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那漆黑得毫無光澤的雲層都不曾傳來任何動靜。

就在大家誤認為,得等到下一次預兆來臨的時候,它便發作了。

足以撼動整片天地的轟隆聲鑽進生靈的耳朵裏,讓他們幾乎要以為自己失聰了,頭腦一陣嗡鳴作響。那陣子嗡鳴聲仿佛是金鍾掛在了耳蝸深處,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根本就躲不過,避不開,隻能等它慢慢消散。

劫雷緊跟不輟,在墨雲裏崩裂出一朵聖白的花,穿透了陰霾,趕走了黑暗,如星夜散布夜幕,十分好看。

可這好看的花啊,它要命。

花上的每一點光斑,都沾染上了雷電的威力,劈啪地落了一地,將百裏沃野,瞬間燎原,隻餘一片焦黑土壤。

腳下的法器被威壓所震,搖晃了起來,仙家們隻能互相扶持著,膽戰心驚地看向那一團慢慢縮小的墨雲。

“你們說,這還能有命嗎?”“沒準呢,他上次不也活著。”“應當不一樣才是,好歹上次還避著些,這次他可是直接在一堆劫雷中渡劫啊。”“你說這鯤鵬,也是想不開,好好渡劫不好嗎?非得這樣尋死。”“……”

仙家們一邊觀望著,一邊議論紛紛。

不久,墨雲漸散,露出裏麵的伯魚來。

仙家們幾乎是屏息地看著他。

他不知何時取下了發上的紅絲繩,渾身上下除了黑,就隻剩下那一點臉上的皮肉色澤,再尋不到別的顏色了。那紅唇因著失血,顏色也變得極淡了,幾乎要瞧不出來有一絲紅潤。

他的雙眼是閉著的,濃墨重彩如西天壁畫的眉目也不因他此刻的狼狽減少半分,反而多了一絲脆弱的美好,讓生靈心生憐惜。他甚至不知什麽時候逮著空,穿上了一身沒有損壞的衣裳,隻是衣裳很快就被身上的鮮血浸透了。

忽地,他睜開了雙眼,抬起眸子,淺淡色澤的唇瓣勾起,那是一抹笑。

這抹笑,讓冷意順著脊背一直爬到後腦,仙家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下一瞬,伯魚就滴著血,從南天門一步,一步,又一步地往上走,留下一串血印。

他用舌尖抵了抵破裂的唇角,在長生殿演武場劃下道來。

這是要以一己之力,挑仙族眾位仙家之意!

他才剛剛渡劫,滿身葷腥血氣,一口氣都沒歇息,實在是太猖狂了!

“什麽!”儀辛仲不可置信地回頭,盯著匍匐在地麵的斥候,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你、方、才、說、什、麽!”

“敵軍來襲。是老槐樹和岐譽聯手而來。”斥候被那瞬間鋪展開來的陰冷氣息嚇得瑟瑟發抖,差點就要口齒不利索了。

儀辛仲毛病不少,但勝在聰慧,也敗在過於聰慧。

他癲狂大笑了起來,將桌案上的東西掃了一地。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這是讓逸遠給擺了一道了!

他握緊了拳頭,眼睛像是裝上了刀鋒:“妖來,備戰甲,我要親自出征。”

“主上!你的身體……”守護他的大妖伸手阻攔。

儀辛仲扯著嘴角道:“事到如今,何懼生死。”

他推開大妖的手臂,往外走去。

戰甲披身,壓在肩頸,對他而言有些沉,可他依舊挺直了自己的肩背,翻身上馬。

“我妖族的士兵們,今日一戰,要麽勝,要麽死!”

鮮血浸透了長生殿演武場的地麵,刺鼻的血腥味縈繞不去,撲鼻而來,天風吹來,將血跡吹幹,很快便又鋪上了一層。

伯魚身上流的血就沒斷過,他擦了擦從身上飛濺到臉上的血跡,抬起眸子,掃過眼前烏壓壓一片的仙族。

“還有誰要來的。”那幽深的眸子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我!”又一位仙家出列。

虛空中劃過來的法力凝成了薄刃,恰如一條看不見的細線,割過戰甲之上,下頷之下。一陣微涼的疼痛傳來,儀辛仲隻來得及用雙手握著軍中的大旗,不讓它倒下,自己卻單膝跪了下去,靠著手中的旗子,至死不曾彎過背後那一根脊梁。

鮮血遲來,噴灑而出,順著他那細弱的脖子,慢慢浸到了腳下的土地裏去。

岐譽大步而來,雙手並攏,凝起法力削斷了敵方大旗。伴隨著那一聲哢噠脆響,他知道,儀辛仲這一脈的軍心,從這一刻開始,便算是斷了。

安術晚來,對上了儀辛仲那渙散而不閉的雙眼。

“他的一生不算光彩,總將自己掩蓋在一副假皮囊之下。但好歹死得壯烈,不退不避,也算有骨氣。”

