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太平洋號(6)

一九零一年一月一日,太平洋號上。

此刻,應該準備進入北美洲時間,姑且算作新年的第一天。

西風從海洋上帶來了潮濕的氣流,一朵烏雲壓迫在頭頂,一場溫和的陣雨即將到來。

走廊盡頭,鏤空的對角吹來一陣陣暖風,轉一個角就鑽進整個過道裏,雖然有暖意開道,但是艙底的過道依然很昏暗,隻有那盞昏黃的廊燈繼續亮著。

愛莎攏了攏身上的披肩,猶豫著是不是要敲響麵前這道門,她似乎還沒有想好以什麽理由見他。

她想了想,覺得船隻將在一天後登陸舊金山,應該告知伍子洵一聲的,甚至她在心裏覺得是應該幫助他的,因為目前的美國對他這種“沒有身份的人”是很排斥的,她想著,自己還真是有顆處處悲憫的心。

她在心裏自嘲了一番,更是無奈地撇了撇嘴角。

這時,“吱啦”一聲,艙門卻從裏麵被推開,她被突然地狀況愣住了,呆呆地竟然忘了開口。

兩人的眼神都是一愣,又都略顯尷尬地撇開了。

“哼哼…我…是從那位中國主廚那裏知道你住的船艙,我有事情覺得應該告訴你一聲。”言語裏似乎還有點尷尬地味道,她隻好用咳嗽來掩飾。

伍子洵一聽她有事情告知,也少了之前地驚訝,反倒是好奇起來了。

愛莎看著他的表情,然後又說道:“這艘船將在一天後靠岸舊金山,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同胞們會被帶到哪裏去?但是我…我想幫你。”說完還不忘去確認他的眼神,但伍子洵沒有回答她。

“這是我在美國的暫住地,請你記住,或許你會需要,我會在舊金山停留幾天時間,之後會離開去倫敦,現在舊金山的情況不是很好,你沒有合法的入境身份,我很擔心。”說著把手上的紙條遞了過去。

伍子洵似乎還沉浸在自我的思維裏沒有回神,又或是那惱人的蚊子還在身邊滋擾。

他看著眼前的記者不停地說話,然後又望著她遞過來的紙條,下意識地看到了上麵寫的字;MissionDistrictXXX,彷佛是個地名?

他有些沒搞明白為什麽?一個隻見過三麵的人,是出於什麽目的幫助自己?他很茫然。

愛莎看他似乎很無措,所以耐心地等待著。

“為什麽?”伍子洵像是剛緩過神來,突然問道。

“因為我覺得你不應該遭到這樣的待遇,因為我知道彼得,所以想要幫助你。”愛莎回答他。

聽得,伍子洵再也淡定不了,他驚訝地問道:“你認識彼得?”

“在哪裏認識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他一直都在廣州,而你說過,你在香港的。”他又止不住好奇地問道。

“彼得有位同事在紐約時報香港分社,我是他那位同事的朋友,彼得拜托他打聽過你,所以我從開始沒有上船之前就知道了你,沒想到真的在船上遇到了你,所以,我想幫助你。”而那位香港分社的同事就是霍斯特,因為要和彼得商量對策,所以霍斯特沒有和愛莎一起登船,而是去了廣州。

“難怪你會找到我進行采訪,原來我們竟然這麽有淵源,感謝你,愛莎小姐。”冥冥中,人和人的關係可以透過看不見的千絲萬縷鏈接起來,隻要善於觀察,很容易找到些蛛絲馬跡,很奇妙。

“不用說謝謝,我能為你的國家做的事情太少了,應該我感到抱歉,而且沒有登陸美國之前,一切我都不敢保證,但至少我會盡量。”她回答道。

“不管怎樣,都要謝謝你的。”說完徑直把那張紙片揣進了口袋裏。

“這聲謝謝讓我很慚愧,我先走了,我會再來找你的。”不等伍子洵回答,她轉身就朝過道外走,伍子洵木木地望著她離開的方向,走廊裏沒有地毯,她腳上的牛津皮鞋在地板上發出噠噠地聲音,由近至遠。

……….

