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的灰敗, 隻有在蟬鳴躁動的夏日,才能被鬱蔥的林蔭點綴上一點蓬勃的綠意生機。

門外的人來人往, 扯著瑣碎的小事雜談閑聊。悠長聒噪的知了聲沒完沒了,像是要叫醒一個熬到了淩晨兩三點才睡還要早起的上班人,聽得人頭疼欲裂。

洋桔梗的香味很淡,湊近了才聞得到一點兒,花很新鮮,向日葵的黃色花瓣一點沒有蔫,就像是剛從園裏剪切下來便送到了言柚手上。

她垂著眸,表盒遠遠扔在桌上,看也不看, 一雙剔透的漂亮眼睛, 緊緊盯著那行字。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

什麽都不想管不想看, 就盯著這一行字。

混蛋。

她隻想出這兩個字。

指尖太過用力, 粉色的甲緣一圈白弧。好久,言柚像是觸碰一件多麽重要的寶貝般, 指腹去蹭那行字。

黑色的字跡下,暈開略淡一層的顏色。

新寫下的。

還沒幹透。

言柚猛地抬頭, 看向沈屏玉:“他回來了是不是?”

沈屏玉沒看她, 不說話。

言柚就起身, 飛快過去,死死抓著沈屏玉的手:“他回來了是不是!”

沈屏玉道:“沒有!”

沈屏玉拂開她抓住自己的手,想走。言柚偏不放,甚至更用力, 她執著又倔強:“我不信,字跡都是新的!你不要騙我,他回來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經在家了?你不告訴我, 好!那我自己去找他。”

言柚說幹就幹,轉身就往門口跑。

“回來!”沈屏玉大聲喊,“言柚,你給我回來!”

但言柚一個字眼都聽不見,已經拉開門跑了出去。

沈屏玉喘著氣追在她身後,看見小姑娘飛奔的身影,似離弦的箭,是也抓住了唯一一點希望的人。

熱氣蔓延,浮躁難耐,她扯開了嗓子,吼道:“人已經去機場了,你現在過去什麽也見不著!!!”

言柚驀地回頭,她反應極快,衝進店裏,拿起剛下了考場背回來的書包,從透明筆袋裏抓住身份證,下一秒,又衝了出去。

沈屏玉回來,在門口拽住她手腕,使了力,死死不放。

“幹什麽去!”

言柚緊緊咬著唇:“我要去機場。”

沈屏玉大聲喊人:“拿身份證幹什麽,你給我放下!”

言柚搖頭,固執道:“我怎麽都要見到他。”

機場見不到,那她就追到北京去。

怎麽樣都要見到他。

五點三十二,言柚坐上了前往機場的出租。

一路上,她捏著手機,卻一通電話都沒有撥出去。

草稿箱裏,有她考試結束從考點學校回顏如玉時,坐在公交車上編輯好的一則未發出的信息。

收件人程肆。

此時,卻好像沒有發出去的必要了。

她靠著車窗,手裏捏著那張卡片。

憑什麽呢。

憑什麽就給她這麽一句話。

“師傅,麻煩您再快點。”

“姑娘,我這已經夠快了。催好幾遍了,趕飛機啊,幾點起飛?”

“不是。”言柚抿著唇,“找人。”

