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
這一天的出行與歸來的人出奇的少。
安檢口處, 言柚緊緊拽著程肆的一邊衣袖,眼眶已經紅了, 但始終沒有哭。
畫麵重合,同樣的場景,總會讓人想到曆曆在目的深刻記憶。
“能不能不走?”言柚仰著脖子,神情倔強。
好像生怕程肆著一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
或許當時他再心硬一分,便真的就能徹底地離開了。
程肆抱著人,一下一下地輕撫安慰。
言柚縮在他懷裏,像是汲取陽光與養分般,那麽渴望, 那麽不舍離開。
“能不能也帶我走?”她又問。
聲音都帶了幾不可察的哭腔。
程肆摸了摸小姑娘鬢邊的頭發, 眸色很暗。
他心裏藏著誰都不能說的恐懼, 他可以什麽都不說, 裝作不知道。也可以不走這一趟,當什麽都沒有看見, 什麽也不去查。
幕布之後隱藏了什麽樣的秘密,真相究竟為何。
一張寫滿了阿拉伯數字的泛黃紙張, 上麵浸染了兩條生命的鮮血。
如果他當瞎子, 當聾子, 他們一定會有光明且可期的未來。
他也一定能永永遠遠地,擁有她的光熱。
可是程肆知道,他沒辦法安然地走過心底的檻,沒辦法騙自己, 更沒辦法騙她。
他垂眸,一手捧著言柚側臉,在她微紅的眼尾落下疑一吻, 輾轉廝磨,一寸寸來到柔軟紅潤的嘴唇。
喉結滾動,最後卻還是克製著,留下一個輕柔的吻。
他隻是說:“有件事情告訴你,等我回來。“
言柚回到七裏巷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飛雲逐月,如煙似霧的流雲籠著月光,落照於大地時,隻剩下薄薄的一層。星空隱匿,隻剩下濃稠得散不去的黑。
她怕離別,卻一次次地麵臨著離別。
可這一次,心裏的不安就像是捧在掌心的水,越在意,就越是傾瀉得快。攔不住似的。
她睡了一個不怎麽踏實的覺。
第二日早起,就是發短信給程肆,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她後悔了,就應該跟著他一塊兒走的。
程肆很快回複:快了,別擔心。
言柚卻沒法不擔心,因為他離開之前什麽都沒說,可言柚也知道,一定是和言為信日記本裏的那張來曆不明的紙條有關。
正是因為是這個原因,更讓她像是踩在了懸崖邊,一不小心就會墜空。
沒有辦法,隻好讓自己忙起來。
好在上午有家教課,下午需要去駕校練車,忙碌可以讓一個人暫時地放下心裏思考也不會有結果的事情,讓等待變得不那麽難熬。
一整天把自己強製性地從情緒中抽離,逼迫自己不去想,卻在回到顏如玉,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候,無能為力地重返漩渦。
鍋裏的湯圓已經漂了起來,勺子卻隻是重複著攪拌的動作。
驀地,她關掉火,直奔回房間。
言柚把那個專門放置言為信遺物的收納箱拿出來,一樣樣地翻看,看過無數遍的相冊、一頁不曾漏的日記……此時再一次從頭開始看。
與此同時,近兩千多公裏之外的首都。
夜深露重。
年輕的男子與一白發蒼蒼的老人對坐。
傅憲成,是當年與梁令同一項目組前去S市調研的專家,也是梁令的好友。
這不是程肆第一次因為那場意外找到他。
傭人上前,添了兩杯茶。
“的確是意外。”老人滄桑的聲音緩緩道,“阿肆,爺爺也是看著你長大的,這麽多年了,何苦還糾結於當年那場意外。你也該放過自己,你奶奶最是疼你不過,老人家在天上看著你這樣,哪兒能放得下心。”
程肆端起茶杯,淺淺地抿了半口。
喉嚨幹澀,喝下去的茶水卻仿佛絲毫沒有起到滋潤作用。
“您還記得言為信嗎?”他問。
傅憲成頷首:“那個年輕人,很果敢。如果不是意外,他也是前途無量。”
程肆懇求:“您能再告訴我一遍當時的情況嗎?”
