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突如其來,吹打梁上的宮燈,琉璃穗子便在大殿裏嘩嘩地響。

年輕的君王在座上撫額,輕垂眼簾,看著身邊:白色的皮毛上夾雜漂亮的斑紋,細長的尾巴,四隻鋒利的爪子潔白如雪——那是一隻被捕獲的雪豹。

竟這樣置於殿上,不用鎖鏈,也不用鐵籠。

玉階下的朝臣們瑟瑟發抖,生怕豹子會猛然撲下來,連兩旁的侍衛,握著兵器的手也在打怵。

君王眼波回轉,笑有深意:“眾愛卿以為,朕要如何處置?”

有臣子捧著一根燙金長鞭,伏地道:“請王上馴獸。世人言,最凶殘無情的莫過於豺狼虎豹,王上馴服雪豹再殺之,神威一定震懾天下,驚動四海!”

君王走下來,笑著說:“朕聽說,忠烈之人的血,落地可化作碧玉。你的忠心是不是也如此呢?”說罷,腰間的劍已出鞘,臣子的頭便落了地。

血在地上流淌。不見剔透的碧玉,隻有刺鼻的血腥味兒。

君王嗤笑一聲,若無其事地回身,一隻手卻抬起來,撫在胸口上。玄色龍袍裏的那個小物件,貼著肌膚,正泛著水一樣的暖意。

我在雪山上遇見君碧的時候,他還是個連我的名字都叫錯的傻小子。

那日,雪正簌簌地下,我蹲在洞口磨刀,聽著隔壁呼三喝四的劃拳聲惱火。隻是趁我磨刀的工夫,小妖們就瓜分了山下的貢品,酒喝了個精光,一匹白馬做了下酒菜,連一塊骨頭也沒有給我留。

我憤憤地轉頭,看了看被綁在柱子上的少年,生得真是單薄。山下的百姓為祈求風調雨順,每逢十五,都會上貢美酒佳肴給妖王享用,但這一回,竟然送來個大活人。

世風日下啊!我彈了彈刀刃,“鐺——”,刀磨好了。

“請問。”少年開口說,聲音清泠得像冰上結的霜花,“女菩薩,你看見我的馬了嗎?它叫小白。”

叫我女菩薩?我放下刀,打量少年的臉,他清澈的眼睛,正透著無辜和好奇。這個人,不是有點傻吧。他知不知道自己身陷妖怪的洞府,山中的精怪絕非善類,即便不吃他,聞著人的氣味,也會把他咬碎。

我走過去,向灶裏添了一塊柴火,說:“你的馬已經做下酒菜了,他們說沒吃飽,所以,你也要下鍋。”

他瞪大了眼睛。

柴火劈啪地燃燒,開水在大鍋裏翻滾。少年不再說話,隻聽見他的呼吸聲,似有一股芳冽的香氣,我心曠神怡,像輕抿了一口綠色的醅,喚起了記憶裏的味道。

我不忍心殺他了。抬頭說:“你帶錢了嗎?隻要你賄賂我,我下手會輕一點。”

他示意腰間。

我伸手,果然掏出來一塊金牌。上刻:楚君碧。“你叫君碧嗎?我叫踏雪。”

君碧點點頭:“下雪姑娘,這塊牌子值得很多錢的,你收了它,下手一定要輕啊。”

我撲哧笑出來,他真是可愛。

我告訴君碧,我在妖王的洞府做了三百年的燒火小妖,每天除了幹活,就是望著滿山滿山的雪出神。

我也不願意做奴婢,很久以前,當娘親死於獵人的捕殺,我就孤伶伶地無依無靠了。

你別以為我和烏煙瘴氣的妖怪一樣,我可是一隻有品節的雪豹,稀罕著呢。

我抬手護住燈籠,生怕被風雪打滅,和君碧失散了。是的,我放了君碧,和這個少年私奔了。可他不知道什麽是私奔,也不知道我正在與他亡命天涯,他嗬著氣說:“下雪姑娘,天那麽冷,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

“傻瓜,我回不去了,從今往後,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君碧停了腳步,回頭看著我說:“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嗎?”他的目光肆無忌憚,穿透夜和雪色,撲麵而來。

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手忙腳亂地整了整頭上的白紗笠。白天我還是個劊子手,現在,卻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魯莽地把自己托付了出去。

下了山,走到一座城的城門口時,我才發現自己托付的良人,原來是一個尊貴的親王。守城門的士兵向君碧行禮,跪在地上叫他殿下,那陣勢,我還是頭一回見。

這裏是朱瀾國的都城,熱鬧繁華。人間的春天是這樣美,走在長街上,暖風微醺,粉白的花瓣飄落下來,漫天都是醉人的芳香。

我偷偷瞄一眼君碧,他也說了,我是他的人,跟了他,大小也是個皇親國戚,風光得很。燒了三百年柴火的小妖,終於也要時來運轉,飛黃騰達了!

