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柚護著那一片銀杏葉回家, 都還在思索程肆那句話。

別早戀。

早戀。

洗完了澡,吃完了晚飯, 言柚都陷在這三個字裏出不來。

難道是,被他發現了?

這三個字是委婉的暗示?

可言柚自覺隱藏得很好,她什麽都沒說,已經很克製了。

那幹嘛突然說起這個呢?

言柚想不通,寫作業的效率都直線下降。

她琢磨半晌,兀自尋了七八個理由,來解釋程肆這三個字。

答案都不滿意。

難不成還是家長會上厲峰專門強調過這個 ?

所以特意叮囑她?

正式開家長會的時候,他們幾個學生都呆在教室外麵,自然不清楚裏麵的人都說了什麽。

但之前幾次家長會, 她聽別人說, 班主任都會給家長們強調, 讓盯著兒子女兒的情感狀況, 謹防耽誤學習。

這麽一想,好像是合理了。

程肆估計也是聽了進去, 才這麽提醒她的。

嗯,肯定是這樣。

確定了最佳答案, 言柚開開心心地放過了自己的腦袋瓜, 終於開始好好寫作業。

她把那片銀杏葉小心地洗幹淨, 夾在了手邊最常用的一本書裏。

周一一早,言柚早早到教室。

給家長們看過的卷子好好地擺在課桌上,她一張張把分數和打叉的地方看過去。最後一張才是語文。

150滿分卷子,她這回88。

這數字還挺吉利。

往後翻, 得分最離譜的照舊是古詩文鑒賞和文言文閱讀。

最後才翻到作文。

沒看見分數,她就先被最後一頁那三個大字抓住了眼球。

言柚反應了三秒,便肯定這不是出自閱卷老師的手筆。

那就隻能是……程肆?

少女皺著眉, 表情複雜地看著行雲流水的三個大字。

字不錯。

字……

不錯。

一篇將近八百字的作文,現在就給了這麽句評語?

她想起趙潛躍說過的話。

所以她這個88的語文成績,現在是被他嘲諷了嗎?

保送了不起噢?

你的字也不錯,言柚心說。

聞小緣便是在此時來的。

坐下沒多久,就打了個噴嚏。

言柚看過去:“你感冒了?”

“啊。”聞小緣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好像是。”

言柚愧疚道:“不會是我給你傳染的吧?”

“那倒不是,我自己凍的。”聞小緣裹緊了校服,往桌上一趴,“段祈這傻逼,昨晚非拉著我去河邊騎車,這個天氣,我真的很懷疑他腦子是不是有點毛病。”

“那吃藥沒?”

聞小緣搖頭。

言柚想起昨天林一丞給的那盒藥。

她直接把盒子遞給聞小緣,讓她打開自己拿一袋吃掉。

自己則偷偷翻出手機,找見林一丞微信,把藥錢轉了過去。

想了下,又備注了句:謝謝你的藥。

做完這些,就聽慢吞吞打開藥盒的聞小緣“咦”了一聲。

言柚看過去:“怎麽了?”

聞小緣動作緩慢地從藥盒裏捏出來個東西。

言柚定睛,下一刻,便立刻認出來。

這不是昨天,程肆從她手裏搶走的那片銀杏麽。

聞小緣意味深長道:“林一丞還挺浪漫嘛。嘖,送你藥,還送你一個秋天。”

言柚的注意力卻全在那片葉子上,她伸出手去接過來。

樹上銀杏千千萬,紋理千差萬別,但肉眼能見的卻片片相似。

可是這一片,葉梗都快被人揉斷了。

她昨天捏在手裏那麽久,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她看了半天,從書包裏掏出本書。

夾了東西,一翻就到她想要的位置。

書頁中間,靜靜地躺著第二片銀杏葉。

言柚把手裏這片也夾了進去,這才說:“不是他。”

聞小緣不懂:“什麽不是他?”