傅憲成歎了口氣,說:“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想起來都還是後怕。”
老人緩緩道來。
意外發生的前一刻,他們一組人還在就調研中的某個問題坐在一塊兒研討,誰都沒有想到,當時的看似平靜安逸的大海,有一塊礁石等待著郵輪靠近。
慌亂瞬間發生,一望無垠的藍天碧水,象征安全的陸地用肉眼都看不到。那一刻,換成是誰都無法鎮定下來。
救援遲遲未到,救生艇不夠,優先讓老人女性與小孩乘坐。
他們這一批人,無論男女,都站在了排隊等待上救生艇的隊伍最末。無論男女。
然而意外總是沒有防備的。
排到他們前方時,救生艇就已經無法容納多餘的人了,三名男子慌不擇路,強行想要上船,不顧當時船員的阻攔,甚至開始互毆打架。
梁令就是在那個時候,在即將沉沒,有毫無秩序的甲板上,因為嗬斥那三人的行為,被其中一個失手推入大海之中。
言為信便是在那個瞬間,義無反顧地跳下去救人的。
……
程肆聽完,沉默許久。
這是他聽過無數遍的答案。
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當時官方的對這場事件的調查結果,也是如此的總結陳詞。
時間已經不早,傅憲成一杯茶再次喝盡。程肆離開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第一,梁令與言為信在調研小組中,交流多不多。
第二,言為信是否認識程術知。
夜裏十一點過,他才終於回到住處。
摸出手機,才發現言柚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過來兩通電話。
他猶豫兩秒,才撥回去。
第一聲嘟音還未徹底落下,電話那邊順利接通。
“還沒睡?”程肆一邊開門一邊問。
那邊隻有一聲很輕的:“嗯。”
推門而入,月光明亮,透過玻璃窗,客廳被映照得恍如白晝。
他沒有開燈,甚至連鞋都沒有換,進去在單人沙發上坐下。
“程肆。”言柚在電話那邊喊了聲。
程肆輕輕答:“我在。”
兩秒,時間在月光中流淌,言柚說:“你是懷疑什麽了,是嗎?”
程肆對她這樣的問題,似乎並不覺得意外。
他的小姑娘,本就聰明無比,他知道瞞不住她。
金屬碰撞的清脆一聲響,程肆咬了根煙,低頭點燃,隻吸了一口,卻重新夾在了指間。
嫋嫋煙霧在黑暗與月光的交織中徐徐上升,仿佛更加清晰。
他說:“你爸日記本裏那張紙,是程術知以前常用一種紙張,上麵的東西,也是他的筆跡。程術知,是我爸。”
言柚頓住了:“你說什麽?”
程肆從口袋裏掏出那張泛黃的紙張。
這張紙,他坐在飛機上看了兩個多小時,卻仍未得到答案。
不是對應的某本書某一頁第幾行的第幾個字,不是這樣拚成的一段話。
程術知寫下的這些反而更像是,17個獨具意義但又相互聯係的個體。
個體……
個體。
一串串毫無規律性可言的阿拉伯數字,像是某個人自己打造出來的,也隻有那個人才能看得懂的密碼。
而十七行中,有一行的數字,在前兩位數字之後,緊跟著的右下角空白處,有一個很小的點,就像是那人在書寫時停頓了一下,或者……是下意識地停頓了一下。
程肆從上往下從頭看,忽然發現,這樣的小點,並不隻出現在這單獨的一行。
其中某幾行,不同的數字位數之後,也有相似的小點。
程肆忽然起身進了書房,找了紙筆,將程術知寫下的數字重新謄寫一遍,然後用筆,像是增加句讀般劃下幾道短斜線。
前六位的省市代碼,年齡,性別……
像是身份證前六位代表了省市區,緊跟著的八位是人的出生年月,接下來是出生順序編號、性別編號、校驗碼。
而在程術知這裏,性別之後那些數字代表什麽,或許隻有他一個人明白。
這17行,是程術知賦予了一個個體一串新的編碼。
程肆盯著紙麵,目光停頓在第四行。
他總算覺得熟悉。
因為,那代表的是他。
所以這些,每一行,十七個活生生的人,都是程術知的實驗品。
傅憲成不知道言為信與程術知是否認識,卻說在調研那幾天,梁令與言為信交談過許多回,雖然大多都是為了學術研究,偶爾回探討故鄉。
但還提及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他說在觸礁之前,言為信找過一次梁令,說撿到了梁老師的東西要還給她,但當時梁令並不在房間,傅憲成與梁令住在同一層,當時剛好碰到。
現在想來,撿到的恐怕就是這張紙。
空調沒有打開,熱氣在房間內四處流竄,可程肆一點也不覺得熱,心冷得像是步入極寒之地,冰雪封存了所有的感官與反應。
直到一直放在旁邊的手機裏穿出陣急切的聲音,將他拉回來,
“程肆,程肆?”
