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與言為信同一天忌日, 程肆回京是為了祭拜。
飛機在周四傍晚落地,滑行之時, 他開了機。
短信跳出來,第一條便來自言柚。
言柚:到了嗎?
言柚:真的還回來嗎?
言柚:回來還記得我嗎?
掃到最後一句,程肆輕扯了下唇角,冷淡的神情流淌過一絲雪融的暖意。
他編輯著回複:第一天考完了?
言柚秒回:嗯!
程肆問:考得怎麽樣?
言柚回:反正你來家長會不會丟人。
程肆勾了下唇角。
機艙的人開始陸續下機。
他最後說。
——我到了,周六回去。
——不會忘了你。
離開了兩個多月,程肆隔著窗望了眼外麵的天空,沒有江城的藍。十一月下旬的北方,綠意也稀稀拉拉。
出了航站樓,等了輛出租車, 程肆報了個小區名, 趕上晚高峰, 司機足足開了一個半小時才抵達目的地。
這地方兩個多月沒人住, 也沒人收拾,打開門吸入一鼻子幹燥的灰塵。程肆連行李箱都沒打開。脫掉大衣, 解了襯衫袖扣,地方不小, 他隻打掃了個臥室出來, 書房的落灰一寸都沒管, 他離開時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貼牆的書架旁,一支枯枝靜靜插在玻璃花瓶中,裏麵的水早已不是清澈模樣。
這支吊鍾是程肆夏天時換的, 離開時忘了扔,無人看管,早死得透透的。借著稀薄的冷月, 他連燈也沒有開,手按在門上,沒進去。視線一點點從書房角角落落掃過,很快又關上了門。
他洗了澡,換了睡袍,鑽入鬆軟又熟悉的床鋪,關了燈帶上耳塞,輾轉到淩晨過才淺淺睡去。第二日七點,鬧鍾未響自然醒。這房子他一個人住了好些年了,再熟悉不過。閉著眼睛又躺著放空片刻,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起床洗漱。
從玄關櫃的抽屜裏撈了把車鑰匙,下了車庫才發覺車身上的灰厚厚一層。隻好先開去洗車,等待的空隙,竟然又破天荒像個正常人般打開了手機。
新信息多了好幾條,他隻點開了其中一個人的。
言柚:別忘了吃早飯!
最後還跟了個凶巴巴的emoji表情。
發送時間為今早六點半,估計是一醒來就轉起手機發了這條。
程肆盯著這一條短信,看了數秒,直到有人提醒:“先生您好,您的車洗好了。”
道聲謝,付了錢,他打開車門坐進去,卻沒立刻開走。隔數秒,給那條信息編輯完回複,方向盤打了個轉,拐進最近一條路去尋早餐店。
去花店取了訂好的花,又繞路到胡同裏熟悉的老店,買了份梁令最愛的糕點,到墓園時,已經九點過半。
梁令的墓與丈夫程望思葬在一起,老太太走後七年,程老爺子也在一個春日辭世。闔眼前見的最後一人是程肆,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求將他與愛妻合葬。
程肆在碑前單膝半蹲下,將一捧無盡夏放在墓碑邊上,又將棗花糕和桃酥靜靜放好在台上,倒兩杯清茶,才抬眸靜靜看向碑上照片中淺淺笑著的人。
“我來了。”他低聲開口。
“我去江城住了兩個月,那裏很安靜,空氣也好,可以曬著太陽看一天書,怨不得你總叨叨,確實是很適合養老。都有點不太想回來了。”
程肆對著墓碑,獨自聊了半個鍾頭,講述自己的近況,起身時恰好迎來陣風,在南方溫潤的氣候裏待了兩個多月,竟然已經不習慣這樣淩厲的風。
無盡夏被風刮得歪了下,程肆彎腰去扶正,再起來時,瞧見一男一女相攜走來。
程術知與令旖。
差了二十歲,此時女人小鳥依人地挽著臂彎,竟然也能讓看官品出幾分登對來。
程肆神色淡淡,目光一寸都沒有在那二人身上停留。
他起身準備從另一邊的路離開,走出去兩三米,身後傳來一陣透著威嚴的聲音:“程肆。”
程肆停下了腳步。
程術知步伐不急不緩,近五十的年紀,臉上的皺紋卻並不多,戴副眼睛,鏡片下的那雙眼睛幾乎和程肆如出一轍。不同於程肆,這樣的眼睛在程術知臉上,卻顯得十分溫柔和善,唇角永遠掛著淺笑,十分儒雅,年輕時的風流意氣至今猶存。
他走到程肆麵前停下。
對待兒子時,那分儒雅全切換成了嚴格。
兒子已經長大,如今兩人麵對著,他也需微微仰視。
程術知淡聲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程肆手抄進大衣口袋,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睛,他冷得像塊冰。
程術知迎著風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恨我。”
程肆垂著眸,能看見他鬢邊黑白摻雜的發。
他無動於衷。
程術知又說:“回來吧,你還真能放棄這裏掉一切嗎?”
