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積怨

梅兮顏和呂青野轉頭。

梅兮顏看向呂青野,覺得“麵首”兩個字用在呂青野身上著實是一種侮辱。

呂青野看向那三個穿著獸皮裋褐的人,雖然“麵首”聽起來刺耳,但在越國,對他說的難聽話也不止這一句,他早已習慣了。然而習慣不代表不生氣!尤其是梅兮顏還在身邊,而侮辱他的那些人言中之意便是他是梅兮顏的麵首。

比之他們二人內心裏的憤怒,扔銅錢串的三個人顯然已經將怒氣覆蓋了全身。而他們旁邊,呂青野的身後,呂澈也是滿臉怒容,正狠狠地等著那個出言不遜的魁梧漢子。

“哎呀,幾位兵爺消消氣,咱們繼續。”負責講解鬥雞的莊家立即也起身打圓場。

“滾球!”三人中最為魁梧的壯漢看也不看瘦弱的莊家,一掌按到他臉上,將他推了個趔趄。

“怎麽?打不過羅敷女,跑我們這裏耀武揚威來了?”刀條臉也不甘示弱地站起來,諷刺道。

“你能打得過鬼騎,你去打!老子們在戰場上拚死拚活給你們搶地盤、搶糧食,還要被你們這群球東西指指點點、瞧不起麽?”魁梧壯漢不忿地指責道。

“搶地盤?”刀條臉冷笑起來。“你們搶的球地盤?鳥不生蛋蛋的地方搶回來當墳地麽?”又接著刻薄道:“更別提搶糧食!你們搶的糧食在哪個球地方藏著呢?是不是搶得太多還沒運回來就被羅敷女那小娘們給一把火燒了?球的!你們填進肚子裏的糧食都是老子們在這裏辛苦種出來、交租子買來的!”

刀條臉的一席話顯然道出了平常百姓原本壓在心底的不滿,隻是礙於屠寂的眼線遍布全城,平常沒人敢說出來罷了。此時擲箸比大小那一桌剛完結一盤,連續輸了幾盤的人心情正不順,聽到有人說出如此解氣的話,立即大聲附和道:“養條狗還知道看家護院呢,你們吃老子們的糧食喝老子們的血,卻搶不回糧食,跑這裏撒野個球!”

“就是!狗都不如!有能耐去和樞國鬼騎拚命!滾球!”

一時間憤懣的怨恨化作厲聲指責和謾罵,整個屋子都沸騰起來。

梅兮顏悄悄瞥了一眼尹扶思,她仍站在桌邊,微低著頭,抿著嘴唇不說話。

尹扶思聽力沒有那麽好,之前並沒有聽清邊角那一桌具體說了什麽。但此時動靜已經鬧得大了,即便不知道原因,卻也知道那三個士兵已經激起了民憤。

她這半年多來一直穿梭在乾邑的大街小巷,時常能聽到百姓們心底壓抑的抱怨之聲,所以她才努力地想多找一些能給越國帶來更多收益的事物,盡量平息戰火,減少百姓的重賦。

來這裏,原意是想讓呂青野和梅兮顏他們幫自己多贏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再弄出點小動靜,甩開呂湛和左寒山,將他們兩人帶走。帶他們去看看越國普通百姓的清苦的生活條件,再暗示他們越國一定會逐步減少戰端,專注發展本國。

人算不如天算,卻被梅兮顏和呂青野看到了這亂糟糟的一幕。她不如她的父王尹沐江那樣好戰,在她看來,國家窮一些沒關係,隻要人心齊就一定會客服任何困難,如同樞國的人人皆兵。但是讓外人知道自己國內的不和諧,無異於**自己的弱點給對手,十分不智。

就在尹扶思還陷入沉思時,魁梧壯漢身旁的兩個同伴被惹得翻了臉,一掀桌子,罵道:

“球的!吃糧食你們舍不得,老子們連命都扔到戰場上了,你們怎麽不說舍不得!”

“罵老子不如狗是吧,老子就狗一回讓你們這些廢球的看看!”

未等罵完,兩人已經各自操起一條凳子朝著惹怒了他們的那些人掄了過去。

撒潑的隻有三人,屋裏挨挨擠擠的卻是幾十人之多。

世子尹扶思攻打西貘沒個頭尾,屠一骨攻打鐵壁城,差點被殺個精光,一切都成了水漂。眼看著鍋裏的米,壇子裏的鹽都已見底,昏暗的油燈火苗撩撥著人們咬牙壓在心胸中的恨意,在這樣晦暝的氣氛裏,燃出了透骨的殺氣。

幾乎同一時間,眾人都開始抽取桌子下麵的條凳反擊。有幾人手快,一起抓住了同一條,又連忙放開,結果凳子沒人接,落到地上,被另外的人撈起來,朝著那三人便砸過去。

不止這樣。沒有條凳的人將桌子翻過來,連踢帶踹,瞬間將木桌分成了七八塊,操著桌腿、斷桌麵就上去幫忙。

梅兮顏動了動。此時正是機會,她要趁亂殺了那個侮辱她的家夥,即便那些下流話可能不是他說的,即便那家夥的話有迷惑性,一旦傳出去足可以將呂青野直接推進她的陣營,都要殺了他!

