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離開比賽的時間其實並不遠,但這段緊張的練舞時光,卻仿佛是人生裏最幸福的片刻。我帶著我對人生新的領悟和對尹厲的感情,第一次不顧一切不計後果地跳,身體上疲憊,心裏卻越發激越。

然而一個令人意外的發展卻打亂了所有的計劃。

“大賽組委會拒絕你的參賽。”吳可表情沉重,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一口氣把話說了,“這次比賽報名的人數是過去的三倍,大賽組委會緊急貼出公告拒絕個人參賽,所有的與賽者都需要是各知名舞校選送的才行。而有選送資格的舞校,也將由大賽組委會經過評定之後發邀請函決定。”

“這次比賽的獲獎者有機會被送往波士頓,巴黎或是意大利的頂級芭蕾名校培訓,甚至評委裏很多背後是世界級舞團,如果被評委看上,不僅可能獲得指導,還能一步登天進入頂尖公司。簡直是每個舞者夢想中名利雙收的機會。所有人都趨之若鶩,導致今年網上報名係統都癱瘓了,緊急之下組委會隻能先這樣規定,嚴格審核參賽者資格,甚至要求提供舞者自跳舞後完整的骨骼生長曲線圖,飲食習慣測評以及健康狀況。”

我對這個五雷轟頂一般的新規定完全無招架之力,隻覺得有些恍惚,芭蕾確實是一個講究門第的藝術,因為它的古典和曆史深厚,芭蕾界並不怎麽能接受非主流的舞者,他們更講究師從何處,從什麽頂尖舞校畢業,有怎樣的履曆。而多數舞者也走著這樣傳統的道路,幾乎所有國際比賽,得獎者也全是這些一路芭蕾科班出身的,因此這樣的規定其實也算合理。

可這樣,我就無論如何沒法參加比賽了。我無助地看了尹厲一眼。

“等我一下。”他的臉色如常,隻溫和地對我笑了笑,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直到片刻之後才回來,可這次臉色卻帶了點沉重。

“我給國內幾所口碑不錯的芭蕾舞校的校董都打了電話。”他沉吟了一下,捏了捏眉心,“可是我沒法把你安插進去,因為這些學校都沒有收到邀請。”

尹厲說完便有些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我隻想你知道,芭蕾很好,但也隻是你的一部分,你還有很多更好的東西。”

吳可也安慰道:“還有很多其他的比賽可以參加。”

我努力克製地點了點頭,可一個人的時候還是伏案哭了一場。

我這幾個月來的努力練習,為之奮鬥的目標突然沒有了,這讓我無所適從並且不甘心。

即使無望,我還是給泰勒夫人寫了一封信,那時候我情緒激烈,語無倫次地在信裏闡述我的人生和如今的心境:我想要重新回到舞台上,不僅為了尹厲而跳,也為世界上所有的光輝而跳。

出乎意料的,泰勒夫人的回信很及時,可是態度卻稱不上是熱情。她寫,對於你遭受的一切我感到抱歉,但除非你能更打動我。

我還不夠打動她。

然而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郵件,我又真的不得而知,該如何才足夠讓她也動容。

“我們馬上去巴黎。”尹厲看了這封郵件,立刻下了決定,“我們到巴黎去開一場個人芭蕾專場。泰勒夫人可以對你的陳述冷漠,但她不會對你的舞蹈無動於衷的。你可以打動她,用你的舞蹈,說服她。”

他幾乎是雷厲風行帶著我和吳可就去了巴黎。租了場地,在頂級服裝設計師那裏定做了舞裙和舞鞋,甚至帶了一整支醫療團隊做後備。

“一個月以後開專場?這個時間你覺得可以緩過來麽?”在巴黎的夜風裏,尹厲為我掖了掖圍巾,“如果可以,我們定下時間,我就要聯係印刷宣傳單,進行廣告。”然後他望著遠處,“過幾天黎競也會過來。”

“雖然我私心裏不想看到他和你甚至說句話,但是巴黎畢竟他比我更有人脈,既然辦專場,那就要辦得影響大些,黎競可以邀請到文藝圈的各種名人。”

事情便這樣一步步緊湊地發展。黎競在第二天就出現了,但不知是否錯覺,他對我反而帶了點逃避,每次幾乎是說完正事就急著告辭。可我也沒有閑暇關心這些,我也在為這個專場苦惱。我不知道都要跳些什麽舞。

除卻古典劇目,總要有一些自己獨特的東西。

在巴黎的這些天,我也看了好幾場芭蕾,舞者們的舞步都信手拈來一般自然,腳背腳弓的條件都非常好,有爆發力,感情充沛,簡直完美無瑕。

尹厲為我的專場馬不停蹄的忙碌著,而我卻在日益的煩悶裏一邊練舞一邊懷疑自我。

“顏笑,你這幾天跳得都心不在焉!”吳可首當其衝地便指責我。

“可我不知道什麽是自己的風格。我不知道怎麽樣的特質能讓觀眾對我一見鍾情。我一直對著鏡子在觀察自己,確實舞步上已經很精妙,也能體會劇目裏主角的感受去表達,可僅僅整個巴黎,能和我跳得一樣的人就已經太多了。我都不覺得自己能打動老芭蕾舞迷,更別說泰勒夫人了。”

吳可陪著我坐了下來:“我今天正想和你說,你知道即興芭蕾麽?不經過編排,隻是跟著自己的心靈,根據音樂隨心所欲跳舞?”