“程教授,”程肆冷淡又疏離地稱呼他,“二十四年了,您還要在我身上研究什麽?”
程術知淡淡一笑:“程肆,我是你爸,我從來沒有害過你,我也不會害你。”
程肆不想糾纏,越身而過,又停了一下。
兩人並肩而立,麵朝不同方向。程肆微微側眸,又輕又淡地拋出個問句:“來這個地方,你都不心虛嗎?”
留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下了山腰。
停車場時在山腳下一處平地,此時裏麵的車輛並不多,他一眼看見遠處程術知那輛黑色奔馳。司機還在車裏。
風更大了,擦過人側臉,留下一陣涼意。
程肆半倚著車身,掏出煙盒與打火機,取出一支咬在齒間,攏著手點燃。
深吸一口,白煙被風一吹,散得很快。
半根煙然過,他夾在指間,又抬起另一隻手張開按了按太陽穴。正要尋垃圾桶撚滅煙蒂時,身後有人喊道:“程肆。”
程肆一頓,麵色是前所未有的漠然。
他沒有回頭,狠狠摁滅未燃盡的煙。
令旖在他背後兩三米處停下。
女人穿了件毛衣,下身是條同色係略深些的針織裙,此時大衣攏在臂間,妝容精致,身姿窈窕。
“你回來了。”令旖淺淺一笑,仰頭笑對著程肆,柔柔地問:“不走了吧?”
程肆一個眼神也沒給,隻吐出一個字:“滾。”
令旖臉上的笑容僵住,被這冷風一吹,更覺精致的妝容都似被吹得撲簌簌往下掉。
她近乎含淚地看著程肆,聲音止不住顫抖:“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身不由己……”
程肆轉身去開車,令旖見他如此冷淡,手急急伸出去,拉住了程肆手腕。
沒有衣物阻隔,真實無比的碰觸。
隻一瞬間,程肆眼底浮現出層層燥意,更貼切地說,是毫不掩飾的惡心。
碰觸不到一秒,她的手就被人大力甩開,今日跟著程術知來祭拜他母親,令旖本就沒穿高跟鞋,選了雙最平穩的。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被這一下甩得踉蹌好幾下,差點跌倒在地。
令旖幾近震驚地看過去。
她十八歲進入大學就跟著程術知學習,去過程家無數次,程術知沒時間,她甚至去給程肆開過家長會,見證過他從少年一點點長大。
除了當年那件事,她從來沒見過程肆這麽對待過一個人。他就像是程術知打造出來的最完美的藝術品,待人接物都是教科書式的範本。
令旖滿臉驚愕地抬起頭來,眼中蓄滿淚水,她本就長著一張男人見了都我見猶憐的臉,此時梨花帶雨的模樣,沒有人會不心疼。
可程肆毫無反應,眸底隻有厭惡。
令旖語無倫次,隻斷斷續續地重複一句話:“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
程肆一刻都不想多待,打開車門,狠踩油門飛馳離去。
天氣不算好,沒有太陽,雲層灰蒙蒙的。偶爾被風吹動,陽光得到一絲空隙,透過濃雲照落大地,投射進擋風玻璃,一縷金色陽光照在男人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腕。
程肆垂眸,目光掠過手腕,他緊蹙著眉,重重踩下刹車在路邊停下。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更沒有洗手間。
