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徐大眼的話,李旭不再掙紮,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場地中央。耳邊的歡呼、呐喊、哄笑聲仿佛在瞬間全部靜止。在一片寂靜的紅色世界裏,他看見蘇啜附離舉起刀,殺雞一樣割開了烏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後,讓紅色的血噴進一個紅色的木桶。

接著,青麵獠牙,巨齒紅發的蘇啜附離走向下一個長老,把彎刀按在他的脖子上。

“你願意贖罪麽?”紅色的世界裏突然不再寂靜,李旭聽見蘇啜附離的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

“我要喝酒!”他用力側開頭,向遠處的陶闊脫絲喊道。正嚇得雙手掩麵的陶闊脫絲聽見李旭用漢語發出的呼喊,趕緊側著頭跑過去,遞給對方一個圓鼓鼓的皮口袋。

李旭解開綁著皮口袋的繩索,袋口對著喉嚨,把滿袋子酒灌進了肚子。周圍的殺戮也好,狂歡也罷,都已經與自己無關。那一刻,他隻想喝醉,隻想回家。

“流幹了長老的血,兩族冤仇就此結束,俘虜們就可以成為牧奴!”狂飲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向自己解釋,像是來自娥茹,亦像是來自晴姨,也好像來自陶闊脫絲。他不想再關心,隻是整袋子整袋子地往喉嚨中倒酒。

“牧奴的地位比奴隸高!”有人低聲耳語。好像是徐大眼的聲音,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他後悔了麽?李旭悲涼地想,伸手抹了把濕漉漉的臉,抱著酒袋子沉沉睡去。

希望長醉的人往往比任何人醒得都早。半夜時分,李旭感覺到了氈帳裏的燥熱。他用力按了按疼得如被刀刺般的太陽穴,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

“附離,你醒了?”一個帶著歡喜又帶著幾分恐懼的聲音問。

李旭回頭,看見陶闊脫絲穿著件白色的曲裾,靜靜地躺在自己身邊。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雙手卻緊張地抓著身下的毯子不放。

“轟!”李旭覺得自己頭頂上冒出了無數星星,又大又亮。喉嚨更加幹澀,身體也不聽話地開始顫抖。

這是夢,李旭一遍遍告訴自己。目光卻不受控製地掃向了身邊的少女。

不可否認,少女美得無法形容。李旭也不想否認這一點。自從知道霫族的風俗後,他就很後悔那天逃出了帳篷。但當期盼中的機會再度擺到麵前時,李旭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迷迷糊糊中,他記得自己曾低下頭去,借著炭火發出的微光仔細觀察少女的麵孔。這是一張含苞待放的臉,就像一朵早熟的荷花般等著他去采摘。但他卻不忍心去碰,隻想輕輕地撫摩一下這張臉,隻一下,隻一下就全部滿足。

少女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旭粗重的呼吸,聞到對方身上濃烈的酒臭。她期盼著李旭對自己做些什麽,心中卻又害怕得要死。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心中仿佛有無數小鼓在敲。

李旭的手輕輕地落在了少女的臉上,撫摩過雙靨,睫毛,眉頭,順著長發向上滑去。少女緊張地期待著,期待著,期待並恐懼著傳說中那個神聖時刻的來臨,等了很久之後,她聽見了雷鳴般的鼾聲。

少女偷偷睜開了眼睛,看見李旭流著口水,頭貼在自己肩膀上沉沉睡去。手還停留在自己的發梢邊,睡夢中的笑臉得意洋洋,仿佛剛剛偷吃了一個被大人藏起來的桃子。

睡夢中,十五歲的少年心滿意足。

枕邊的餘香尚在,少女又像第一次一樣不見了蹤影。李旭不敢肯定昨夜陶闊脫絲是否真的又鑽進了自己的氈包,隻是覺得有些心虛。自己可能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如果夢中的事情真的在氈包裏發生過,不出半個月,這件事將再度成為部落裏所有男人的笑柄。

