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光正好,我坐在電動輪椅裏鬱鬱寡歡。

“我聽腦外科的陳醫生說你今天想起了一些過去的東西?這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麽?”我的心理醫師推了推眼鏡,用非常鼓勵和慈愛的目光看著我,配上她的白袍,和永遠不離手的病人病例跟蹤記錄,顯得專業又讓人信賴。

她見我不言語,便低頭開始在診療本上寫起來,我伸長脖子,看見上麵一行龍飛鳳舞的字“病人自閉,不擅交流,失憶後世界觀崩塌,卻來不及重建,產生了自我認同危機。對外界持有自我保護的敵意。”

然後她自以為是地安慰起我來:“你不用感到有挫敗感,即使今天也隻是回憶起了非常微小的部分,那總是在好轉的征兆不是麽?”我垂下了眼睛,她以為這是可以趁勝追擊的征兆,“何況人要活得灑脫,人不一定要糾纏在自己的過去裏,失憶說不定也是一種啟示,讓你擁有一種全新的人生,比如過去愛的人,現在可能並不認識他了,那何苦執著於這份死去的感情讓雙方都痛苦呢。”

我打了個哈欠,終於聽不下去,這位年輕的女心理醫師對我的未婚夫的興趣顯然大於我的,連續三周,她並不熱衷於幫助我恢複記憶,而是苦口婆心地規勸我放棄過去,展望未來,去尋找自己的春天,並且一口咬定我自閉並且有嚴重的心理疾患。

四個月前我出了車禍,當被送進這所醫院時候,渾身是血,肋骨斷了一根,腿上有三處骨折,尤其是左腿,因為失血過多和傷口開放時間過長,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有了感染征兆,整個人已經呈現昏迷和高燒。按照慣例,最保險的救命方法是截肢。但是最後主治醫生竟然鋌而走險堅持沒有截肢。搶救過程中三度下過病危通知書,最後竟然被我奇跡般得挺了過來。

而我醒來之後除了滿身傷痕,還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主治醫生告訴我我僅在手術台上醒來一次,也正是那一次,讓他願意挺而走向為我保留下腿:“我根本沒想到你會醒過來,情況相當不樂觀,我口罩手套都帶好了,你卻拉住了我的衣角,死死拽住,告訴我,一定要留下你的腿。後來直到我同意,給你打了麻藥,你的手竟然還拽著我的衣服。”

“我當時是怎麽說的?”

“你說,腿是我的生命,沒有腿,我寧願死。嘖嘖,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當時的眼神,那麽狠。”說罷他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了一會兒,“當然,雖然你的意誌堅強是一個方麵,但我的手術能力才是占了主導地位的。啊,尹先生來了,我正要去開會,不打擾你們了。”朝我擠眉弄眼了一陣,這主治醫生才笑嘻嘻地走了。

其實我倒是不希望他走的,因為我不想單獨麵對尹厲。這個男人總給我說不出的感覺。他是個過於英俊卻也過於冷冽的人,很薄的嘴唇,帶了狠厲的下頜線條,以及淡色的眼珠。當他安靜而專注地看著你時,非常美。

他是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據護士說在我昏迷時,正是他在我床邊不眠不休地守著,不離不棄,深情並且沉穩。

如果不是我失憶,或許我的蘇醒將是個感人的場景。苦苦守候車禍昏迷未婚妻醒來的男人,一段曠世奇緣般曆經波折的愛情。一對愛侶跨越生死後執手相看淚眼,緊緊相擁,譜寫出動人的傳奇佳話。

可惜我對這個男人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不記得他這張美麗英俊的臉,不記得他的情深如許,不記得我們所經曆過的一切。

而且即便這麽一張臉擺在我眼前,我也沒有像童話故事裏失去記憶的女孩那樣,在醒來時來一段“雖然我再也不記得你了,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又愛上了你。或許這就是宿命。”

我當時隻是惡狠狠地抬頭,指著尹厲形狀姣好的鼻子用還沒徹底恢複的聲音叫道:“看來你就是撞我的那個王八蛋!”

