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柚哭聲一秒止住, 忍不住問他:“真的嗎?”

“真。”程肆說:“還能騙小朋友不成。”

言柚從他手裏接過那紙巾,沾掉眼淚, 小聲說:“我十七了,不是小朋友。”

她自己心底轉變了心態,所以對這樣的稱呼格外敏感。

“怎麽不是。”程肆手抄回兜裏,“十七歲的小朋友,我和你隔了二點三三條代溝了。”

麵前這還是個一哭就雙眼通紅的小朋友,他垂眸看了會兒,忽然又蹙起眉,問:“我們以前真的見過?”

言柚早已知道他對當年那一麵忘得幹幹淨淨,沒想到此時卻又聽到這麽句話。

她仰著脖子, 在燈下看他。

因著這動作, 程肆也將小姑娘的哭紅的雙眼看得更清楚了。

他閉了閉眼, 忽然將這張哭臉與久遠的回憶中某個小女孩對應起來。

言柚聲音輕得像一團雲, 藏了無窮無盡的期待:“你想起我了嗎?”

男人眼底的情緒一瞬間濃重得如同不見底的深淵,隻消一瞬又全部散去。

七歲的小女孩稚嫩得像個粉團子, 和十年後麵前這個抽條了的少女相比,確實變化很大, 但那雙眼睛一哭還是這麽紅。

梁令與言為信同死於一場沉船事故, 十年前的深秋十一月黑夜, 殯儀館落了一地的枯葉無人掃,他們都在那一日失去了最親的親人。

好像從此以後就把這世界給他們的最後一點愛,都失去了。

而麵前這個小姑娘,或許本不會變成小可憐的。

來江城之前, 程肆見過一次當年與梁令同行調研的老教授,那位老教授回憶說,那位和梁教授一同遇難的年輕人, 是為了救她。

許是同鄉之情,梁令曾特地和那位年輕人聊過一次天,也正是這場同鄉情,言為信才會在當年的意外中,義無反顧地去救人。

可結果並不好,說到底,言為信是為救梁令而死,至今屍體都未打撈出來,或許埋入大海,或許被魚蝦吞入腹中。江城的郊外,葬著的隻是一處衣冠塚。

程肆心口仿佛被人用燒紅的木炭堵死了,燙得他吞吐隻言片語都艱難苦澀。

“想起來了。”他啞聲道。

可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誰?

唯一偏愛你的爸爸,為救我親人而死。

言柚聽見那句話就高興,這四個字簡直是比他答應去家長會更好的消息。

哭紅了的眼尾再笑,像是采了天邊最美的一朵晚霞點在肌膚上。

“那哥哥,”言柚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知道衝人燦爛地笑:“好久不見哦。”

程肆沒有錯過她任何一個小表情,隻覺得小姑娘傻得沒邊兒了。

他低頭望著那雙眼,說:“哭起來十七歲和七歲一模一樣。”

言柚:“……‘

怎麽感覺不像誇獎呢。

她小心避開不碰到他皮膚,又捏著他袖子說:“你剛才說替我去開家長會。”

程肆怎麽可能放過小姑娘這點小動作,或許是因為她表現得太小心翼翼了,他哪還忍心狠狠撥開。

答應都說出口了,反悔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都不答應。

程肆歎氣般應:“嗯。”

“那耍賴是小狗哦。”

“……”

果然還是小孩。程肆順從地跟著幼稚道:“耍賴是小狗,行了吧。”

言柚指腹蹭蹭眼尾,那雙眼睛又笑起來:“行!”

程肆抬手拎著小姑娘肩上書包,連帶著將人也轉了個身,很有“家長”風範地教育道:“現在,寫作業去。”

此時沈屏玉提著自己的劍下樓來,瞧見程肆一擺手:“走。”

程肆又恢複那種麵無表情的狀態,對上沈屏玉,歎氣。

他原本在角落裏看書看得好好地,這老太太忽然出現,手裏攥著個苕帚,下達命令,言語威脅,讓他跟著一塊兒去公園。

這畫麵讓他一瞬間想起小時候被梁令拽著衣領拎去興趣班。

現在沈屏玉是逼他去跑步。

口頭答應,趁老太太上門換衣服,程肆不緊不慢地落跑。

當然,如果不是在門口碰到言柚,這計劃會非常成功。

言柚眼珠子在兩人身上轉轉:“你們去幹嘛?”

程肆想都不想:“去參加武林大會。”

言柚:?

她站在桌邊瞅著沈屏玉手上的劍,問:“你倆一起去幹架啊?”

沈屏玉大步邁過來,在言柚腦袋上揉了又揉,愛不釋手,愛完了說:“寫作業去,誒對了順便給我看個店——這臭小子一整天窩著都不活動活動筋骨,吃點東西跟喂他毒藥似的,還沒我以前養的小鳥吃得多。我帶出去遛遛,你別操心。”

程肆這幾天對上沈屏玉都幾度無語,眼神掃過來:“您老當是遛狗呢?”