言柚盯著兩片葉子傻笑。

“反正不是他。”

十二月,溫度又開始下降。

江城的冬天其實並不算很冷,也還沒到最冷的時間。

不過因為沒有暖氣,全靠一身正氣抵禦嚴寒。

某個周內下午放學,言柚在回顏如玉的路上,碰到了言國華。

過了小半個月,言國華才聽說她從家裏搬出去的事情。

來找言柚也是為了這個。

言柚和言國華還算親一些。

因為她四歲那年,言為信的工作特別的忙,三天兩頭就要出差。

那時候她剛上幼兒園,,實在離不開人。

言為信本來是想請俞愛梅去□□著他一起照顧女兒。

但俞愛梅當初就極力反對言為信養下這個小女孩,為此事一直和兒子冷戰。

言為信怎麽說都不肯答應。

後來還是言國華鬆了口,去了□□著兒子照顧了言柚一年時間。

老人已經年逾古稀,背脊不再挺直。

言柚看見人就走了過去。

“爺爺。”

言國華手裏還提著個袋子,裏麵裝著臘肉臘腸之類的。

是俞愛梅親手做的,派老伴給大兒子一家送去。

“不在家住了?”言國華問。

“嗯。”言柚聲音輕輕的,“我下學期去住校。”

言國華望著這個孫女歎了口氣,許久沒有說話。

“還有錢嗎?沒有的話就和爺爺說,啊。”

“好,我知道。”

言國華抬手,拍拍言柚肩膀,而後提著袋子,往巷子更深處走去。

言柚看著那道微微佝僂蒼老的背影,直到消失,才離開。

言柚到顏如玉的時候,程肆在幫著沈屏玉搬書。

老太太又從一位藏書家手裏收了一批書,今天和程肆開著車去載了回來。

東西還不少,言柚想去幫忙,卻被程肆擋了回來。

趕她去寫作業。

言柚隻好聽從。

一邊趴在桌上寫,一邊得空看兩眼認真整書的人。

程肆的手機也被他掏出來放在了桌上,開了靜音。

言柚這回隔了好久抬頭,然後就注意到手機屏幕亮著。

一通電話撥了進來。

備注:媽。

看上去已經撥了好久。

言柚立刻拿著手機,飛快跑去拿給程肆。

“哥哥,有電話!”

她伸長了手,程肆卻隻是淡淡往屏幕上掃了一眼。

言柚看著他伸出手,以為他要接,手伸得更直。

下一刻,指尖輕劃屏幕。

他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言柚:“……”

怎麽又這樣?

“幫我關機。”程肆又說。

言柚:“……”

小姑娘一臉的啞然。

程肆沒解釋,隻說:“去寫作業吧。”

言柚默然,懷疑自己在他眼裏,隻有寫作業這一件事。

其實也沒錯。

程肆也確實,隻拿她當個小孩看。

言柚明白。

她回了桌子,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校服,深深歎氣。

也怨不得他。

誰讓她確實才隻有十七歲呢。

沈屏玉親自下廚,三人都在顏如玉吃了晚飯。

程肆吃完飯就準備遛,以防這老太太又閑的沒事拉他去公園。

但沒來得及,來了個客人,沈屏玉沒時間,把監督的任務交給了言柚。

程肆頭疼地倚著一麵書架。

“哥哥,我陪你去。”小姑娘一字一句說:“我不帶劍。”

程肆冷著一張臉:“我累了。”

言柚說:“那就散散步好了。”

程肆:“我腿累了。”

“……”

“哥哥。”言柚盯著他的臉,看了好幾秒,才慢吞吞道:“你怎麽這麽——”

“……”

言柚聲音不敢太大:“這麽菜。”

程肆:?

這小姑娘,怎麽比沈屏玉還難打發。

男人臉色更冷淡了。

直接放話:“寫你的作業去。”

言柚現在可一點都不怕他,偏不走,紮在他麵前不動。

“你跟我去公園。”

程肆跟沒聽見似的,越過人去拿脫下的大衣,順帶又把關了機的手機撈進兜裏。

言柚跟著他出了店門。

程肆回頭,扯了下唇角笑了。

“小祖宗,”他語調懶洋洋的,“你饒了哥哥,成吧?”