他拿起手機,卻發現自己的手在輕輕地發顫。
“怎麽了?”他說。
“你好久沒有說話。”言柚的聲音不掩擔憂,“到底怎麽了?就算那張紙上的筆跡是你爸的,那也不能說明什麽問題……”
程肆閉了閉眼,眉心是散不盡的心事。
他想起程望思臨終前的那些話。
所以他們是當年就發現了,程術知不顧道德倫理,以人作為他的實驗工具,所以才強製性地中斷了兒子的研究之路,讓他轉而從商。
所以他說,程術知怪他們亂了他的路。
所以,合眼前喃喃的那句“害死你的凶手”,指的就是程術知。
所以程術知要找的東西,或許就是這一頁紙。但它不是被寄到這裏的包裹中,卻又陰差陽錯地,巧合地出現在了江城,出現在言為信的遺物中。
這張紙上麵的記錄,是梁令拿到的證據。而不慎被推入水中,可能隻是計劃之中的殺害。
所以就為了這張紙,殺了自己的母親,甚至連累了另外一條危難時刻見義勇為的生命?
“當年的事。”他按壓著那張紙,手背上青筋鼓著,蔓延至小臂,他幾乎是逼自己說出這句話,“或許根本不是意外,你爸不應該去救人。”
“什麽?”
言柚的聲音明顯帶了顫意。
“言柚……”
他的聲音變得很低,明明很輕,卻聽起來沉重不堪。
秘密可以存在,但幕布之後的真相,即便醜陋不堪,即便是把刀,也應該亮出來,給還活著的人看。
他像是逼迫著自己,踩著荊棘往前走,逼迫著自己親自動手,劃開一道勢必會將她推遠的洶湧湍流。
“你爸他,”程肆靠著身後的椅背,緊閉雙眼,卻又同時,一字字清晰無比地說,“他是被連累了,凶手是程術知。凶手是我爸。”
沒有人知道電話究竟是誰掛斷的。
言柚沒有,程肆也沒有。或許隻是某一方的手機因為電量耗盡而關了機,替他們中斷這一場無聲的淩遲。
他們安靜地各自等待在手機另一端,呼吸可聞,卻在相隔近兩千公裏的一南一北,連風聲都是不同的呼號。
言柚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夢見小時候的夏天,被言為信牽著手去公園看櫻花。那時候有人給她買好吃的,變著法兒地哄她開心,清楚她所有的喜好,縱容她所有的壞脾氣。
一覺睡醒竟然分不清哪個才是現實。
美夢果然令人眷戀。
手機掉在枕頭邊,摸出來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何時關機了。
言柚下床,去充好電,而後洗漱,吃早飯,帶著隻有一半電量的手機下樓。
想去機場,卻走到了巷口時,猛地止住腳步。
她能去幹什麽呢。
模糊地想起,昨晚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後,程肆仿佛說了一句什麽。
“如果他付出代價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言柚忽然覺得無力。
她站在原地,感覺身體都是輕飄飄的。
明明沒有想哭,眼淚卻不聽話地從眼眶奔湧而出。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真相呢。
她的爸爸,明明做了那麽多的好事,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老天爺會給他這樣一個結局。
一個矛盾的、不是意外的意外。
如果言為信當年不出手救人,那他肯定不會被連累。可她爸,就是那麽一個不會袖手旁觀的人。
她可以接受意外,甚至可以接受不是意外,但為什麽,凶手要是她愛的人的父親。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言柚沒有在乎,她擦了擦眼淚,剛想伸手去攔出租車時,有人從身後抓住了她的手腕。
回頭才發現是言雨雯,像是沒看見她臉上未盡的淚痕,趾高氣昂地說:“爺爺生病了,你都不知道去看看?”
