”

人叢中傳來張昌宗厭惡地咒罵,我麵無表情的看著他,拳頭緊了又放,放了再緊,可我,卻失去了勇氣。

我看著姓張的領著一行隨從揚長而去,看著人們指指點點,我……看不下去了……

我對老鴇說,要替婉紅造一副最好的棺材,將她葬於風水通達之所。

老鴇訝異地問我與婉紅的關係。

而我什麽也講不出口,我再一次失掉了承認的勇氣,隻能畏縮著,在人們的猜疑中,蹣跚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