正做美夢,一輛馬車駛過來,趕車的馬夫吆喝著,撞倒了君碧:“你是吃了豹子膽嗎?看見伏大小姐的馬車,還不讓路?”

我頓生怒火。豈有此理,豹子膽是人能吃的?我捋捋袖子,理論道:“你知道他是誰嗎?親王楚君碧殿下是也,趕快跪下來磕頭,饒你不死!”

馬夫聽了我的話,非但不怕,還哈哈大笑,仿佛當這是個笑話。

君碧在轟天的笑聲中爬起來,拉著我說:“下雪姑娘,你別生氣,人家不是有意撞我的。”

珠簾挑開,一個聲音道:“不要為難殿下了。”簾後是少女光鮮的容顏,她隻顰顰蹙一下眉,就讓君碧的眼神起了波瀾。

那時,風吹翻了我的紗笠,它像一隻驚措的鳥,從我淩亂的發間飛了出去。

第二日。城中人人相傳,傻親王楚君碧從雪山上撿來了一個滿臉麻子的老婆。

我真想把他們的眼珠子挖出來做下酒菜,豹子生來就是長著斑紋的,像美人臉上的美人痣一樣。可自那之後,我就隻能裹著鬥篷過鬧市了,在酒鋪沽酒時,喝醉了的酒鬼拿我開心:“聽說你的傻相公養了一隻豹子,給他提個醒,別讓豹子當點心吃了,害你守寡喲。”

蠢貨,那隻豹子就是我!我佯裝沒聽見,施了一點法術,那個酒鬼就倒地口吐白沫了。

君碧養豹子的事是從寺院裏傳出去的。那天,我們沒有回皇宮,而是去了一座寺院。我的良人楚君碧的另一個身份,居然是寺院的俗家弟子,寺中不收留女眷,我隻好變回原形,躲在他的禪房裏。我雖然不成器,但也是個吃肉長大的妖怪,怎能忍受頓頓白菜豆腐?於是,和尚們念經時,我便溜出去買酒喝。

一晚,我喝多了,推開君碧的房門,昏昏沉沉地現了原形。正巧寺院的一群小沙彌經過,看見地上有一隻豹子,大驚失色。

“師弟別怕,它不殺生,你看,它是吃草的。”君碧蹲下去抱我,從地上拔了一根青草。

我流著淚把青草吃了下去,佛祖看見,也會為這一幕感動。而那群小沙彌卻隔著一叢矮牆向君碧吐唾沫,嫌惡地說:“師兄們都說這個傻子是不祥的,把他丟到山裏,又活著回來了,一定還要趕走他。”

害君碧的,原來是一群天天吃齋念佛的和尚!我憤怒地躍起,爪子攀在牆上,大吼了一聲。沙彌們嚇得魂飛魄散,摔了木魚,連滾帶爬地逃了。

當時,烏雲蔽月,寺塔上卻有佛光在浮動。

後來我想,佛門聖地,豈是一個小妖作亂的地方?我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衝犯了菩薩。

一夜的宿醉,當我清醒時頭還是疼得厲害。

君碧一早便去了佛堂,他臨走把茶壺擱在幾上,我伸手就可以夠著。他說:“下雪姑娘,芷柔妹妹今天來寺院布施,我不能陪你了。”

我聽見“芷柔”二字,立時醒了酒。日間在市井酒肆,伏大小姐伏芷柔的美名早已聽得爛熟於耳,她是朝廷一品大員伏將軍之女,名門閨秀,金枝玉葉。且不說這個,光想想她在馬車上驚鴻一現的臉,我就睡不著了,看君碧忙不迭的樣子,好像巴不得給他的“芷柔妹妹”獻獻殷勤。

別人都說他傻,我看未必。他分明是個情種。

我心急火燎地起了床,隻想去佛堂看個究竟。寺院裏悄無聲息,走過住持的禪房外,卻聽見伏大小姐在說話。

“法師的忠告,父親不是不放在心上,可已經定下的事,不能反悔了。”