叫小祖宗又自稱哥哥的。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輩分。

言柚將碎發撥而後,堅定又充滿商量意味地說:“就走二十分鍾,散步,不累的哥哥。成吧?”

程肆:“……”

他低頭看了麵前的小姑娘半晌,像是真拿她沒辦法了。

輕歎著氣,說:“成吧。”

公園要出了巷子,再走個五十米左右。

巷口有個推著車賣烤紅薯的大叔。

言柚多看了一眼。

沒辦法,冬天這味道實在太誘人了。

“想吃?”身旁的人忽然問。

言柚愣了下。

程肆沒有再多問,幾步走到紅薯攤前。

沒半分鍾,就拿著一個香噴噴熱乎乎的烤紅薯,送到了言柚手裏。

言柚還沒反應過來。

手心烤紅薯上的熱度一點點傳遞到身上每一處。

灌了滿心的熱意。

她笑了下。

“哥哥,你對我真好。”

小姑娘這樣笑起來有夠傻的。

買隻烤紅薯就算對她好了?

以前是有多可憐。

程肆垂眸靜靜看了一瞬,隨後移開視線,淡聲:“走吧。”

言柚吃著烤紅薯跟在他身後。

是真的很甜,甜到心坎上。

她小時候就很喜歡吃這個。

但上次給她買烤紅薯的,還是言為信。

隔了十年,終於也有人,在她一個眼神之後,就明白她想要什麽。

言柚忽然覺得幸運。

老天爺也不算徹徹底底的不公平。

它起碼,讓她在這個季節,和程肆重逢。

她想不起來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不曾許過願望了。

但現在。

看著麵前程肆的背影。

想起那通被他掛掉的電話。

以及當時,程肆臉上的漠然。

男人的身影清冷孤寂,卻仍挺拔如鬆竹。

人來人往的巷子,言柚卻總覺得,那道背影孤獨得像一片雲。

誰也抓不住。

她有了個新的願望。

她想陪著他。

想快點長大。

然後,和他告白。

一直一直,站在他身邊。

十二月好像比其他月份過得更快了。

言柚每天三點一線的日子過得也十分快樂。

顏如玉,學校,程肆家。

當然,去程肆那兒時,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寫作業。

沈屏玉有時候忙起來,一樓那張桌子根本沒空地。

她可以上二樓,回自己房間寫,但又總會背著書包跑去程肆那兒。

她根本克製不住想見他的心。

更因為,那個人就在這片巷子裏,隔著四五分鍾的步行距離,就更加忍不住。

冬月那天,剛好是個周五。

天氣漸寒,校服裏都套上了厚衣服,除了個別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個個圓得像隻熊。

言柚早晨出門,還被沈屏玉盯著穿上了秋褲。

感覺行動好像都變得不太方便了。

她今早發短信提醒程肆吃早飯的時候,和他說了放學後會過去。

他答應了。

所以還不等最後一聲鈴響,言柚就已經收拾好了所有的東西。

聞小緣對她最近這幾周的行為已經見怪不怪。

“又要去找你哥哥了?”

言柚:“嗯!”

聞小緣歎了口氣,鈴聲響,教室裏瞬間亂成一片。

言柚剛準備拔腿就跑,卻被人拉住了胳膊。

“怎麽了?”她回頭。

聞小緣一手拉著她,一手不緊不慢地從抽屜裏掏出來盒酸奶。

咬著吸管說:“他是不是就拿你當妹妹看啊?”

聞言,言柚坐了回來。

聞小緣給她遞過去一盒酸奶,吸管都幫著插好了。

言柚書包還在肩上,也沒摘,低頭湊過去喝了兩口,一聲不吭。

聞小緣歎氣:“這可怎麽好。”

言柚跟著問:“這可怎麽好?”

聞小緣扯了扯她身上的校服,笑道:“我覺得其實也正常。”

言柚:?