言柚還真不知道這件事。
她收回手,問:“爺爺怎麽了?”
言雨雯道:“心肌梗塞,昨晚送的急診。”
哪怕和那一家人沒有聯係,言柚對言國華卻不是完全沒有感情的。
那一年的相處也好,還是唯一有可能會在生日時給她做一碗長壽麵也好,言柚都是感激的。
她跟著言雨雯走,卻發現對方把她帶到了熟悉的樓下。
“不是去醫院,你帶我來家裏幹什麽?”言柚問:“爺爺住哪個醫院?”
言雨雯還未說話,樓門中走出一個人,三兩步走來,她還未看清楚是誰,就被當街扇了一個耳光。
“把你媽和我的臉都丟盡了!!!”言為強咬牙切齒地撂下這一句。
言柚已經被打懵了。
白皙的臉上瞬間浮現出紅色的掌印,言為強用的力氣很大,她幾乎眼冒金星。
清晨的七裏巷,上學上班的人逐漸醒來,早餐鋪子升騰著熱氣,此時的巷子裏,人並不少。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皆看了過來。
“你才多大,就和一個男的住一起!”言為強怒罵道:“管不住你了我,嫌不嫌丟人?嫌不嫌丟人?知不知道這巷子裏這些天都在說啥?我和你媽就是這麽教你的?學校就是這麽教你的?我今天不打你,我看你就不知道錯!”
眼看著舉起的手就要落下,言柚摸了摸方才被打得火辣辣的側臉。
“我沒有錯。”她說。
“你……!”言為強氣不打一出來,掌風落下,觸到言柚另外半張臉的瞬間,被衝過來的鄭蓉麗攔住:“回家說!你也不看看多少人看著,回家說不行?”
說著就要來扯言柚手臂,被她避開。
“第一,他是我男朋友,我們是正常的男女朋友關係。第二,住不住一起都是我的自由,我成年了。第三,你們憑什麽管我,在這麽個時候跳出來當父母,還是隻是覺得因為你們所聽說的所謂的謠言,覺得我給你們丟人了?是因為覺得是我的父母,應該管我,還是因為傷害到了你們的臉麵,覺得丟人,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示自己的威嚴?”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言為強於鄭蓉麗顯然因為這些話被說得一愣,一張臉憋得通紅,火氣上湧。
圍觀者的笑談聲傳入耳中,就像一場鬧劇,街坊四鄰永遠是台下忠實熱情的觀眾。
鄭蓉麗指著言柚:“你、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和你爸?還有沒有心了,你還知不知道誰把你生下來的?”
“記得。”言柚聲音不高不低,無悲無喜,“記得是你們生了我,又丟了我。”
然而這話一出,左臉又挨了一巴掌,這一次是鄭蓉麗。
“誰養你這十年?誰養了你這十年?沒有我們你能長到這麽大?”鄭蓉麗哭喊道:“我真是命苦啊,生了這麽個女兒,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現在不認爹娘啊。”
言柚眼睛一眨不眨地聽著,卻隻覺得荒誕。
十年。
幹了十年的家政。
哪裏是給人當十年的女兒。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轉身就走。
卻沒有料到,轉身的瞬間,被人扯著衣領往後拖去,她掙紮,卻又被另一人扣住雙手。
意識保存的最後一秒,隻聽見言為強冷血無情的聲音:“我就不信管不住了。”
再醒來時,言柚一度以為自己做了場很長的夢,夢醒之後,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房間。
後頸被鈍物襲擊的疼痛感還沒有消失,言柚伸手揉了揉,坐起來。
她躺著的正是那張架子床的下鋪。
屋內一片黑暗,沒有開燈,窗簾密閉著,她去開門,才發現被緊鎖著。
身上的手機不見了。
臉頰的紅腫和疼痛告訴她一切都不是夢,她被言為強和鄭蓉麗關起來了。
砸門沒有效果,她能聽見外麵客廳人的交談聲,等她砸不動了,鄭蓉麗才走過來,隔著一張門板,說:“這幾天你就在家好好呆著,哪裏也不準去!”