直到春天的太陽把整個氈包烤熱,李旭才硬著頭皮爬起身。仗打完了,不需要他再帶著甘羅去鼓舞士氣。如果沒猜錯的話,今天應該是參戰的各部落長老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如何分配俘虜的大日子。對擁有一群曾經被自己殺死了家人的奚族奴隸,李旭提不起半分精神頭。自己和徐大眼早晚要回中原去的,除了陶闊脫絲及與她有關的記憶,李旭不想讓這裏的任何東西陪伴自己離開。

強者擁有一切,甚至可以對弱者的生命和尊嚴隨意踐踏。這是草原規則,既然與這規則格格不入,自己不如早一些回到家鄉去。想起遠在千裏之外的家,還有那寧靜得有些乏味的年少歲月,李旭悠然神往。當時未曾覺得那些日子有多美好,如今回憶起來,才發現所有的記憶都充滿了溫馨。

“如果征兵結束了,或者能打點官府…….”李旭突然有些一廂情願地相信起九叔所說過的,大隋的官吏沒那麽差勁的話來。

“哥哥曾經為大隋捐軀,父母年老,再加上幾塊精美的玉器說話,地方官應該會講些情麵吧。”李旭默默地想著,信手拎起了堆放在氈包角落的麻布包裹。

包裹顯然被人翻動過,裏邊的財寶被重新整理,擦拭得幹幹淨淨。從貨堆的大小上看,所有財寶應該都在。李旭仔細翻了翻,發現自己曾經想送給陶闊脫絲的那根玳瑁發鏨不見了。

“這野蠻丫頭!”李旭苦笑了一聲,知道昨夜醉中的夢境是事實。望著自己的雙手發了一會兒呆,將包裹係好,拎著走出了氈帳。

春天的陽光烤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坦。整個蘇啜部落都沐浴在這仲春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寧靜、和諧。慶典留下的痕跡已經被奴隸們清理過了,血染紅的地麵上被挖出了嶄新的黑土。草根的芬芳和羊毛燒焦的味道完全取代了空氣中曾有過的血腥氣,也讓昨日的瘋狂煙消雲散。蘇啜部還是那個熱情好客的蘇啜部,善良的牧人臉上的笑容依舊那麽善良。隻是在少年眼中,陽光下所有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模樣。

幾個牧民帶著妻兒,正興高采烈地向自己家新分得的牲口身上做印記。他們或者在羊耳朵上縫一塊布,或者在馬屁股上燙一個花,長期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們有的是辦法讓自己的財產和別人的財產分開,祖輩傳唱的歌謠中教會了他們所有生存技巧和規則。

兩身強力壯的牧人按住一名小女孩,把一個鐵項圈套在她的脖子上。然後在女孩胸前墊上沾了水的氈子,提起燒化了的鉛水,將項圈的封口焊死。女孩被鉛水在氈子上濺起的熱氣熏得眼淚直流,卻不敢放聲痛哭。這個項圈是奴隸的標記,除非好心的主人放了她,或者因垂涎她的姿色娶她為小妻,否則,她永遠不可以將鐵項圈解下來。

李旭看得心裏發堵,拚命加快了腳步。好在杜爾的家距離他的氈包不遠,轉眼就到。缺了一條手臂的杜爾沒能參加最後一場戰爭,所以他家門前也不像別人家那般熱鬧。

杜爾自失去一條手臂後,因流血過多昏迷了四天四夜。部落裏的長老都認為他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李旭卻帶著甘羅每天都來呼喚他,用聖狼賜福傳說給了他活下去的動力。對於怪力亂神,李旭秉承聖人遺訓,是向來不信的。但能用其來救人性命時,則又樂此不疲。

因此,杜爾一家對李旭很感激。見其拎著一個大包裹走進來,立刻捧出了奶茶和點心。李旭不會用草原上的方法做飯,所以幾個月來的上午餐大部分都是在杜爾和阿思藍家吃的。聞到了奶茶香味,他也不客氣,盤坐在杜爾對麵,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陶闊脫絲昨天鑽你的氈包了?”杜爾第一句問話就差點讓李旭被奶茶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