住持念了一聲阿彌佗佛:“若將軍一意孤行,這天下恐怕真的會易主。”

伏大小姐說:“先王臨終時我父親立下了重誓,輔佐王上,絕

無二心。王上多病,把我許配給他,是為了衝喜,無奪權之意。父親囑咐,王上親政後,請法師給君碧殿下剃度。”

明明是風和日麗,頭頂卻好像打了一聲悶雷。

我明白了兩件事:伏大小姐要嫁給朱瀾王當老婆,而我的良人楚君碧要出家當和尚。這一切,君碧都蒙在鼓裏。

回去後,君碧正傻呼呼地換一件僧袍,看見我便問:“下雪姑娘,你看我穿這個合身嗎?”

這是伏大小姐布施的衣物,再尋常不過的僧袍,他卻當成寶貝。

我忍不住握緊拳頭,覺得自己平生喝的酒在此刻都化成了一壇打翻的醋。

當晚,我去了住持的禪房,試圖用讀心術鑽透他的心智。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麽要讓君碧出家,這是不是個陰謀?好端端的親王不做,做和尚,傻子才會願意吧。

但費盡力氣,還是一無所獲。其實我也料到了,我那點半吊子道行,怎麽可能對付得了一個高僧呢?我沮喪地出了門,穿行在都城空曠的長街小巷,最後,走到了皇宮。

我在宮殿的殿簷上坐了一整夜。春夜的風吹翻衣袖,襲在肌膚上微有寒意。我想了很多事,想和君碧的相遇,想他在雪地上肆無忌憚看我的眼神,想他叫我下雪姑娘時的樣子……

我低頭,把掛在胸口的碧玉翻出來,捧在手上。月光下,玉色晶碧,剔透如雪。

我在雪山上對他說的那句話,他還記得嗎?

天亮時,我才悄悄地回去,推開禪房的門,君碧正在窗下睜著熬紅的眼睛等我。他說:“下雪姑娘,你去哪兒了,你不在,我一夜都睡不好。”

我打著哈欠說:“我又沒什麽正事可做,不是喝酒就是賭錢,你不用擔心了。”我拉開被子,變回原形,伏臥在**。

君碧走過來,靠著我,把手輕輕搭在我的頭上:“我想了一夜,是不是我隻知道念經打坐,悶壞了你?你不喜歡寺院的和尚,卻在這裏陪了我這麽久,下雪姑娘,以後我也會多陪陪你的……”

他說著,便沉沉地睡去。

這個世上,像他這樣靠著一隻凶猛的雪豹還能睡得香甜的人,一定絕無僅有了。我望著君碧的臉,細碎的陽光從花窗斜照下來,落在他的眉間,卻有一種看不盡的開闊。這根本就是個做大事的男人,怎麽能當和尚呢?

我開始為君碧的大業而做打算。

當寺院的和尚打發君碧挑水做飯的時候,我便在後山上訓練一支兵隊。士兵都是我從街上收容來的叫花子,我省下打酒的錢給他們吃穿,他們就聽從我的號令了。

在此之前,我已經打聽到,君碧不光是個親王,曾經也是朱瀾國的諸君。他是先王的長子,由於皇後病死,他被視為不祥的人,先王將他趕出皇宮,立了另一個妃子所生的皇子為諸。

如今,君王自年初患天花,毀了麵容後,便閉門療養,不再上朝了。而伏將軍手握兵權,權傾朝野,他的女兒又是將來的皇後,朱瀾國的天下,有一大半是姓伏的。我這才明白,為什麽一個小小的馬夫會對君碧不敬,連和尚沙彌都欺負他。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等我的軍隊壯大起來,打下了江山,到那時,看誰敢笑話君碧。

正當我練兵練得風生水起時,士兵卻闖了禍,他們用我教的三腳貓功夫在酒坊鬧事,被官府當成強盜抓進了大牢。這群烏合之眾,毫無節操,完全把我供了出去。

官兵在米鋪緝捕了我,他們手持長槍,刺破我的米袋,大米撒了一地。那是買給兵隊的糧食,我蹲下去撿,身上的鬥篷便被扯了下來。

我拿手擋自己的臉,鐵鐐“鐺”一聲銬下來,兵頭譏諷地說:“當是誰呢,原來是那個傻子的麻子老婆。”

刺耳的嘲笑聲像利刃,“傻子”兩個字捅在我的心上,我低下頭,牙齒咬得嘴唇流出血來。我不反抗,因為我不能再給君碧惹麻煩了,他活得那麽小心翼翼,那一點微薄的顏麵,還是讓我丟了盡。

我被定下“江洋大盜”的罪名,關在死囚牢。三天後,君碧來接我出去時,伏大小姐也在,君碧求她為我說情,官府才饒了我的罪。我不知道君碧花了多少工夫才求來免死令,走出衙門,他在馬車前向伏大小姐行禮,躬身相拜。

天氣陰霾,風滿長街。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行淚忽然落下。

君碧說:“下雪姑娘,你怎麽啦?”

