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的期中考試不許提前交卷。

最後一門生物, 整個考場的人後半小時都在發呆放空中度過。

言柚的位置剛好靠一扇窗,能看見窗外種著的一棵銀杏樹的樹頂。這棵沒長幾年, 還是細細一枝。此時迎著風,被吹得簌簌落葉。

外麵的風看著不小。

言柚垂眸,又檢查一遍答題卡。還剩五分鍾,她又開始在無所事事之後想程肆。

他應該也是回北京去祭拜的吧。

試卷上畫了幾個簡筆小人傻兮兮地笑,她又開始趴在桌上思考等會兒怎麽去墓園。

終於,廣播裏傳來考試結束的提示音。

言柚收好東西,去教室講台拿了書包裝好後,就準備往外衝。

“言柚。”身後跟過來個人。

林一丞跟上她的腳步:“你怎麽這麽著急?”

言柚:“我有點事情。”

林一丞跟著她往一班的方向走,似是隨口一提:“明天我生日, 可以邀請你來參加嗎?”

像是擔心言柚不答應, 男生又很快補充道:“不用擔心, 還請了你們班好幾個人, 保證不會讓你無聊。”

兩人關係雖然沒有很熟悉親近,但這麽多回都在考場狹路相逢, 還都是前兩張桌子,言柚不太好拒絕了, 點頭答應, 又笑著說:“你過生日這麽還擔心我會不會無聊——對了, 你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我不太知道你的喜好,所以也不清楚給你送什麽禮物比較好。”

林一丞歪頭衝她揚眉笑著:“什麽都不用買,隻要你來就可以了。”

頓了一下,又語氣無比認真地保證道:“真的。”

剛考完試, 走廊裏全是興奮地周末互約著去浪的同學。

人群之中有幾個和林一丞相熟的男生哄鬧,吹幾聲口哨。

“哎呦喂,大新聞!”

“嘖嘖, 丞哥不得了。”

“林一丞牛逼!

鬧鬧嚷嚷,就足以讓本來正常無比的氣氛變質出莫須有的情愫。

言柚還沒怎麽著,卻發現林一丞的耳朵被那幾人鬧得紅通通。

男生麵對著她,倒退著往後走,報了一家雲照裏附近的KTV名字,又揮手笑著說:“那言柚,一定要來啊!拜拜!”

話音落下,便轉身跑著匯入了人群。

遠遠的,言柚好像看見他被兩個男生勾住了脖子,不知道在鬧什麽,相互在身上招呼幾拳。

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勾住她肩,聞小緣幽魂一般出現,幽魂一般開口:“林一丞不對勁。”

言柚:?

聞小緣雙臂環在胸前,裝出一副深沉模樣:“他看你的眼神,很不對勁。”

言柚沒搭理這人的胡言亂語,背著書包徑自回教室。

“喂!我認真的。”聞小緣跑過來跟上,壓著聲音在她耳邊問:“他是不是喜歡你啊?”

言柚麵無表情:“沒有,你想太多。”

聞小緣不讚同:“我覺得有。”

她伸手流氓似的捏一把言柚側臉,有理有據地推論:“我們柚子,學習好長得好,膚白貌美,還有胸有屁股,不喜歡你的都是瞎子。就是可惜,全被這校服遮住了,唉……”

言柚聽不下去了,捂她嘴巴,兩人打鬧著進了教室。

連續考了兩天,接下來又是周末,此時一方教室要多亂有多亂。監考完的曆峰慢悠悠進了教室,也任孩子們打鬧。有人攔住問他物理卷某幾個題正確答案,還被拿書拍著腦袋趕了回去,“周一統一給你們講。”

“峰哥!這周就不布置作業了吧!”有男生喊。

“想多了哈。”厲峰笑得慈祥,從兜裏掏出張紙條,喊道:“邱智,過來,幾科老師布置的作業都在這兒了,你來抄黑板上。”

全班:“……”

“行了都別嚎了……周日家長會都別忘了,今晚回去就給我各自提醒家長。張超凡、李蔚然、杜津……你們幾個跟我出來。”

有人問:“咋了啊這是?峰哥叫他們出去幹什麽?”

班長道:“估計是因為家長會吧,老張他們家長都有事沒辦法來。”

幾人聊天的音量正常,這話全班都聽見了。

聞小緣腦袋湊過來,小聲問:“你爸媽這次終於舍得來了?”

言柚搖頭:“沒,不是他們。”

聞小緣問:“那是誰?你爺爺?”

言柚繼續搖頭,唇角不自覺彎著,那對可愛的梨渦又露出來。

聞小緣急得去撓她癢癢:“到底誰啊!?”

