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剛過五分鍾,周引從**起來,做好準備要撥出那個電話。他把臥室門打開,讓外麵的光亮照進來,隨後把自己塞進衣櫃和床中間的狹窄過道。

撥通自己的號碼,鈴聲響了一下就被接起來,電話那頭嘈雜聲先於李擎的聲音傳來,周引握著手機沒說話,幾秒後李擎短促的話語傳進耳膜,“周引,等我一下。”

而後電話被掛斷,周引維持抱膝的動作,緊繃的小腿驟然泄了力。他光著腳,兩隻腳丫伸進床底,小時候最懼怕的地方,現在竟也不過如此。

黑暗吞噬不了他,幽閉嚇唬不了他,隻有家裏終年不滅的燈光讓他感到可怖。每一盞燈如同一隻眼睛,見證這個家多年來竭力維係的正常,以及如今的岌岌可危。

此時他就要借這一點光,提醒自己不要掉進另一個看似光明的牢籠。

李擎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他按下接聽,聽著李擎對他說抱歉,解釋剛才掛斷電話的原因,向來平穩的聲線顯露出幾分焦急。

周引單手握著手機,左手撐著冰涼的地板,仍沒開口說話,仰起頭看黑漆漆的天花板。外麵那一點光照亮的範圍有限,他仍藏在黑暗當中,他是安全的。

許是久聽不到回應,李擎的聲音焦躁更甚,開始連聲叫他的名字。周引嗯了一聲,說,我在聽,我有話要跟你說。

夜已深,四周萬籟俱寂,這是個美夢不會被打擾的安寧夜晚。周引一隻手摟著膝蓋,身體蜷成一團,他不知道接下來的請求會不會被允許,他想藏匿進深深的黑暗裏,把所有的試探、猶疑、煎熬、考驗都美化成夢境。

接到周引打來的電話之前,李擎整晚都忙得腳不沾地,他一趟趟地搬運當晚送過來的貨物,核對收貨單、清點庫存、補貨。手機鈴聲響起時,他正在清理貨架,由於站在梯子上,隻能先接了電話匆匆講一句再掛斷。

從梯子下來,有顧客在收銀台前等候結賬,李擎不得不回到櫃台裏繼續忙活,直到最後一位顧客走出便利店。他進了狹小的庫房,立即回撥剛才的號碼,接通後對周引說了抱歉,向他解釋掛電話的原因。

“抱歉,剛才我在忙所以掛了電話,你等很久了嗎?”

電話那頭隻有輕微的呼吸聲,李擎往裏走了幾步,在堆積成山的貨物前停下,“你打給我,是有話想對我說?”

庫房空氣並不流通,逼仄、悶熱使得李擎出了一身的汗,身上極度燥熱,心裏好像也揣著火種,周引細微的呼吸聲撩得他胸腔裏躥起火苗,身體每個部位似有火花蠢蠢欲動。

“忘了問你今晚幾點回去的?是誰送你回去,那個酒吧的老板麽?”李擎的聲音越壓越低,恍惚中他把通話當成了親密耳語。他曾見過便利店的長工給男朋友打電話,背著人,要麽躲在庫房,說話聲很小,小到連經過她身邊也聽不到。

情人之間仿佛自成結界,情人的世界裏沒有旁人。

李擎有足夠的耐心複刻他人的溫柔,然而周引始終沒出聲,他忽然有些不確定,懷疑周引根本不在,“周引,周引?你在聽嗎?”

周引回應了,他說,我在聽,我有話要跟你說。

李擎放下心來,問道:“你想跟我說什麽?”

“聖誕節你想做什麽?”周引沒來由地發問。

李擎有點意外,“聖誕節?”

“到聖誕節那天,我們認識該有一百天了吧,”周引笑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語,“原來我們認識才這麽短時間。”

“你夠了解我嗎?”周引沒給他回答的機會,話鋒一轉道,“其實我也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擅長或不擅長什麽,晚上幾點睡,現在想些什麽。”

李擎握了握拳,攥住的隻有空氣。周引的話不僅往他耳朵裏鑽,也往他左心房裏鑽。他變得急躁難安,在庫房裏來回踱步。

便利店迎賓門鈴響了,李擎硬生生停下腳步,走出庫房回到櫃台裏,這次他沒掛電話,轉而開了免提,將手機擱在收銀台。

他熟練地用掃碼槍掃入每件貨品,報出最後價格,麻利地協助顧客將貨品裝袋。

顧客離開後,周圍重歸安靜,李擎掃一眼琳琅滿目、井井有條的貨架,低下頭,緩緩開口,聲音飄浮在不大的便利店裏。

“我晚上要兼職,兩點結束,通常三點左右睡覺。”

“我喜歡跑步,也比較擅長,你今晚借我的摩托車,我開了很喜歡,我不擅長活躍氣氛,嘴很笨,現在正在想和你有關的事。”

李擎雙手撐著台麵,語速緩慢,似乎每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直到說完最後一句,他閉了閉眼,極輕地吐出一口氣,“關於我的事,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訴你。”

電話裏周引沉默不語,沒有即刻作出答複,李擎屏息等待。須臾周引叫了他的名字,問話聲很輕,稍不留神就會錯過,“你喜歡我嗎?李擎。”

李擎呼吸一窒,腦海空白一片,語言先於思考給出回答,“喜歡。”

這兩個字在嘴邊滾了一遭,再回到大腦接受慢半拍的檢驗,李擎審慎地把話重複了一遍,“喜歡,我喜歡的。”

迎接他的是將近半分鍾的靜默無聲,李擎手肘撐著櫃台,頭垂得低低的,沒有看還在通話中的手機。

牆上的掛鍾秒針滴答轉動,連時間流逝也變得擲地有聲,李擎側耳傾聽,忽而發現是自己的心跳聲響如擂鼓。

“李擎,”周引突然開口叫了他的名字,“我們做個約定吧。”

“什麽約定?”