“你們憑什麽關我!”
“放我出去,我要報警。”
可任她怎麽喊,門外都在沒有人回應。
直到不知道幾點,言柚精疲力盡地躺在**,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輕微聲響。
言雨雯開門進來,言柚抖地坐起,卻看見鄭蓉麗像個門神一樣堵在門邊,在言雨雯進來後,就重新關上了門。
“喏,晚飯,愛吃不吃。”言雨雯往書桌上擱下一個碗。
她轉過身來,含笑看著言柚,輕聲細語的:“讓你也感受一下,我去年的經曆。怎麽樣,是不是不好受?”
言柚頓了下,似是想起來什麽,而後一字一頓地道:“我告訴過你,你的事不是我告訴他們的。”
言雨雯笑:“不是你還能是誰?當時就你看到了。”
言柚道:“不是我。我恨不得一輩子不見他們,恨不得一輩子不回來這裏。”
言雨雯收斂笑意,卻什麽都沒有再說,留下言柚一人,徑自走出這個狹小的房間。
言柚被關了整整兩天,沒有手機,門開隻是有人端碗飯送進來,她就像是被當成了罪犯,關在這個七八平米的小房間。
她被隔絕在這個小房間,誰都聯係不到。
腦子裏很亂,隻要睡著,她都會夢見程肆。
夢見他出現,夢見他帶她走,夢見他說,對不起。
夢見他們分離,這一次,沒有再重逢。
第三天是25號,中午12點,高考成績公布。
然而她根本出不去,鄭蓉麗和言為強似乎根本都不知道哪天查成績,直到三中的老師電話打到手機上,才知道言柚這一回考得有多好。
數學136,英語138,理綜268,語文稍微差點兒,116。
總計658。
鄭蓉麗和言為強終於肯放她出去。
第一句話卻問:“知道錯了嗎?”
言柚搖頭,說我沒有錯。
她依然沒有走出那個家門。
渾渾噩噩,分不清晝夜。
三天前開始,程肆打過去的電話沒有人接,發過去的短信沒有人回。
起初他隻是以為言柚暫時性地不想聽見他的聲音,不想凶手的兒子說話。
一天前,他見了一次程術知。
再見麵之前,他把那張紙拍照,又以郵件發送到程術知。
果然,程術知主動來找他了。
他依舊體麵,穿著得體的西裝,領帶係到喉結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在哪兒找到的?”見麵第一句話他就問。
程肆不答反問:“你在哪兒找到的這麽多供你實驗的活生生的人?”
“那都不是實驗,隻是教他們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如何與他人相處而已。”程術知笑得儒雅,“那些小孩都是自願的。”
程肆不信,卻知道問不出結果,淡聲道:“那我呢?我是自願的嗎?”
“你沒有選擇。”程術知說:“但你看,爸爸把你培養得很好。我說過,我不會害你,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感激我。”
程肆撩起眼皮,眼底的紅血絲和握緊的雙拳出賣他的不鎮定:“就因為奶奶拿到了這張紙,所以你就殺了她?你怎麽可以殺了她?她是你媽!兩條人命,你有沒有想過無辜的人也會牽扯進來!”
程術知目光微閃,笑容消失殆盡,卻說:“那是意外。我怎麽會殺了她呢?至於那個救她的人,既然是意外,那是他們都運氣不好。”
程肆忽然起身,越過書桌,攥緊了程術知的衣領,恨不得撕開這張道貌岸然的□□:“你是不是篤定我找不到證據?”