而因為認定了尹厲就是肇事者,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要他一出現,我就情緒激動,恨不得跳起來生龍活虎地把他打成殘疾。醫生和護士們解釋了很長時間,才讓我接受了尹厲是我未婚夫的現實。

尹厲為我請了最好的骨科醫師,十幾個腦外科專家還有心理醫師,還搭配了高級營養師,護工。

“你叫顏笑,在出事之前一個月,你剛答應我的求婚。”我記得尹厲當時就那樣用他淡色的眼睛看著我,他的話語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去深信的力量,而他的眼睛,又真的過於漂亮了,對視下,給人一種深情的沉溺感。我當時隻是局促地看了眼左手,果然中指上有一枚戒指,簡約典雅,卻帶了藏不住的貴氣和精致。再看他,果然也戴著同樣的男款。

尹厲長相好,又有錢,身材也相當好,我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是內心狂喜,而不是追究什麽其他的。可是看著他這樣好的一張臉,我卻內心空****的,心中充滿了不確定感:“我們以前真的見過麽?”

記得當時尹厲的表情緩了緩:“沒關係,你不必急於去試圖恢複記憶,我們可以慢慢來。”

我抓了抓頭,他顯然搞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真的沒有整容過麽?不然你長成這樣,而且我們又相愛,我是沒有道理不記得你的啊。”

尹厲聽了,臉上的那些和緩當時就退得一幹二淨:“現在記得也不晚。”說完便站起來走了,隻留給我一個冷硬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說話,並不是什麽愉快的收場,之後幾天他都沒有來探望我。

醫院裏的人都說我傷了尹厲的心,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尹厲來的那個下午,我正在複健室裏,看著樓下的他走下白色保時捷,副駕邊上的車窗玻璃搖下來,穿著紅裙的女人對他做了個飛吻。那個角度看不清尹厲臉上的表情,他沒有回應,隻是沉著地朝著醫院走進來。

那個瞬間我心裏便有了計較,之後經過幾天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覺得是時候和尹厲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尹厲來的那天正下雨,我聽見他開門進來,然後床的一邊凹陷下去,是他坐了下來,帶進了些許潮濕的雨氣。

“不要坐在窗邊,濕冷的天氣對你腿的恢複不好,我抱你去**。”他的手輕輕帶起我的身體,用一種珍視的方式抱著,我窩在他懷裏,抬頭看他的眼睛,他毫不閃避地與我對視,無死角的英俊的臉,無破綻的溫和卻骨子裏顯得冷淡的表情。

他把我放在**,然後為我蓋上薄被,我順勢拉住他的手:“你能把頭湊過來麽,我有話想和你說。”

尹厲不疑有他,很自然地把頭靠過來,漂亮的側臉上帶了從容。

說時遲那時快,我動作迅猛地一把掰過他的下巴,然後兩隻手並用各拽住他的一個耳朵,強迫他把臉轉過來壓向我,我自己再伸長了脖子,拚命去夠他的嘴唇。直到嘴唇上傳來柔軟的質感,我才滿意,然後更是如狼似虎地對尹厲的嘴唇施、暴起來。

這個動作完成的相當艱難,需知我如今也算是個殘疾人,尤其是腿腳不方便,要作起案來除了身殘誌堅之外,還需要一定的戰略戰術配合。尹厲大概這輩子都沒嚐試過這麽凶狠的強、吻,一時間果然愣在那裏,等終於緩神過來,又意識到我是個殘疾人,隻好動作僵硬的俯身站在那裏任我魚肉。

我不遺餘力毫無技巧的狂吻了一通,終於把他放開:“果然如我所料,我們之前沒接過吻。”

尹厲已經冷靜下來,低著頭看著我,眼眸深處流動著暗色的光影。作為受害人,他很鎮定。

我見他如此,便咳了咳,繼續說了下去:“尹厲,我們之前根本不是什麽戀人是不是?你在騙我。”

尹厲的聲音裏帶了陰冷:“哦,你為什麽這麽想呢,顏笑?”