“這不差不多嘛!”沈屏玉一劍拍在程肆屁股上,力道還挺大:“說誰老呢?”

程肆:“……”

言柚:“……”

“走,”沈屏玉劍一指,指揮道:“華山論劍去!”

言柚實在納悶,“你們什麽時候關係這麽好了?”

沈屏玉都跨出店門了又回頭,辟謠道:“放心,我還和你世界第一好,姓程的現在是我徒弟,不用吃他的醋,男的在我這兒都排不上號。”

程肆無情拆台:“誰是你徒弟了?”

沈屏玉不在乎,也不搭理他這句,橫過去又準確無誤落在姓程的屁股上:“行了行了,別催,這就走。”

程肆咬著牙:“沈屏玉!”

“哎哎,曉得曉得,出了這個門我肯定不打你屁股蛋子。”

“……”

言柚寫完了數學和物理,出門遛彎的程肆與沈屏玉終於歸來。

沈屏玉舞劍一場精神大振,氣色紅潤。相比之下,程肆簡直表情冷酷得有些害怕,但那發型的確不如出門前有型了,鬆散著,額上甚至還能瞧見一層薄汗。更要命的是,腳上運動鞋上還有個漆黑兩眼的黑腳印。

而程肆本人,一臉不耐煩,回來拿了自己東西就要走。

誰踩的啊?

這麽會找地方。

程肆那有選擇性的潔癖在衣著這一點上格外病入膏肓,而這沒一個黑腳印明晃晃的,人居然沒被氣死?

言柚實在好奇:“你的鞋……”

“別提它行嗎?”程肆麵無表情道。

說完就迫要不及待地離開,沈屏玉持劍閃現橫過來擋在他身前,劍不出鞘也十分有氣勢:“忍忍,髒不死你!”說完往言柚趴著寫作業的那張大桌子一指,“去坐著,等我十分鍾。”

看來是這位藝高人膽大的老太太。

言柚心說一句怪不得,程肆哪能和她計較。

程肆說:“還有事兒?”

滿臉都寫著別惹我。

但沈屏玉誰啊,年輕時七裏巷哪個混混沒在她手下挨過打,當下一劍拍在程肆肩上,喝罵道:“看把你橫的。”

程肆:“我回家洗澡。”

沈屏玉:“那也等著!”

說完罵罵咧咧地上樓,叮囑言柚幫忙盯著人別放跑,邊上樓還邊嫌棄:“你這狗德行,以後鐵定找不著老婆!”

被罵的對象冷著臉,滿臉寫著無所謂。

言柚乖乖看著人,她聽沈屏玉的話,盡職盡責一眼不眨,指著自己對麵沙發:“哥哥,你先坐著歇歇?”

“不用。”程肆邁開腳。

言柚緊張道:“你去哪兒?”

程肆頭也不回:“不讓洗澡還不讓洗臉了?”

言柚不禁彎了彎唇角,忽然覺得此時的程肆有人氣多了。

程肆洗完就出來坐在了言柚對麵,隻用紙巾沾掉了臉上的水,額前幾縷發絲被沾濕了,一滴水珠要掉不掉的。

兩人中間隻隔一張桌子,言柚視線焦點黏在那滴水珠上,幾秒後終於等到它掉落,落到了男人鼻梁上,又被他手指蹭掉。

皮膚怎麽這麽好?

鼻梁怎麽這麽挺?

嘴唇看上去好像還挺軟(?)

言柚強迫自己注意力轉移,便好奇地問:“你們出門幹什麽了?”

程肆:“繞湖邊跑步,不跑就拿著劍打人屁股蛋,還踩人鞋,沈屏玉說話還有點信用嗎?”

言柚:“……”

怎麽會這樣?

可是一想到程肆被人指著劍在湖邊逼跑步,那公園都是老頭老太太,即便都不認識,沈屏玉這麽在大庭廣眾下搞,程肆一個二十四歲的冷酷男子不要麵子的嗎?

最後必然是妥協了。

言柚想笑,但一位冷酷男子就坐對麵,她也不太敢。

程肆抬眼過來,更加冷淡了:“想笑就笑。”

“對不起,我忍不住。”言柚雙臂交疊,下巴搭在上麵,歪歪腦袋,笑得眼睛裏仿佛盛滿了星星。她又說:“你確實不能不運動嘛,沈奶奶雖然劍出奇招,但她也是好心。”

程肆不置可否,低垂著頭不知想了些什麽,好一會兒,抬手將手指插進發間,將垂在額前的黑發往後捋了兩把,露出片光潔額頭。

男人露額頭就平添幾分鋒利成熟感,言柚不知道自己多少次移不開眼了,把自己瞧得整個人都有些暈乎乎。

好在二樓沈屏玉不知道乒乒乓乓幹了些什麽,十分鍾之後,竟真的準時下來,

她手裏端了個碗,“啪“一聲擱桌上,又往碗沿擺一雙竹筷,命令道:”吃。“

這操作給桌上兩人都整得有點懵。

以降龍十八掌製霸武林的盟主竟然也走起溫情路線了。

難得不是紅得燈籠似的顏色,這碗麵雖瞧著清湯寡水,但麵上鋪了兩個荷包蛋,幾顆青翠小白菜,中間撒著一把酸豆角,還有占了半個碗麵的牛腩。

看著其實是挺香的。

程肆唇角動了下,沈盟主先發製人:“再說不餓我削你。”