眉間燥意隻增不減,程肆側身過去,從副駕前的置物格中找到盒酒精棉片。
撕開一張,便往手腕上擦。
一片用完就撕下一片,半盒的棉片都被他撕開,副駕真皮座椅上落滿了包裝紙和用過的棉片。
手腕的皮膚被擦得紅得刺眼,可他好像還覺得不夠。動作越發快起來,車內密閉的空間空氣流動不暢,一閉眼仿佛就能再次看見令旖那張臉出現在眼前。
手腕處的紅印越發惹眼,棉片無數次的摩擦讓那處皮膚變得滾燙,他用的力氣很大,卻也好像感覺不到疼。
程肆降下車窗,涼風吹進來,心口的惡心感好似才終於被吹淡了些。
他降下車窗,停了許久,翻出手機改簽了機票,一路疾馳到家。
電梯門打開,家門前堵了個人。
那人蹲在門邊,咬著根煙,腳邊還有好幾個已經撚滅的煙蒂。
那人聞聲抬眼,下一秒從嘴邊拿下煙,望著程肆低罵道:“我他媽就知道今兒能蹲到你。”
程肆走過去開門,高違緊跟著他,進門卻差點嗆鼻子:“操,你他媽也不打掃打掃?”
高違輕車熟路地穿過客廳,伸手要去拉陽台窗簾。
“別麻煩了。”程肆說。
高違沒搭理他,展臂一把拉開窗簾,又開了窗,新鮮空氣湧進來的瞬間,才緩過一口氣。
他轉身去尋掃把,被程肆攔住,“我半小時後去機場。”
高違頓住:“回江城?”
程肆:“是。”
“你他媽……”高違一句好話都說不出來,半晌,煩躁道:“我跟老師保證了,今兒指定把你這臭小子逮回實驗室,蒙了麻袋打暈老子都他媽要把你綁回去!”
程肆神色淡淡:“退學申請我已經提交了。”
“你他媽提交個屁!”高違罵道:“申請老子給你從學院偷了,現在就壓在我床板底下。”
程肆撩起眼簾,須臾,打出張讓人心軟的牌:“師兄。”
高違怒目的姿態一下子被這兩字打得軟下來,也不嫌髒,彎腰在沙發上坐下。他垂著腦袋,胳膊搭在膝蓋上。
程肆說:“替我和葉老頭說聲抱歉。”
高違梗著脖子:“自個兒說去!”
程肆去冰箱拿了兩瓶水,看了眼瓶身遞給他:“喝嗎?還沒過期。”
高違擰開瓶蓋,一口氣灌下去半瓶,說:“我就問你三個字,為什麽?”
程肆斂著眼睫,淡聲說:“沒別的原因,你就當我課題做不出來。”
塑料瓶身被捏得變形,高違罵道:“滾他媽的,好歹編個像樣點理由。誰用這個理由都行,你用誰他媽信啊。”
程肆打開瓶子喝了兩口,靜默數秒,低聲說:“師兄,我暫時不想在這兒待著。”
兩個大男人,在這灰塵滿地的房間坐了半晌。也不知過了多久,高違將剩下的半瓶水也喝幹淨。
他輕歎一口氣:“行。你不想告訴我們原因,我也不強求。隻有一句,老師和我,永遠等你回來。程肆,你得記得回來。”
程肆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起身去臥室收拾東西。高違問道:“就這麽著急,非得今天趕回去?跟我去實驗室見見葉老,他老人家天天嘴邊記掛著你,對幾個研究生的師弟師妹,整天嚷嚷著讓向你學習,都快被研一剛進來的那夥打印照片貼床頭,逢考試孔子都不拜就拜你。”
程肆:“……”
行李箱壓根沒動過,怎麽來的又怎麽走。
程肆抬腕看時間:“我得去機場了。”
高違在他身後大聲道:“急個屁啊!江城有人拴著你了?”
程肆說:“答應了一個小姑娘,回去給她開家長會。”
高違愣了下:“操,你他媽都在那邊生女兒了?”
程肆回頭,露出今天唯一一點笑意。同時罵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