“這還不好推測?一個人失憶了,最好的喚回的辦法隻有兩個,一個是重新經曆一遍當時的場景,用強烈的刺激激發沉睡的記憶,還有就是用過去曾經留戀或者癡迷的東西去試圖打開記憶的缺口。”我咽了口口水,“你看一場車禍我已經快半身不遂了,強刺激的情景再現,我就該蒙主寵召了。所以就剩下另一種方法。電影裏都是這樣演的,女主角記不得男主角了,但是她的身體卻記得!賓館裏春風一度,采、陰補、陽一下,女主角就恢複記憶了!可是我的身體和你的身體顯然都不記得對方。”我一邊說一邊指了指我和他的嘴唇。

“然後呢?”尹厲把身體放鬆靠近椅背,好整以暇地望著我,眼神裏卻帶了點隱隱的狠厲。

“尹厲,你喜歡我什麽?”

似乎沒料到我話題的跳躍度,尹厲愣了一下,我趁著這個當口繼續下去:“你看,我就知道,你說不上來的,因為你根本不愛我。”

尹厲渾身都繃緊了,氣氛相當緊張。

我有些同情地看著他,同時又覺得很不好意思:“果然是我糾纏你的吧。”以作安慰,我拍了拍他的手,接觸下卻覺得他的手背繃得更緊了,想來我以前對尹厲的精神刺激實在是太強大了。

“是不是我看上你了,瘋狂追求你,可是你已經有愛的人了,拒絕我,我卻不同意,最後以死相逼,去攔你的車,結果出了車禍,你看到我雙腿變成這樣,良好的道德修養讓你覺得應該對我負責,所以淚別真愛,為了鼓勵我治療,謊稱是我未婚夫?”

尹厲微微睜大了眼睛,但在露出更多表情之前,他就很好地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隻是皺了皺眉,用帶了思索的眼神看著我,整個人卻帶上了戒備的氣息。

我對他充滿了階級友誼地笑了笑:“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逼迫你給我描繪我的過去。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嘛,雖然我眼下看起來過去應該不是很討人喜歡,車禍以來除了你,誰都沒來看過我。不過誰知道呢,你看古代傳為信守諾言典範的那個尾生,和個女的橋下約會,那女的把他甩了沒去,為了等人,在漲潮時他還抱著橋柱,最後被淹死了,現在來看,他難道不是個傻、逼麽?”

我看著尹厲的眼睛,他的麵無表情和波瀾不驚讓我反而有點隱隱的心驚。

但我不想從尹厲,或者任何人口中聽到我的過去,那是他們眼中的過去,可以隨他們的喜好任意扭曲修改著去闡釋的人生,就像一本失真的他人代筆的傳記。我不願意輕率地去接受別人為我架構好的過去。與其被填塞個被加工過的過去,還不如這輩子都回憶不起來。何況我不見得多相信尹厲。

沉默了片刻,尹厲才終於微微眯了眼:“這就是你不配合心理醫生治療的原因?”

我沉吟了一下:“她叫我離開你。”

“哦?”

我搓了搓手,討好地對尹厲笑著解釋道:“現在不是還離不開嘛?像我這種身殘誌不堅的人,在這麽特殊的時刻,不能沒有錢啊!”然後我好心地補充道,“所以,你不用為了我的感受而壓抑自己,也不要和女朋友搞地下情了。上次讓人家坐在車裏等,多不好啊,下次帶上來一起打麻將吧。”

然後我思索了一下:“不行,三缺一,要不把你男朋友也帶來?”

尹厲忍無可忍般地閉了下眼睛,然後終於甩上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