呂青野馬上拉住梅兮顏,哪怕梅兮顏因為全神貫注的防備已掙脫他的手,他仍舊再次翻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然後將她輕輕帶到自己身後。

正在此時,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刀條臉被打到了呂青野身前,撲進呂青野懷中。

呂青野伸出左手按住他肩頭,穩住他身形。刀條臉剛要起身,呂青野的右手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掐住了他的咽喉。用力一捏,碎骨之聲淹沒在嘈雜的打鬥聲中,刀條臉軟軟地倒了下去。

那瞬間梅兮顏知道,呂青野出手是在幫她。左寒山就在他們後麵,她不能出手,但呂青野也是被侮辱的對象之一,他可以!明明抓住這個人可以逼問他為什麽要傳播這種謠言,但呂青野絲毫沒有猶豫地殺了他。如果被左寒山看到,無異於殺人滅口。

於是梅兮顏退到呂青野身後時,故意撞了左寒山一下,將他撞進人堆裏。等他再看向呂青野時,刀條臉的屍體已經被踩在眾人腳下。呂青野正扶著另外一個額頭上淌血的青年人,焦急地詢問“你怎麽樣”。

接著前麵湧來一片黑影,數個人被仰麵推翻,直接朝著左寒山和呂澈砸了過來。

梅兮顏看到人仰馬翻,輕輕將呂青野拉到一旁,一轉眼竟看到一臉決絕的尹扶思鑽到了身邊,而她手中還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小匕首,即將刺到她小腹。

呂青野剛到梅兮顏身旁,就那麽一個錯身的縫隙,看到了尹扶思手中的匕首,低低地叫了一聲“小心”。

雖然梅兮顏早已看到,但呂青野這一聲猝然的提醒乃是發自本心,仍讓她心頭一暖。

素手一伸,梅兮顏捏住尹扶思纖細的手腕。尹扶思頓時覺得腕骨似乎被捏碎了,整隻手都失去了力氣,匕首脫出手去。然後隻覺眼睛一花,匕首已憑空消失了。

強烈的驚駭震撼住尹扶思,腦子裏還在思考那柄匕首的去向,身子卻已進入梅兮顏懷裏,後背緊貼在梅兮顏胸前,整個身子被她一條右臂緊緊箍住。而梅兮顏的右手,還捏著她的手腕不肯鬆開。

耳邊傳來梅兮顏的輕柔的氣息與聲音:“這裏可都是越國的百姓,公主若不想這裏的人死得太快,千萬別露出凶器來助長血腥氣。”

聲音很溫柔,尹扶思卻整個人都僵住了。緩緩移動著目光,果然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動鐵器的,隻是在胡亂輪著桌腿條凳。即便如此,也已經重傷了不少人。就在自己腳邊,還躺著一個捂著肚子,正在不停呻吟的男人。

尹扶思渾身一顫、忽地清醒過來,想起了自己今日出宮的初衷。

她乖乖地縮緊身子不掙紮,以證明自己不會反抗,用力扯開幹澀的嗓子,卻發出低如蚊呐的聲音:“梅姐姐,青野哥哥,跟我來。”

梅兮顏眼神一斂,沒有說話。方才尹扶思不是想加入戰鬥,她的刺殺目的很明確,就是自己。但梅兮顏暫時想不出她這樣做的原因,也不怕她繼續耍花樣,便鬆開了手臂。

尹扶思暗暗活動一下手腳,一手一個,拉著呂青野和梅兮顏,靈巧地穿過亂糟糟的人群,從另一個小門鑽了出去。

“呂澈和左……”

尹扶思打斷了呂青野的話,“他們找不到我們,會先回王宮的。”

呂青野與梅兮顏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再說話,任憑尹扶思拉著他們繼續狂奔。

尹扶思對這片陋巷相當熟悉,拉著梅兮顏和呂青野鑽來鑽去,眼前的石窯也越見破敗蕭索,廖無人氣。很快,便到了一處倒塌一半的石窯洞前。

再往前,是皚皚白雪覆蓋的地麵。不少地方雪已經融化,露出灰白龜裂的荒涼土地。顯然,這種地方藏不了伏兵。

尹扶思將兩人拉到石窯洞裏,利用西麵仍矗立不倒的石壁擋住了三人的身影。

跑了很遠,尹扶思卻並沒有太喘,很明顯,這位小公主不僅不像平時表現出的那樣嬌慣、更不像平時那樣柔弱。

尹扶思鬆開梅兮顏和呂青野的手,朝前走了三步,狠狠地深呼吸一次,似乎就在這一呼一吸間做了一個決定,然後穩穩地轉過身體麵對兩人,犀利的目光卻投向梅兮顏,冷靜地開口問道:“梅姐姐,我知道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