時間繞過黃昏時,愛莎第二次來到伍子洵的船艙門前。

她手裏還拿著一頁紙,但看不清內容,沒有昨天那種突兀地感覺,她抬手就敲響了麵前的艙門。

開門的是伍子洵,顯然知道她還會再來,他轉身退開讓她進了去。

甫一進門,愛莎覺得艙裏有點黑,看不太真切,伍子洵隱在昏暗裏站著,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努力睜了睜眼去適應,然後開口道。

“明天到達港口時,你能跟著我一起走嗎?我能順利帶你入境,你相信我嗎?”

伍子洵依舊站在昏暗裏,片刻後才答話。

“跟著你?就因為你不是中國人?現在的美國到底發生什麽事?為什麽我們不能入境?”

“因為《排華法案》,對沒有美國正式合法公文的中國人而言,美國並不是淘金者的聖地,隻能是煉獄般的地方,你是怎麽被帶上船的應該很清楚,所以,你沒有合法的身份,就很難獲得入境權,我是合法的記者,他們沒有權利阻止我,你就跟著我,而且我搞到了一張你的身份證明。”說完,把手上的文件遞給他。

伍子洵見那張由她手遞過來的文件,並沒有接手,而是抬手朝自己的衣服內袋摸去。

借著那一點光亮,愛莎見伍子洵摸出了一張有些褶皺的紙張,並遞給了自己。

她木木地伸手,接了過來。

紙張攤開,赫然就是那張自一九零零年春,由美國工會頒發的唯二兩張正式合法入境證明書。

有效期為一年,如果伍子洵的計算沒有錯誤,那麽這張證明會在三月到期,還有至少二個月時間。

這樣一份褶皺的文件,讓愛莎驚愕不已。

“伍先生,這份文件的簽署是真實的?你從哪裏得到的?為什麽當初沒有拿出來?”

“愛莎小姐,試問,在你沒有弄清楚來人的用意時,會把自己全部的一麵展現出來嗎?”伍子洵答道。複地,他又道:“愛莎小姐還真是神奇的人,一個英國的記者竟然能給一個中國人搞到一個美國的合法身份,真是讓人佩服不已…”這話裏帶了很明顯地諷刺味道,聽上去並沒有絲毫感激。

“伍先生,你真的不用對我冷嘲熱諷,我是真心想幫你,而且你現在地處境很困難,幫不了你的同胞我很慚愧,也請你理解。”冷嘲熱諷的字句或許已經聽得太多,愛莎既無奈也覺得可悲。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請你離開吧,明天會發生什麽我們都不知道,那就不用去理會了。”說完他轉過身不再看她,或許這就是驕傲裏帶著自卑的人最擅長的事情,不接受看似同情的施舍是唯一能稱之為驕傲的行為了,其實,那才是最蠢的事。

“你自己想想吧,明天上午我在二樓的甲板上等你,你不用考慮我的身份,隻需要想想那些你還在中國的親人朋友,也許他們希望你能過的好一些,哪怕是在異國他鄉裏,也要活的有尊嚴一點。”說完,她把那份褶皺的證明放在了床鋪上,轉身離開了船艙。

伍子洵太過於掩飾自己,就像此刻的中國土地上,諸國開始四處分裂時,清政府卻隻會用驕傲地自負來掩藏自己的懦弱,其實那些驕傲早就已經不堪一擊,岌岌可危。

他望著那張靜靜躺在床鋪上的證明書,似乎做了很多驕傲與釋然間的心裏鬥爭。

最終,他拿起了那張紙攥在手上,打開來,那張黑白寸照已經有些泛黃,但他的五官依舊清晰異常。

此時,邦邦地敲門聲又響起,他抬頭,看見那位剛剛離開的英國記者又回來了。

他茫然地看著她,等待她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