“這一年最後的時間,我們隻做朋友,做朋友應該做的事,不能越界。”

周引的聲音輕輕緩緩,猶如潛入夢裏的微風。李擎被這夾雜著微塵的風迷了眼睛,他揉了一下眼眶,重新抬起頭,便利店的燈光讓他心裏敞亮如明鏡。

朋友意味著親近,也意味著隻退不進。他想他明白周引的意思了。

有顧客走進便利店,李擎關掉免提,拿起手機。掛斷前他踟躕了一兩秒,向周引確認道:“怎麽樣才算越界?你說清楚了,我再考慮要不要答應。”

他仍不願輕易地順從,他從來就不是能隨意被擺布的人。

隔天李擎沒將摩托車騎回學校,他不至於那麽大膽,公然挑釁學校規章製度。手機一直在褲袋裏放著,打算碰到周引就還給他。

學校操場塑膠跑道近期在翻新整修,這一周的課間操都改為自由活動。李擎去了趟教務處,提交助學金申請材料。走的時候被老師派去跑腿,他抱著一大摞實驗手冊去到實驗樓,按指示放進一樓的某間實驗室。

接下來本該回課室,經過一樓樓梯入口,他卻鬼使神差地上了樓,三步並作兩步,爬上一層又一層。知道這是頭腦發熱的衝動行為,也知道很可能一無所獲,但他還是推開了造訪過兩次的實驗室的大門。

滿室黑暗,張揚的灰塵在暗處耀武揚威。

李擎走進實驗室,關上門,找了把椅子坐下。不可避免地想起周引,想起曾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他趴在台麵上,慢慢闔上眼睛。

夢裏的他同樣在爬樓梯,樓梯並不長,始終到不了盡頭。邁步向前的動作重複上千次,儼然形成了慣性,四肢開始不聽他使喚,他試圖停下來,下一步卻一腳踏空——

李擎睜開眼睛,從小憩中醒來。肩膀被推了一下,他猛地坐直了身體,驀然發現周引就坐在前一個座位看著他。

另一側的窗簾被拉開,實驗室不複往常的昏暗隱蔽,他得以看清周引的麵容,沉靜、不動聲色的臉龐,眸子裏似有隱隱的水光,他眨了眨眼睛,那丁點兒晶瑩很快不見,仿佛方才隻是錯覺。

周引動了動嘴唇,“你醒了。”

“你怎麽會來?”李擎下意識問出口,隨後想起這裏本就是周引帶他來的。

周引反問他:“那你呢,為什麽會來?”

“想來我就來了。”

“有想過會見到我嗎?”

“沒有。”李擎擱在桌麵的手頗不安分,他先是握了握拳,緊接著十指舒展,指腹輕敲桌麵,再度開口的同時倏地抓住了周引的手,“但是我想。”

周引低頭,看了看被握住的手,李擎的五根手指蠻橫地插進指縫,霸道地要與他十指相扣。他抬起頭,注視著李擎,一字一句道:“這個實驗室平時都要上鎖的。”

“嗯。”李擎應了一聲。

“自從上次你走了,我就沒有鎖了。”

李擎的目光靜靜地在周引臉上梭巡。

“我不是在等你,”周引頓了頓,說道,“我過來也不是因為你。”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周引冷笑了一聲,語氣裏甚至有幾分憐憫,“你什麽都不知道。”

李擎平靜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周引不接話。

李擎自嘲地笑了笑,“你昨晚說的,我聽明白了,如果那是你希望的,那就這樣吧,我答應你。”

他站了起來,握著周引的手自然而然地鬆開。他朝門口走了幾步,正當周引以為他要徹底走出這裏,李擎猝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快步回到周引麵前。

周引站起來的動作慢了半拍,整個人被李擎提拉起來,校服前襟被用力揪住,李擎瞬間將他拽到眼前。

將吻未吻之時,李擎問道:“你還沒告訴我,怎麽樣才算越界,這樣算嗎?”

說完四瓣嘴唇碰到了一起,李擎的唇瓣粗暴地碾過,不留任何餘地,這是個帶有強迫和懲罰性質的單方麵的吻。

周引從頭到尾都睜著眼,李擎避開他的視線,狠心地閉上眼睛,加重了這個吻。

唇分時李擎笑了一下,他幫助起周引整理弄亂的衣襟和領口,動作細致熨帖,和剛才的急切莽撞截然不同,“扯平了,你先撩我,現在我討要回來,我跟你扯平了。”

一直沒吭聲、由著李擎胡來的周引突然開口:“不對,你說的不對,我們扯不平。”

周引麵色酡紅,唇上還留有些許濕潤,他看了李擎一眼,“你昨晚說過,你喜歡我,算數嗎?”

“算。”

“那好,你聽好了,我也是。”

周引的眼底迅速聚攏起大量水汽,就連眼睫也凝著水花,他直視著李擎,神情是不甘願且委屈的,語氣卻像認命那般,“我應該也有一點喜歡你,不多,就一點,我騙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