“程肆。”

“這誰啊?”

言柚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輕聲答道:“唔……我的一個哥哥。”

聞小緣明白了。

她見言柚那滿臉洋溢的傻子似的笑容就明白了。

“什麽情況啊?怎麽就到了替你來家長會的程度啦!?”

這個話題說來話長。

恰好此時班長站講台前問周日家長會需要幾位誌願者,幹些布置教室、引導家長們、端茶倒水的活,聞小緣閃電般舉手。

“行聞小緣一個,還有人願意來嗎?一共要四個人。”

言柚伸手往下扒拉她的手,根本摁不動,隻好無奈地小聲急問:“你幹什麽!?”

聞小緣挑眉:“我必須見見你一見傾心了個多帥的帥逼。”

還不忘安慰言柚:“別擔心,我不會瞎搞的,就看看你的哥哥長什麽樣就行。”

哥哥二字,咬字格外重。

言柚沒辦法,隻好隨她去。

又真的擔心聞小緣亂來,在班長詢問最後一個名額誰要來時,匆匆忙忙舉了手。

出了校門已經五點,言柚沒回家,直接搭公交去了城郊的墓園。

言為信的衣冠塚在一片公墓中間。

十一月的深秋,墓園冷清得和頭頂的天色一般。

言為信從前喜歡喝酒,喜歡吃各種甜甜的水果。這些東西言柚昨晚睡前就裝好塞進了書包,誰也沒讓看見。

這裏的公墓並沒有人常年處理打掃,言為信的墓旁如今又長滿了野草。

她用手把一些咋眼的拔掉,又輕輕擦掉墓碑上的髒東西,最後用紙巾將言為信的照片一遍遍擦幹淨。

做完這些,才把書包裏背著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放在碑前供人祭拜放祭品的小台上。

她蹲在墓碑邊對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久好久,最後卻隻說了一句話。

“我好想你啊,爸。”

風吹了又來,冷意刺骨。言柚恍然想起今早出門前鄭蓉麗提醒言雨軒穿厚點。

她輕輕抿著唇角,寬大的校服將她整個人都包裹著,小小一團。

許久,她揉了揉冰涼的臉頰,看來是真的降溫了。

直到墓園看守員站在遠處大聲催促她天黑了趕緊離開,才起身。

“我走了啊,下次再來看你。爸爸,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呀?有的話夢裏告訴我好不好,我給你帶過來。你好久沒有來夢裏找我了,我真的好想你。”

到七裏巷時,已經快要七點鍾。

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絲光亮隕落。

爬上五樓,伸手去開門時,言柚打了個噴嚏。

她揉著鼻子進門,聞見一陣飯菜香味。

屋裏四人坐在餐桌前,客廳的電視機開著,播放某擋黃金檔搞笑綜藝,正到熱鬧處。

“柚柚回來了啊?吃飯沒?沒吃的話趕緊過來。”言為強望過來。

言柚站玄關下換鞋,她對著言為強的臉看了數秒,仿佛要從他的表情鍾抽離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痕跡,來證明他沒忘記今天是自己弟弟的忌日。

可是沒有,一厘都沒有。

她看得出,言為強是真的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言為信墓前雜草叢生,在她之前,沒有一個人到過那裏。

十年過去了,沒有人會一直活在親人離去的悲痛之中。

人應該往前走。

可是,真的到了隻剩她一個人記得言為信時,她還是很難過。

“我不餓。”

她換好鞋,進了臥室。

合上門的瞬間聽見鄭蓉麗的聲音:“就你把人家當女兒,你看人理你嗎?指不定今天又上哪兒喊爸去了。”

“……今天是為信忌日?我都忘了。”言為強懊悔的聲音傳來。

外麵又說了些什麽,言柚都不想再聽了。

她拉開窗簾,透過玻璃往幾十米外那棟樓看去。

沒有一盞燈亮著。

他沒回來。

隻有一片黑暗。

她偷偷打開抽屜,拿出本陳舊的相冊。

七歲之前,每逢生日,言為信都帶她去同一家照相館拍照片,都好好地被保存在這本相冊裏。

除了這些,還有各種帶她出去玩的時候拍的。

言為信在她三四歲時,買了台傻瓜相機。興致很大,每逢周末就帶著言柚出去玩,給她各種拍照。

甚至連指著人家小賣部冰櫃哭唧唧要吃冰棍兒的都有。

言柚翻到這張,點了點自己的臉。

真的哭得好醜啊,鼻涕泡都出來了。

怎麽這種都還拍啊。

她都能回憶起,當初言為信按下快門時,樂得嘴角都合不攏的模樣。

當然,拍完照後也抱起她,真買了支冰棍兒。

“怎麽這麽愛哭,不給吃冰棍兒就掉金豆子。”