岐譽不知儀辛仲那些秘辛,聽這話聽得跟天書似的。

他到現在也不敢相信,此番突襲,竟會是以這樣的結果收場。

安術非但沒有帶著軍中妖兵與他抗衡,反而令妖兵收起利刃法器,歸順於他。甚至全力助他轉頭襲擊儀辛仲一脈,一統妖族內部。

“你若是反悔了,我們倒可以光明正大地再來一戰。”岐譽說道。

安術轉頭看他,笑了:“你多心了,老槐樹和我都不想做什麽妖王,我們隻是想妖族一統,六界安定。戰亂時的那些悲劇,不再重演。”

“若我不信……”

“你信。”安術篤定道,“你若不信,便不會帶著我軍一起襲擊儀辛仲,你若不信,此刻便該斬下我的頭顱,而不是在這裏和我說,若你不信……”安術不得不佩服,逸遠對世間生靈那顆心的掌握,著實是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岐譽胸膛起伏,他雖是莽夫,卻並不愚鈍:“軍師是你們那邊的?”

“不。”安術咧開嘴,奉送了一口大白牙,“軍師是世間的軍師,是天下生靈的軍師。”

說著,不等岐譽反應過來,便彎腰作揖,朗聲道:“臣——醫師安術,拜見大王!”

“拜見大王!”

“拜見大王!”

“拜見大王!”

“……”

法器被丟擲一邊,伯魚用手掌抹去沾到眼睫上的濃稠血跡,那穠麗絕色的臉上白得像南天門前漂浮的雲絮,和他渾身的黑對照強烈地闖進眼簾。

仙家們噤若寒蟬,能上場的幾乎都上場了,可他們不是被抬著回了洞府便是昏迷在一旁,還沒醒過來。

這一場挑戰,已持續了近十年的日子了,伯魚就像是不知疲倦的青銅傀儡一樣,身上的血跡早已幹成了硬梆梆的血塊,一震衣服就會簌簌掉落。落在那瓷白的地麵上,黑土似的,格外打眼,也格外傷眼。

他舔了舔幹得不像話的唇角,啞聲問道:“還有嗎?”

老族長向前邁了一步,被一名少年模樣的仙家拉住了手腳。

“族長……讓我去吧。”少年主動請纓道。

“致真,你是仙族未來的帝君,不可輕易涉險,也不可……”老族長頓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可致真卻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咬著唇,沉吟好半晌,才將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控製好,往後退了一步,紅著眼道:“那族長一定要小心一些。”

老族長在心裏長長歎息了一口氣,抬步瞬移到了演武場。

伯魚並不意外最後來的會是老族長,他隻是彎腰給他行了一個禮。

老族長讚許地點了點頭,他順著自己的長須道:“除了那兩位神君之外,你們在我眼裏,都還是一群小少年,隻是少年自有少年之狂傲,甚好。”

“得罪了。”伯魚這樣說著,卻沒有動手,他在等老族長動手。

老族長法力純厚,綿延不絕,術法用的都是些以柔克剛的路子,並不淩厲,是以這一場對決瞧著便格外養眼。

隻是這裏頭翻湧的法力,激**起來,也是將演武場四周的結界撞得乓乓作響的,連結界外頭的靈力遊移的路途,都和平日大相徑庭。

最後一擊,老長老手中的拐杖穿過了伯魚的肩窩,而伯魚的手,銀光暗閃,卻在老族長咽喉前頓了下來。

老族長長歎一聲,不知所指地閉目道:“我不如你。”

伯魚不置可否,並無回話。

長生殿的演武場結界尚未被施法撤離,便嗶剝兩聲碎了個幹淨,落了滿地白茫茫的光,消融在漂遊過來的雲絮裏。

伯魚牽扯起一個極其淺淡的笑意來:“我此番渡劫,一半仙骨,一半神骨,既仙族無仙可敵,那便封入神族。太清、太和二位神君那裏,我已遞過了請求。大殿名喚”逍遙”,封號”守一”。”

老族長是個難得看得明白的生靈,自然是聞弦歌而知雅意。在六界安定的事情中,他為了保存仙族實力,不被攪進渾水之中,已是屢屢退避了。如今大勢已定,六界安定共處已成定局,若仙族還想站在岸上看熱鬧,便隻能被曆史的洪流拋在腦後了。

在這漫長的戰亂時期,仙族已是撿了個大便宜了,絕無一直撿著便宜而不出力的道理。

他率先高聲喊道:“恭喜守一神君!”

“族長,這……”

老族長並無解釋,隻是又高聲大喊了一遍:“恭喜守一神君!”

饒是再不情願,諸位仙家也不好折了自己族長的麵子,隻好捏著鼻子跟著喊道:“恭喜守一神君!”

隻不過那聲音怎麽聽,都顯出來是勉強。

這些,伯魚倒懶得管,他隻是需要神族的身份,又不能全是神族的身份,也唯有出此下策,委屈諸位仙家了。

事情至此,總算是可以鬆一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