程術知:“當然。我沒有幹過的事情,自然不存在證據。”
“十二年而已,我會找到證據的。”
“兒子,這回是你錯了。”程術知難得這麽喊他,“即便她當初用那一張紙,想要把我送進監獄,我也不會傷她的。”
“什麽意思?”
程術知說:“別說這幾串數字根本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就算可以,她也沒有報警,她不會那麽做的。畢竟,我是她的兒子。”
程肆驀然鬆手,程術知鬆了鬆領帶:“那些實驗,我從來沒有傷害過那些孩子,相反,他們每一個現在都過得很好,他們都在感謝我。”
“你也應該像他們一樣,兒子。”
程術知走後,程肆才從桌底拿出那隻提前準備好的錄音筆。
但他沒有承認,裏麵的音頻也根本不可用。
他頹然地倒進椅子,疲憊不堪。拿起手機,卻隻有發出去無人回複無人應接的通話。
她確實不應該原諒他。
程肆想,換成他,也不會想和間接害死自己最愛的人的凶手兒子有任何聯係。
他去洗了澡,兩天了,終於躺上床睡了一覺。
卻在一覺醒來之後,收到一條言柚說要分手的短信。
飛機在機場落地時,天邊響了陣悶雷,黑雲壓城,卻遲遲沒有降下暴雨。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江城,回了七裏巷,電話打過去,隻有接連不斷的關機提示音,找遍了顏如玉,去了自己家門口,卻處處見不到言柚身影。
好像隻有此時,才終於體會到她當初在機場哭得那麽傷心的心情。
可這種心情,他也才體會了一天而已。
她當時,足足承受了將近二百個日夜。
遍尋無門,隻好打給趙潛躍。
下樓時卻剛好撞見和聞小緣一起過來的趙潛躍。
“言柚人呢?”程肆問。
所有人都能看見,那張素來冷淡的臉上,此時充滿了急躁和不安,紅著眼眶,蒼白的臉色,就像一個突遇重疾的病人。
聞小緣道:“我這幾天也都聯係不上她,今天出成績才過來,巷子裏的人說她被他爸媽關起來了!”
旁邊店裏出來個人,和身旁人討論:“裏巷有家人失火了,聽說是做飯時鍋裏起的火,你看那煙,也不知道有沒有出人命。”
幾人循著方向看過去,卻發現黑煙滾滾的位置,竟然就是言柚以前家的那幢樓。
幾乎是下一秒,高大清瘦的身影就如一支箭羽,飛速跑向一個方向。
“哥!你等等我們!”
程肆趕到樓下時,就看見不斷從窄小的樓門口捂著口鼻衝出來的人。
他看見鄭蓉麗抱著自己的兒子,身後跟著丈夫和另一個女兒,咳嗽著衝了出來。
唯獨不見言柚。
往常冷靜自持的人仿佛換了個魂,程肆衝上去,拉住言為強:“言柚呢?是不是還在樓上?”
言為強還沒有嗆鼻的濃煙中緩過來,不停地咳嗽著,待看清程肆的人,就猜到了,扯著嗓子吼道:“你他媽離我女兒遠一點!”
程肆手下發緊,直接揪住他衣領,用了十足的力氣,勒得言為強喘不過氣來,厲聲道:“我他媽問你言柚是不是還在裏麵?!”
言為信大概是被吼得愣了一下,身旁的人也是,鄭蓉麗一臉的呆滯與錯愣,言雨雯攙扶住被程肆甩開後顫巍巍的身體。
程肆也知道答案了。
他一刻不停,腳步飛快地上樓。
趙潛躍被他這架勢嚇到,大聲喊:“哥!,你幹什麽,別衝動。消防員快來了!!!”