“柚柚啊,你可愁死爸了。”

“除了爸爸,以後誰還哄得住你。”

“也沒事兒,有你爸我疼我家柚柚就行。”

……

有人推門進來,她合上了相冊。

原封不動鎖進了抽屜。

言雨雯靠著門站著,手裏端著碗切好的芒果,挺不耐煩地說:“媽讓我過來問你吃不吃芒果。”

言柚表情都沒有變化,聲音是旁人難以察覺的苦澀:“我芒果過敏啊。”

“哦。”言雨雯沒多大反應,聞言轉身朝客廳那邊喊:“她芒果過敏,不吃。”

言柚回身從書包裏掏出作業。

動作幾不可查地滯了一下。

不可控製地想,同樣的話,她已經說過多少遍了?

手機亮了一下,聞小緣發來一張聊天截圖。說林一丞居然也邀請她了,明天兩人可以一塊兒去。

言柚回了聲好。

沒立刻放下,點開信息,瞧見了程肆今早最後發來的五個字。

手指下意識地點開鍵盤,斟酌半晌,輸入欄中卻隻有兩個字:哥哥。

她有點兒無措,這會兒很想和他說話,又怕發過去打擾他。

她知道他今天肯定是有正事的。

抬眸望了眼窗外,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仿佛星羅棋布,在黑夜裏點綴出一派人間煙火。

言柚垂眸,手指碰到屏幕,卻不小心誤觸了發送鍵。

沒編輯完的短信,就這樣沒頭沒尾地發了出去。

言柚:“……”

啊啊啊!

短信為什麽不能撤回啊!

不過對麵的人也不知道看沒看見,反正沒有回複。

言柚趴在桌上陷入生無可戀,拿起筆時又打了個噴嚏。

她擦了擦鼻子,又開始寫作業。才剛在選擇題裏寫下第五個字母,聽見客廳裏鄭蓉麗喊她的聲音。

言柚起身,筆都沒有擱下,走到廚房,見鄭蓉麗圍著圍裙在洗碗。

“怎麽了媽?”

鄭蓉麗聽見聲音,頭也不回道:“明天你在家也沒事,我要加班,你把晚飯做了……”吩咐完這一句,又自言自語似的抱怨:“我看我就是欠你們的,這屋裏髒活累活一天都是我的,伺候老的還要伺候小的。站著幹什麽,還不過來幫我洗碗,沒點眼色。”

言柚一時沒有說話。

她回頭望了一眼在沙發上各自躺成不同姿勢的三人。

言雨軒在看動畫片,言雨雯拿著手機吃著零食。言為強則在手機上打麻將。

鄭蓉麗甩著手上的水,回頭睨了她一眼:“怎麽,我現在使喚不動你了是嗎,別忘了誰把你生下來的。而且你不是就喜歡在廚房鼓搗麽,就隨便炒兩個菜,蒸個米飯就行。”

言柚抬起頭,望著生下她的的人,道:“我不喜歡做飯。”

“媽,我一點也不喜歡做飯。”

胸腔裏升騰起難以遏製的酸楚,客廳裏電視機的音響聲幾乎蓋住她的。

她習慣於把所有情緒都壓抑著,這麽多年來在血脈相連的父母麵前,卻和寄人籬下差不了多少。

這不是鄭蓉麗第一次喊她,命令她為全家做飯。

可此時此刻,言柚怎麽都做不到繼續忍氣吞聲,繼續裝一幅歲月靜好。

“我也不能吃辣,你做飯從來記得隻記得姐姐和弟弟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就是從來不記得我的不喜歡。”

客廳的聲音一直吵鬧。

隔著一張餐廳,劃開兩處世界。

水流潺潺,鄭蓉麗斜著身子,橡膠手套上還沾著洗潔精衝開的泡沫。

她怔忡地看著麵前這個曾經被她做主扔掉的女兒。

一句話,任誰都聽得出委屈。

但其實言柚的語氣很淡。

淡得教人聽不出她的情緒。

鄭蓉麗也想解釋什麽,卻好似所有話都梗在喉間,上不來下不去。

言柚沒有控訴,語調平靜,更沒有絲毫的怨氣,她就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二年級那年,我剛回來,家裏買了芒果,爸塞給我吃,你那天第一次對我自稱媽,我很開心,因為和別的小朋友一樣,我也有媽媽了。你切了三個芒果,也遞給我一碗。我真的很開心,覺得那是媽媽專門切給我的,一塊不剩地吃完了。結果那天晚上身上起了一身紅疹子,你們送我去醫院,我掛水的時候,聽見你在病房外麵說,‘毛病真多,大晚上的讓人折騰,讓你別接回來直接送去福利院你非不聽,麻煩死了。’”