程肆哪敢說不,拾起筷子吃起來。

沈屏玉滿意,拍拍手揚長而去。

言柚原本以為程肆這人軟硬不吃,沒想到沈屏玉如此做法竟然還頗有成效,她有點驚訝,於是看對麵吃麵的人的目光就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程肆吃相及其斯文,有股慢條斯理的勁兒。

察覺到小姑娘的目光,他懶懶抬了抬眼:“餓了?”

言柚搖頭,小聲說:“你喝不喝飲料?”

程肆:“不喝。”

言柚直接忽略,起身小跑去裏間,拉開冰箱取出一罐可樂。

比沈屏玉的動靜小一些,但仍是“啪”一聲,砸在那碗麵旁邊。

程肆:?

言柚:“喝嘛。”

軟綿綿一聲,他小時候養的貓都沒這麽嬌。

言柚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出聲音調就自己拐了彎,語氣詞跟自己會走路時的跳出來。

黏乎乎的。

怎麽聽都是撒嬌。

她耳尖發燙,拚命揉兩下自暴自棄地回座坐好。

下巴磕在習題冊上,眼神呆滯,直勾勾盯著紙上的字。

程肆抬頭就看見小姑娘把自己搞成了個鬥雞眼,雙目無神,耳尖透著點兒粉。

不答應還鬧情緒。

呲啦一聲,可樂冒氣,言柚抬頭,眉毛一跳,嘴巴微漲。

嗬,還單手開易拉罐。

以前是不是上過耍帥進修班啊。

程肆捏著可樂灌了口,說話跟匯報似的:“喝了,可以寫作業了?”

言柚:“……”

幹嘛說得那麽像哄小孩兒啊。

程肆一碗麵解決得幹淨,才終於得到“恩準”可以回家洗澡。

沈屏玉哼著歌兒下樓來,拿一把噴壺給牆邊的花澆水。澆也不好好澆,全灑在綠葉上,還不如說是在給葉子洗澡。

言柚跑過去,從她手裏奪走噴壺,認真澆著水問:“你和程肆到底為什麽關係變這麽好了?”

沈屏玉被搶了活兒,樂得清閑,又開始蹲地上在書堆裏翻書。

“你哪隻眼睛瞅見我們關係好了?”沈屏玉否認道:“可不好呢,這男的對我沒個好臉的。”

“亂說,人家哪有。”言柚為程肆辯解,“他送你去醫院,給你買飯,還給你墊醫藥費!再說,你對他也挺好的,今晚還給他煮麵,還擱了兩個荷包蛋,以前給我就放一個。”

沈屏玉笑眯眯道:“你吃醋了?”

言柚:“你認真點。”

老太太翻出一本書頁泛黃的《仲夏夜之夢》,幾十年前出的精裝版,不過被原主人保護得不太好,硬殼封麵破損,打開來書頁掉得零散。沈屏玉挑出來,準備明天救救它。

頭頂的燈似乎晃了下,沈屏玉還是蹲著,翻書了手卻停了。

言柚聽見她歎了口氣。

“這孩子讓我總想起我先生。”

言柚:“…………”

什麽玩意兒啊,六十好幾了還學人家小說裏找替身啊?

言柚在她旁邊蹲下,手指搭在一摞書上,指尖太用力,甲緣一圈被壓出來的白色半弧。

“沈屏玉,程肆真能當你孫子了。”她苦口婆心道。

“你想哪兒去了?”沈屏玉一掌拍在她背上,又捏兩把言柚滿是膠原蛋白的臉蛋子,緩緩道來:“那個年代國內心理學發展尚在初期,心上生的病沒人管,我當年也不懂,如果早發現他不對,肯定也不會……沒把它當病看,也不知道這病能跟癌症一樣奪人性命。他走之後,我隔了好些年才接觸到一些心理學的書,隔了那麽多的日夜,我才知道他離開的真實原因。”

“他不是抗不過來,他是生病了啊……我有時候就在想,他割腕的那晚到底在想什麽,以前那麽怕疼的一個人,狠起來對自己真夠不留情的。傷口那麽深,我、我……”

沈屏玉好久沒有繼續說下去,言柚安靜地和她並排蹲著。

舊書裏濃重的墨香此時也做不了包紮傷口的紗布。

好久,她才聽到沈屏玉重新開口:“他有一段時間,也食欲減退,好像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死氣沉沉的……太像了。”

言柚心止不住發緊。

就像是獨行在一片黑夜下的風雪之中,遠遠瞧見了一個提著盞燈的人,她跟上去,想牽著他,跟著他走,卻看到他的手指在滴血。

落在雪上,雪也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