但程肆跟沒聽見似的。
火勢是從四樓起來的,四層的東戶已經連那道鐵門內的木門都燒掉了,窄小的樓道裏黑煙彌漫,不要命般衝進了五樓。
想起以前言柚曾經趴過的那扇與他家方向正對的床,很快找對是哪一戶。
房間裏已經燒了起來,這種老舊民居,沒有消防設施,相比建築牆體本身也是不合標準的材料,火勢起的又快又猛。
周遭的高溫程肆仿佛感覺不到,一眼看見那扇唯一緊閉的房門,他找到廚房的位置,脫下襯衫完全打濕,再繞開地上的火走近去,卻發現那門是被人鎖住了。
額上青筋暴起,程肆沒有猶豫,一腳踹開。房間裏濃煙彌漫,衣櫃、窗簾、甚至**,都著著火。
而地板上,蜷縮著趴著一個人。
像是已經昏迷過去。
程肆立刻過去將人抱起來,言柚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件不穿的衣服,掩著口鼻。
可是房門被鎖著,她出不去。
她怎麽都出不去。
程肆沒有說話,用打濕了的襯衫掩住她的口鼻,隨後將人打橫抱起。
言柚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麽,眼睛睜開來。
“程肆……”
程肆躲開掉落的火團,大步往外走,聽見聲音回答她:“沒事了,我們馬上出去。”
言柚虛弱地“嗯”了一聲。
程肆吻她額頭,安撫:“乖,寶貝,捂好口鼻。”
再次醒來時,入目的是病房裏的白,和鼻息中淡淡的消毒水味。
“醒了?”病床邊坐了個人,“我去喊醫生。”
很快回來,言柚瞧見他眼底蔓延的紅血絲,略顯蒼白的臉色,還有下巴處冒出青茬的胡子。
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程肆。
他的右側小臂上,綁了一圈繃帶,有紅色血跡滲出來。
嗆烈的濃煙仿佛還在周身裹著,言柚下意識地咳了兩聲。
程肆緊張道:“我再去催一趟醫生。”
言柚抬手拉住他手,力氣不夠,隻來得及拉住一根小指。
可這也夠了,程肆回身,彎腰低身:“怎麽了?”
言柚費力地出聲:“你哪裏受傷了?”
說著話,醫生也進來了,隻好先讓醫生檢查。
所幸救得及時,言柚毫發無損,隻是吸入過多濃煙,這兩天好好治療,沒有大礙。
醫生很快離開,程肆扶著言柚半坐起來。
言柚抓住他小臂,又一次問:“還有哪裏受傷嗎?”
程肆說:“沒有了。小傷,不嚴重。別擔心我。”
言柚伸手,抱住他:“我考了658。”
懷裏的人又小又虛弱,程肆幾乎都不敢用力,隻是虛虛地攬著她的腰,讓她省力。
“考這麽好?”在她昏迷的時候,程肆其實已經知道了,此時卻還是這麽說,“真厲害。”
言柚窩在他頸間,用鼻尖輕輕蹭他的皮膚,感覺到溫熱真實的體溫。
她又說:“我以後不想回這裏了。”
程肆道:“好。”
“他們隻覺得自己對,我不想改變他們,更改變不了。”
“好,這樣的事以後不會發生。”
言柚聲音又低又小:“我好喜歡你。”
程肆沒有說話,感覺到頸間一片濡濕。
“我不想離開你。”
程肆的手頓了一下,而後逐漸收緊,直到緊緊將懷裏的人扣入懷中。
“你告訴我,那隻是意外,隻是單純的意外……行不行?”
她的嗓子很啞,喉間還腫著,說話都費力。
程肆緊緊抿著唇。
許久,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言柚斷斷續續,哽咽著重複:“我不想離開你。”
程肆摸她頭發,一下下拍她的背,溫柔又虔誠地吻著她的耳尖。
他知道她不是給他連坐,隻是過不了心裏那道坎。
“會找到證據的,我向你保證,凶手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任誰也不想和仇人的兒子有牽扯。
更何況,他本來就不配得到這份喜歡。
他再說不出不要離開我。
“如果有那麽一天,回頭看看我。”
言柚沒有說話,淚水順著程肆脖頸往下流。
洇濕一片。
“沒關係。”程肆低頭,躬著背彎下腰,額頭輕輕抵著她瘦小的肩膀,“不回頭也沒關係。”
祈求天父做十分鍾好人。
然而天父並未體恤好人。
長長短短,總會到終點那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