我說:“對不起,我給你丟臉了。我想訓練一支軍隊給你打江山的,想把你失去的都奪回來,不要別人瞧不起你,不要你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卻隻能對她卑躬屈膝。我要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傻子,我要你高高在上,萬民敬仰……”

大雨劈頭澆下,我抱著君碧,終於大聲地哭出來。

轉眼已至朱瀾王成親的日子。

大婚當日,君碧去了皇宮,他送了一本經卷,給弟弟道喜。他說:“王上體弱,應當修身養性,不能縱於酒色。”

便因此而招來了災禍。

見君碧遲遲不歸,我尋遍了整個皇宮,在一座廢舊的宮院裏找到他。君碧說:“他把經卷呈給王上時,王上正在用膳,聞言怒不可遏,一巴掌打翻了書,當下賜了一顆毒丹砂給他。”

“我想在死之前,再看一眼曾經的家。”他坐在一叢開得頹敗的芍藥花旁,招手叫我過去,“我的母親是皇後,她一進宮,父王就為她建造了這座宮殿。可自打我出生,父王卻不再喜歡母後,寵愛上了一個妃子,連母後死時,父王都沒有見她最後一麵。”

我說:“之後他把你趕出皇宮了是嗎?”

君碧說是:“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倒春寒的三月,冷得刺骨。他隻有九歲,哭著跑出了城,在雪山上過了一夜。他終究沒有勇氣去死,到寺院做了俗家弟子,從那一天開始,滿都城的人都叫他傻子,此後十年,他的身邊就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和朋友。”

我奪了君碧手裏的丹砂,放入自己袖中。然後我把玉翻出來給他看,說:“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君碧說:“是玉。”

“這不是一般的玉。你聽說過嗎?忠烈之人的血,落地可化作碧玉。”

我把玉摘下來,掛在他的脖子上:“你給我金牌,我給你碧玉,我們在一起就是金玉良緣,別說住持那個老光頭,連玉皇大帝也不能拆散我們了。今後你做了君主,可不能拋棄我這個結發妻,你喜歡芷柔,就娶了她吧,你記住隻能娶這一個妃子,我小心眼,不能容忍和太多女人一起分享你。”

我轉過身,跳上簷頂,眺望整個皇宮。天色漸漸暗下來,大殿上的燈火璀璨如繁星。

總幻想有那麽一天,我的心上人,穿著玄色的龍袍,乘著金色的龍輦,他在燈火裏擁我入懷,對我說世上最動聽的情話。

會有那一天嗎?

鳳駕迎皇後上轎之前,我施定身法定住了伏大小姐。她一身盛裝,卻對著鏡子暗自垂淚,我了解,她是情非得已,誰也不願意跟一個毀了容的病人過一輩子。我欠她人情,救命之恩,理應報答。

換上華服,戴上她手上的琉璃珠,變化成她的模樣,我代替伏大小姐上了轎。

浩浩****的迎親隊伍進了宮,王上體弱,受不住風涼,已在寢宮等候。推開寢宮的門,侍婢便都散去,我兀自站住,盤算著如何說服這個小朱瀾王退位,既然他身體不好,不如讓位給兄長。半晌卻不聽一點動靜,我掀開蓋頭,隻見倒在龍**的那人,雙目圓睜,早已氣絕。

我看著他嘴角的血,驚叫一聲,這時候,門被踢開了。羽林軍衝進來,數十把刀重重將我包圍。

我聽見他們說:“大膽伏芷柔,竟殺害王上,欲圖謀逆。”

我正想辯解,懷中的金牌卻掉了下來。“啪——”

像墜下了萬丈深淵。我一愣,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憑三百年的修行,我還是從水泄不通的包圍裏逃了出去。一出宮門,我就現了原形,伏大小姐的琉璃珠是避邪之物,我法眼不識,待發現時,已變不回人形。