麻煩死了。

她的媽媽,覺得她是個麻煩。

這四個字,壓得她失掉所有的理直氣壯。

“這些年的家長會,你們從來沒有替我去過,我每一學期,都最怕班主任站在講台上宣布開家長會的時間。弟弟進步一點點你們都會慶祝,我考第幾名,你們都沒有誇過一句真棒。可我成績退步了的時候,你們又會表露出失望和質問。”

言柚靜靜地看著鄭蓉麗,聲音低得被風一吹都仿佛抓不住:“媽,你們到底為什麽不愛我。明明,明明我也是你的女兒。”

鄭蓉麗幾近僵硬,她張了張嘴,卻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言柚麵容沉靜,不避不閃地看著她。

這一瞬間,鄭蓉麗竟然覺得不敢看這個女兒的眼睛。

一隻手往後,用力撐著流理台。

回江城的時候,言柚其實也期待過,期待未來的生活,期待媽媽這個角色也終於能出現在她的生活。

她也有媽媽。

可一次次的被忽視、被厭棄,打破了一個七歲的小姑娘所有的期待。

“我也沒有想著,想著讓你們多喜歡我一點,偏愛我一點。但我真的很希望,希望你們也記得我,公平一點。一點點就好。”

但沒有。

因為對於這個家而言。

她是個麻煩。

是多餘的。

對於一個多餘的人,做再多也是多餘,乖巧討好也不會被當一回事。

他們隻覺得是理所當然。

從不認為,也應該回饋給這個女兒,一點點的愛。

從省會城市的機場回江城,還得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一天了,也隻有早上看見那條短信時,隨便吃了點東西。此時腹中空空,可好像也沒覺得多餓。

上午看見程術知的瞬間,猶豫徘徊了許久的事也終於下定決心。

十年前的意外,究竟是不是意外。

他需要一個答案。

還有個小姑娘,更需要答案。

也是因為這個決定,他才如此匆忙地改簽了航班。

程肆坐上出租車,延遲到來的困意襲來,他靠著後座,睡了一路。

再醒來時,窗外已經是江城老城區燈火昏昏的街景。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居然已經八點鍾,也不知道這位司機師傅繞了多久。

這會兒他才給手機開機。

然後就瞧見了言柚那條沒有下文的信息。

程肆看了數秒,倦意一寸寸從眸底消失。

“師傅。”

“誒,您說。”

“麻煩快點兒。”

車停在七裏巷後巷巷口。

程肆遠遠抬眸看了眼某棟樓。

燈亮著,是在寫作業吧。

到樓下時,又掏出手機,點擊屏幕編輯了條延遲的回複:回來了,沒忘記你。

——回來還記得我嗎?

——沒忘記你。

消息下角顯示發送成功。

程肆等了會兒,沒等到回複。

額發被輕柔的晚風吹得略帶淩亂,男人抬起手隨意撥了兩下,提起箱子上樓。

層層樓道裏的聲控到因他的腳步一盞盞亮起來。

他在到四層半時卻停下了腳步。

他的家門口,台階上,坐著一個小姑娘。

那個沒回他消息的小姑娘。

小姑娘抱著膝蓋,雙眸水光盈盈。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眶紅得像是沾染了玫瑰汁液。

程肆鬆開拿行李箱的手,一步步往上走,直到言柚坐著的下麵兩級台階停住。

他彎腰,落下的影子將言柚整個人都攏了進去。

“怎麽了?”程肆問。

他的音調沒有起伏,卻蓋不住打自心底的心疼:“誰欺負你了?跟哥哥說。”

言柚怔怔地抬頭,問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你等會兒是不是要洗澡?”

程肆沒料到怎麽就問起這個問題了,卻還是說:“嗯。”

言柚緩慢地伸出一隻手,動作再輕不過地捏著他大衣一點點衣角。

問:“那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就一下。”

程肆低垂下眼睫。

小姑娘的腦袋也耷拉下去,下巴磕在膝蓋上,聲音低低的:“對不起,我隻是……”

話沒有說完,言柚卻似乎聽見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氣。

下一秒,手腕被人拉住,溫熱的體溫細細密密地傳過來。

聲控燈許久沒有得到足夠將它喚醒的聲音,恰好在此時滅掉。

樓道昏黑一片。

隻有一扇小小的窗,灑進來幾許淡淡月光。

言柚尚未反應過來,就被拉著起身,又被人擁入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