“還有古典芭蕾流派分流出來的現代芭蕾。信奉芭蕾不能拘泥於固定的陳腐步法,而是自然而然感情的肆意流露。”

“我不大懂現代芭蕾,但是我想如果你能融合它那種自我創作和成長式的舞蹈,把你自己的內心和人生經曆跳出來,傳達給觀眾,那一定會成功。每個人的閱曆都不同,你的人生就是你的獨一無二性,你的特質。而能不能真正吸引觀眾,那取決於你內心的豐富程度和肢體的感染力度了。而這些古典芭蕾是沒法表達的。”

那天我並沒再練舞。吳可的話讓我思考,或許我應該先梳理自己的一生,再去跳舞。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去找了尹萱。聽尹厲說,她自上次回巴黎之後就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也不見人,尹厲去了幾次就吃了幾次閉門羹,他很擔心她。

“是你。”尹萱果然不願開門,隻透過門的探視口和我說話,“哥哥前幾天來找過我,我就知道他是為了你才來巴黎的,也不是來看我。”

“聽說你要辦個人芭蕾專場了,真是恭喜,我2年前也想辦,可被哥哥嚴正拒絕了,說太耗人力物力,也沒必要,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有些愧疚,但還是說明了來意:“對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很想請你一起來那天的專場。實際我很想邀請你和我一起跳一段雙人舞。你跳得很好。”

尹萱愣了愣,隔了好久才繼續說話,聲音卻有些飄渺:“沒想到我可以聽到這句話。可惜晚了。”這之後她不再理財我,也沒有開門的意思。

接連幾天,我便每天都去,可結果都是相同的。尹萱是固執的,我也終於理解尹厲在忙碌之外的憂慮。

那天我照例對著門說了聲對不起。然而這次門竟然開了。尹萱的臉出現在門口,僅僅數月不見,可如今的她卻叫我驚訝。臉比之前將近大了一圈,頭發散亂地綁著,穿了件鬆垮垮的睡衣,仍可以看出衣服下微微的小肚子。

她沒用眼睛看我:“現在你看到了,我徹底不是你的對手了。”

“我徹底自暴自棄了,就是自我厭惡,我甚至沒法在鏡子裏和自己對視。經過這一場打擊,我對芭蕾和生活都突然沒了指望。也不敢再相信別人。我現在胖得像個臃腫的孕婦。”然後她終於抬頭看了我,“我在想,如果你堅持來十天,我就開門。今天是第十天。”

走進尹萱的房子之後才讓我更震驚。那已經無法用人類居住的房間來形容了。到處是髒衣服和垃圾,桌上是方便麵和薯片的罐子。她用這些垃圾食物把自己的身材都糟蹋了。

“我懷疑現在都穿不上以前的舞鞋了。”她坐到沙發上,又開了一袋薯片,“所以我不會去參加你的專場。你盡可以嘲笑我。”

“我從來沒你優秀,也沒你幸運,隻有我仰視你羨慕你的份。我或許根本不適合芭蕾,放棄也是對的。”

我突然不忍心。我和尹萱再多過節,她從職業上講都是個認真的芭蕾舞者,並且比我對芭蕾付出更多,也更盡心。

“我也嫉妒你。”我抬頭看天花板,但終於還說了出來。

尹萱沒聽清一般地疑惑抬頭看我。我便狠下心再重複了一遍。

“我也嫉妒你,一直嫉妒你。從最開始遇到你開始。比你嫉妒我更早。”這一段回憶是我一直不想扒開來的,我很難接受,自己曾經就存了那樣的心思,這些剖白讓我難堪,我低下頭,“我比你注意我更早的注意到你。你那時候甚至不認識我。我看到你穿著漂亮的禮服去參加沙龍或者舞會,看你拚命地加長時間練舞。我都嫉妒。你比我開心,你不像我,是被逼迫去跳舞的,你有錢有家世,你即使不跳舞,人生也有無數種選擇,你毫無後顧之憂,所以你才是真正愛著芭蕾才能選擇這樣孤獨和痛苦的職業的。”

“可我和你一比,什麽都沒有,我除了芭蕾什麽都沒有,失去了舞蹈,又能幹什麽?而我為了舞蹈犧牲的東西,也更多。再者,舞者的生命短暫,一旦我不能再跳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麽意義。可你不一樣,你什麽都有。你還有愛你寵溺你的哥哥,而我隻有嚴厲的養母。”

我閉了閉眼,我沒有繼續說下去。沒有說出,過去在巴黎,每當尹厲來看望尹萱時候,當尹厲溫柔低語地關照尹萱注意身體,為她買來她想要的一切,親昵地摸摸她的頭,這樣的每一次,我都嫉妒,嫉妒得快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