天已大亮,我攀在宮牆上,聽見守門的侍衛談論昨夜的事。伏將軍的府邸已經被羽林軍血洗,謀逆之罪,其命當誅,伏將軍一

生戎馬,難忍恥辱,當場自刎以證清白。

他們說:“殿下真是聰明,隻用一點兵卒就把江山奪了回來。幸好對他一直是恭敬的,性命無憂,那些欺辱過他的人,一定不得好死了。”

我想到了寺院。我衝上大街,顧不得人們的驚恐一路狂奔,到寺院時,住持正在佛堂上打坐,我咬著他的衣角,往外拖。

住持低頭看我,慈祥地笑:“世人言,最凶殘無情的莫過於豺狼虎豹,但現在看,不像說的那樣呢。”

說著,便坐化了。

寺院的門匾轟然塌下,羽林軍闖進來。我撲上去,阻止他們的屠殺,連連抓傷了幾人,一直到,看見君碧。

他不再是那個靠著我睡覺叫我下雪姑娘的楚君碧,他的目光俯視而下,說:“踏雪,我以為你是最懂我的,我以為你會永遠在我身邊,可我得到了江山,你卻背叛我,變成了我的敵人。”

我想,他一定誤會我了,以為我代替伏芷柔出嫁是為了榮華富貴,或許,他更憎恨我為了保護寺院的和尚而與他敵對。麵對他的責罵,我卻無力辯解,當琉璃珠把我打回原形的那一刻,我就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君碧殺光了寺院裏的和尚。他在這裏受的一分淩辱,以十倍的報複還了回去,不僅如此,凡是笑話過他是傻子的,無論平民還是官員,都被處以淩遲。

他處心機慮,謀劃逆反,為此,竟把自己偽裝了十年。

婚禮那天,君碧上呈的經卷上抹滿了丹砂粉,王上喜食鯉魚,每餐要喝鯉魚湯,而丹砂最忌鯉魚,王上吃了沾有丹砂粉的鯉魚湯,所以會毒發身亡。

君碧名為進宮道喜,實為密謀政變。當夜闖入洞房的羽林軍是事先安排的,隻需要一個“弑君”的罪名,就可以置伏將軍於死地。

伏將軍從無逆反之心,讓法師給君碧剃度,是為了保護他,避免小朱瀾王親政後兄弟相殘。這本是好意,而君碧卻對此恨之入骨。

這些,都是我在宮中聽說的。在寺院的一場大戰,我終究寡不敵眾,被君碧捕獲,做了他炫耀權力的寵物。

君碧登基當日,我也被置於殿上。

穿上了玄色龍袍的他,威武俊朗。我仰望金色的冕冠,那光芒刺痛我的眼睛。真是癡心妄想,一個小妖怎麽能當皇後?我無才無貌,舉止粗俗,不過是一隻被他馴服的豹子,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鷹犬罷了。

群臣朝拜,有臣子捧上長鞭,奏請王上馴獸。我連傷數名將士,大臣們對我又憎又怕,恨不得將我剝皮挫骨。君碧卻不看鞭子,隻道:“朕聽說,忠烈之人的血,落地可化作碧玉。”

“你的忠心是不是也如此呢?”一語問得那臣子語塞,君碧當下拔劍,斬落了臣子的人頭。

血濺玉階。滿朝百官驚駭不已,齊齊跪地叩拜。

從此,再無人敢異議王上養豹之事。

民間開始有傳言,王上養在身邊的雪豹是妖孽,當初他從雪山撿來的女子便是雪豹幻化的。人們揣測君碧和我的相遇,以為他是在雪山上的妖洞裏與我結下了孽緣,他們都不知道,我認識君碧,其實比這個春天早了十年。

我至今記得那一天,倒春寒的三月,漫天大雪,像扯棉絮一樣地下。正值百年的天劫,我變回原形,躲在半山腰的洞穴裏避難。黃昏時,一個小男孩倉皇地跑進來,揉著通紅的眼睛,孤單單地坐在石壁下。他哭得太傷心了,竟完全沒看見身邊的猛獸。

大雪一直下。

時光一直在流逝。

我一直記得他的單薄和孤獨。

夜深了,男孩又冷又餓,昏迷了過去。我不忍心看他凍死,咬破自己,將溫熱的鮮血喂入他口中。月光映得雪色清亮,也照著男孩熟睡的臉,呼吸均勻,似酒一般芳冽。我驚異這香氣,不由得想親近,探下頭,便有一滴血落在地上。