車窗外,是飛速倒退的建築與行道樹,越往機場走越荒涼。

太陽快落山了,橙紅的光遍布半邊天空。遠處成片的火燒雲,夕陽的光透過雲層散落下來,留下一道道金色光路。

司機調大了音樂聲,應景地放著首粵語歌。

祈求在路上沒任何的阻礙/

令愉快旅程變悲哀/

連氣兩次綠燈都過渡了/

與他再愛幾公裏/

當這盞燈轉紅便會別離/

憑運氣決定我生死/

《少女的祈禱》。

此刻是,六時整。

七點十分,言柚抵達航站樓。

她在車上便查過了幾趟航班,計算著時間,估計了程肆最有可能搭乘的兩列航班,直奔大廳。

人流湧動,廣播中的溫柔的女聲進入耳中,卻像是變成了一團堵了耳朵的濕棉花。

沉悶,潮濕。

她找遍了值機處,在安檢入口掃過一張張人臉,卻始終見不到相見的人。

航站樓內燈如白晝,冷氣源源不斷地送進來。

言柚穿了件單薄的短袖,細白的胳膊露在外麵,她隔一會兒就要伸手摩擦搓熱。

可仍未看見程肆半個背影。

運氣一如既往的差。

在雲照裏的小酒館偶遇,在後巷的窄街擦身而過,隻要有機會,她都會抓入掌心。

可是,老天爺也總聽不到她的祈禱。

天已經很暗了,白晝開始被吞沒。霞光散盡,像是從未來到過般消失,不留痕跡。

她在安檢口站了半個小時,一一掃過進去的人。她看著親人送別,愛人相擁後各自轉身,看著有人孤身,有人攜手。

唯獨沒有她想見的隻身片影。

他真的走了。

她來遲了。

為什麽呢?

給了她花,給了她禮物,給了她一句混蛋的話,卻就是不肯讓她見他一麵。

怎麽可以這樣。

怎麽可以,就這樣。

言柚累極了。

她蹲在地上,拿出手機,點開購票軟件,選擇出發地、到達地、日期,搜索。

可乘坐的航班排列下來,隻剩兩個小時後的一趟深夜航班是最近最快的選擇。

一整天的精力集中,言柚真的太累了。

她考完了一天的試,來時路上狂奔,拚命趕著時間,下了車一路跑著,就怕錯過,就怕追不上。

可到頭來,她真的找不到他。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悉數落在手機屏幕上,暈開的圓形水漬變大、交融。

去年冬至的那場雪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哭過,可此時,卻怎麽都無法控製眼眶中源源不斷的酸楚與難過。

往來與停駐的人,目光都被這個蹲在安檢外的女孩吸引,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安靜地、乖巧地蹲在地上,手裏握著手機,環著腿,就像把自己抱起來一樣。人們看不到她的絕望與失落,卻看得到女孩不斷顫動的瘦削肩膀。

任誰都會目露可憐地望過來。

言柚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隻是掉眼淚,大顆大顆地掉,無聲無息地哭。

直到模糊不堪的狹小視野中,出現一雙鞋。

一雙黑色皮鞋。

屬於男性的,黑色皮鞋。

那雙腳的主人停在她麵前,卻沒有再動。

言柚像是意識到什麽,緩慢地抬起布滿淚痕的臉。

待看清那人麵龐的下一刻,她便任由自己的思念控製所為,伸出手去,費勁全身的力氣般,緊緊抱住。

真實地感受到這個擁抱的瞬間,終於,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我不想你走……”言柚帶著哭腔喊,“我不要你走。”

流不盡的眼淚洇濕了白色襯衫,早已通紅的雙眼就像汪清泉,流出的卻是逼人心軟心疼的靈藥。

程肆抬了抬手,又放下去。

他的頭發又長了些,遮住了眉毛,淺色眼眸的此刻卻是濃重的黑。周身透出來的薄情與冷淡比之兩年前初來江城時更甚。

可他低頭看著懷裏的人時,卻又掩不住壓抑克製的情緒。

言柚放縱的哭聲惹來無數目光,程肆淡淡抬睫,眼底的威壓感逼走對麵拿著手機拍攝的人。

“你怎麽能走,你怎麽能就這樣走,”懷裏的人哽咽地帶著哭腔說:“我不要花,不要禮物,你隻要不走就行,我隻要你不走……”

小姑娘哭得傷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細細的胳膊用足了力氣。

言柚抬起頭來,怕他掙脫,雙手環著還不夠,又緊緊揪住他的襯衫,起了褶也不管,就一副無論如何都不鬆手的模樣。

“你是嫌我親你了嗎?”她眼睛都是紅的,眼周的皮膚染了胭脂色,“你覺得不舒服是不是?我讓你難受了是不是。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做,我以後不會了,真的。程肆,我以後不會了,你別一聲不吭就走。對不起,對不起……”