“你這樣,他要是對你有除了妹妹之外的想法——”她頓了下。

言柚拿眼神催促。

聞小緣再次歎氣:“那不就是個變態了嗎。”

“……”

其實也有點道理。

言柚被這兩句話,撥弄得連回家的心思都不急了。

“他應該也不知道,我對他有那種想法。”她小聲說。

聞小緣老神在在:“我猜他知道了,那得連夜跑路。”

言柚:“……”

“你看,你十七,人家二十四,差了整整七歲——這麽一算這人也確實有點老了哈。”

“……”

“我錯了,你別這麽看我,怪嚇人的,我不該說你哥哥老。”

“他不老。”

“好,不老不老。”聞小緣托著下巴:“但你還未成年啊,朋友。”

聞小緣跟著她一起趴在桌子上,壓著聲音問:“你哥哥都二十四五了,又長得那麽好看,他肯定談過戀愛了吧?光看那張臉那身材,就知道前女友不會少。”

言柚搖頭:“我不知道。”

也沒想過。

之前問他為什麽來江城,那人也都是避而不談。

她猜得到,肯定是因為受了什麽傷。

但也不曾細想。

經聞小緣這麽一提醒,才想到。

萬一,是受了什麽情傷呢?

她掐了一把聞小緣的臉:“你說點讓我開心的事行不行?”

“我錯了我錯了。”聞小緣捏住她手:“那你得主動出擊啊,別總讓人把你當妹妹。”

言柚:“我有時候覺得,他都不止把我當妹妹。”

聞小緣:?

“他好像都快把我當女兒養了。”言柚悶聲說。

聞小緣:“……”

言柚捧著側臉,好久,忽地開口:“要不,我直接追他吧?”

聞小緣:“要不你拉倒吧。”

言柚回到七裏巷時,夕陽剛好掛在天邊。

半邊天色都被染成了橙紅色。

她慢吞吞地走,腦袋裏全是聞小緣那些話。

雖然兩人是開玩笑,但有些事情也的確是事實。

她的年齡擺在這兒,無法改變。

言柚又煩又悶,到巷口時,脫掉了最外麵的校服外套。

她現在看見這件紅白色校服,都很不順眼。

哪知剛脫下來,手裏的校服忽然被人勾走。

程肆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

低眉看著她,挑了下眉問:“不冷?”

說著從她手裏把書包拿走,那件校服外套,又原原本本回到了言柚身上。

“穿上。”

“噢。”

言柚不情不願地穿好。

她更煩了。

走了幾步,還是說出了口:“哥哥,你別像養女兒似的對我,行嗎?”

程肆:“嗯?什麽?”

言柚隻好又重複了一遍。

吐字清晰,音量夠大,程肆這回聽得很清楚。

男人拎著書包往前走著,聞言像是笑了。

“誰把你當女兒養了?”

言柚:“你就有。”

程肆也不爭辯,看見巷子裏幾家小店問:“晚飯想吃什麽?”

路過的爸爸問自己小孩也是這個語氣!

還說沒有!

明、明、就、有!

言柚悶道:“隨便。”

程肆唇角稍揚,像是終於體會到了逗小孩原來這麽好玩的感覺。

“別生氣小朋友,選家店。”

言柚:“你別叫我小朋友。”

程肆笑:“怎麽,叫小朋友都不行?你不就是小朋友。”

看見男人眉眼間的笑意,言柚感覺更加胸悶氣短了。

她抿著唇角一個字也不肯說。

程肆垂眸看著,也發現這位小朋友今天好像是不怎麽開心的樣子。

他斂眉,微微彎下腰,低聲哄道:“真沒把你當女兒養,我有老到能當你爸?再說,我從哪兒變出來這麽漂亮可愛的女兒來。”

言柚被砸暈了。

他說什麽啊。

為什麽突然開始誇人啊!

言柚僵著半邊身體,使盡全力才說出一句:“反正你以後,不要喊我小朋友。我十七了,很快就會長大,明年就可以拿身份證去網吧,才不是小朋友。”

說完又補充強調:“哥哥,你不要拿我當女兒養。”

程肆笑著答應:“行。”

“不喊你小朋友,哥哥記住了。”

他抬手,手指曲著,在言柚鼻梁上輕輕刮了下。

像是為了展示自己記住了她的囑托,又低聲加了句:“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