瞬間,鮮紅的血化作晶碧的玉。

世人言,最凶殘無情的莫過於豺狼虎豹,而我卻認定了主人。這個男孩,哪怕刀山海火,我也要永遠守護他。

君碧不知道,在那個雪夜一隻雪豹立下了怎樣的誓言,他也不知道,我在雪山上認出他時又是多麽歡喜。

這一切,我守口如瓶。我守著最後的一點尊嚴和君碧對抗,不吃他施舍的食物,起初他會在意,烹製各種野味,還用仙鶴的肉來哄我。但日子一久,便失去耐心,把我關在偏殿裏,我像一隻被遺棄的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隻有在深夜,當君碧走過冷清的長廊,在偏殿門外,會輕輕歎息。從未有人看見王上這樣的一麵,在他們眼中,王上是個可怕的人,多疑,刻薄,冷酷。他不相信任何人,就寢時從不叫人近身侍奉,他深知大臣們並不心服於他,以武力迫使百官屈從,上朝時,稍不順他意,便會拔劍殺人。

他禁令佛法,驅逐僧人,隻因他曾經在寺院受苦,容不得一點勸誡。

他寵愛伏芷柔,免她死罪,封她為美人,一擲千金來討她歡心。

君碧的暴.政,終於激起了民憤。是年,伏將軍的舊部在民間起義,憑借伏將軍昔日的威望,百姓紛紛響應,起義軍勢如破竹,很快打到了皇城。

當冬天下了第一場大雪時,皇城淪陷了。

芷柔用自己的血解開了琉璃珠的法咒,給我一包細軟,叫我逃命。這大半年,我被靈物所縛,修行幾乎毀盡,即使變回人身,也是苟延殘喘了。我向她道了謝,說:“害伏將軍我也有份,應當與君碧一同受罰。”

芷柔搖頭:“就是他讓我放你走的,他那樣的人,竟然跪下來求我,甘願一死來換你周全。”

芷柔說:“以他的心機,早就料到有今天了,他之所以不殺我,把我留在身邊,是因為我救過你的命。”

“他從沒碰過我,他夜夜去我房中,隻是坐在窗前喝酒,醉了,便握著一塊碧玉,不停地念著你的名字。

一時無言。

我拉過芷柔的手,道:“聽說義軍首領是伏將軍的門生,妹妹和他,一定好說話吧。”

我跪下去,向她叩拜:“求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推開朱漆雕花門,提裙裾,理雲鬢。

空****的大殿,火光衝天。君碧看見我時,神情驟然不安。

他把腰間的佩劍扔下來:“隻要斬下我的首級交給義軍,雖說做不了皇後,但也足夠一輩子榮華。”

我走上玉階,說:“王上真是小看了踏雪,你與我有金玉之約,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結發妻,我都會與你同生共死。”

忽然頭暈目眩,栽倒下去。

君碧慌得抱住我,急切地喚:“踏雪,踏雪……”

我抬頭:“沒什麽,隻是在見你之前,服了一顆毒丹砂。我怕來遲了,未能梳妝打扮,就吃了毒丹砂。聽人說,毒藥在體內發作時,血氣上湧,人會變得嬌豔,現在,我會不會比從前好看一點?”

君碧的眼淚掉下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隻有我死,元神才能散出來,護住你…

頂梁塌下來,彌留中,我聽見君碧說:“踏雪,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欺騙你,最快樂的是和你一起在寺院的日子,最痛苦的,是我得到了江山,卻失去了你……”

我的心上人,穿著玄色的龍袍,乘著金色的龍輦,他在燈火裏擁我入懷,對我說世上最動聽的情話。

這一天,我等到了。

寺院的鍾聲響過,聽經的人都散去。佛堂上隻剩下他一個人。

香客們離去時,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無不讚美他的慈悲。人們似乎忘了,他曾經是個暴君。

很多年前,他在大殿上引火自焚,卻奇跡地活了下來,並得到了饒恕。義軍說:“王上本性善良,是被女妖蠱惑,才迷失了心智。”

有誰知道,那是小妖的囑托,她攬下一切罪名,用死,換來了他今日的萬民敬仰。

又有誰知道,他斬落青絲,隔斷紅塵,是要虔誠誦經,又有誰知道,他斬落青絲,隔斷紅塵,是要虔誠誦經,為心愛的小妖超度。

佛光浮動,他站在金身前,低頭看手中的碧玉,淚濕雙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