程肆垂眸,薄唇微抿。這一次沒有放下,抬手,拇指指腹輕柔地蹭著言柚眼尾懸著未落的那滴淚。

“我知道你會來的,那句話的字跡都沒有幹透,我立馬就發現了。沈屏玉不告訴我,我也自己發現了。你怎麽可以隻見她不見我。就算……就算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的,我都想好了。”

言柚緊了緊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小?我已經成年了,成年很久了。我就是很喜歡你,我哪裏也飛不去,我隻會朝著你走。”

一句一句往下砸。

滾燙的,真心的,熱烈的告白。

裹住高山上的千年不化的冰雪,也能將其融化。

黏過來的八卦視線更多了。

目光中心的人,卻早已管不得旁人如何。

程肆沒有再看言柚的眼睛,視線焦點上移,轉而隻看著她鬢邊散落的柔軟發絲,按住她環在他腰間的胳膊,使了點力想把人拉開一寸。

卻一分半毫也拉不動。

唯一的作用是讓懷裏的人更緊地勒住他腰。

言柚又開始哭了:“我不鬆!”

怎麽就這麽能哭。

程肆歎了口氣,也沒再拉她了,身上沒有紙巾,便隻能伸手去擦她流個不停的眼淚。

“考得怎麽樣?”他終於開口。

言柚側著腦袋,重新邁進他胸前,輕聲說:“就那樣。”

發頂被人揉了揉,若有若無的兩下。

言柚懷念地閉了閉眼。

程肆在這時說:“別在我身上耗時間了。”

他的聲音冷靜極了。

言柚一頓,重新抬頭,渾身疑問地看著他。

小臂被人拉住,她的力氣其實哪能敵不過他呢。

這一回徹底被人扯開。

“你隻是對我這個人產生了暫時性的依賴,但這種依賴不是喜歡。言柚,你很快就會上大學,會……”

幾乎是知道他要說什麽話,言柚堅決地打斷:“你憑什麽否定我的感情!”

程肆停了下來。

“我的喜歡就是喜歡,我了解我自己,你不能替我否定它。”言柚仰頭看著他,“你為什麽總是逃避,隻字未留地離開,現在又堂而皇之地否定,你怎麽不光明正大地說一聲你不喜歡我!”

手插進褲兜,程肆便說:“我不喜歡你。”

言柚:“你說謊。”

“不是想聽嗎?說了又不信。”程肆沒什麽情緒地開口,重複:“我不喜歡你。誰會喜歡一個小屁孩兒。”

他無情得像一座冰山。

行走的人流因此這裏湧動的空氣投來不停歇的目光。

“你說謊!”言柚往前一步,把剛才被他扯開的距離重新拉近,“那為什麽在我親你之後一聲不吭地離開?為什麽這172天不接我的電話不回我的短信?又為什麽在今天送來那些東西?為什麽留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她從口袋拿出那張被緊攥了一路,此時已皺巴巴的卡片,懟到他眼前給他看。

“為什麽做了這些,卻不是在當初我親你、我發短信、我打電話、我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直言坦**明明白白的拒絕我?”

她繼續往前,十厘米、五厘米,最後,踮著腳仰著頭,唇距離他下巴隻差一厘米。

“為什麽不推開我?”她伸手,食指點在程肆左胸口,聲音又輕又低,變成了羽毛,變成了細雨絲絲,“又為什麽,心跳這麽快?”

程肆沉著眼,抬手攥住那根手指,又用力,將她整隻手都握入掌心。他的手很涼,另一隻抬起來,捧住言柚側臉,虎口卡住她下巴,還是那樣的距離。

用了力氣的,稍微一蹭,就能讓言柚白皙的臉上留下紅痕。

深沉的眸中全是克製。

程肆回答她:“因為我這樣的人,根本不懂得什麽是喜歡。我沒有未來,我來這裏,就是想死在這裏。你喜歡什麽?喜歡我不可能存在的未來,喜歡我無法回饋你的感情,還是……”

他一字一頓,仿佛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幾個字眼,“喜歡一個不值得的、被人塑造出來的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