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 程術知長相溫文爾雅,即使年過半百, 但外表的老態卻絲毫不顯。既沒中年禿頂,也沒有大腹便便。衣冠楚楚,儒雅斯文,薄薄一層鏡片後的雙目柔和。
絲毫沒有商人的精明感,反而讓人覺得像是一位腹笥淵博的學者。
“你姓言?”
言柚對上那雙笑意柔和的雙眼,忽覺渾身發冷。商場的冷氣好像全部滯澀於此處,從腦頂澆灌下來。
“關你什麽事兒?”
鬱清雅打斷他的話,雙臂環在胸前。其實她雖然讓人打眼一看就覺得冷淡疏離,看誰都好像不入眼, 高貴又冷豔似一朵雪山上的紅玫瑰。但兩天的相處下來, 言柚沒覺得難以靠近。
可此時此刻, 對上程術知這個人, 鬱清雅好像才終於張開了渾身的矛與盾。既露出堅硬的刺,也同時打開了防備的盾。
程術知仍是那副表情, 款款道:“清雅,你還是這個脾氣。”
鬱清雅掃他一眼都嫌棄得要死, 冷聲說:“我見你都覺得惡心, 麻煩以後大街上碰見, 您千萬別跟我打招呼,我嫌髒了耳朵。”
程術知對此仍舊沒有發表任何觀點,甚至也好像完全沒生氣,隻眼底的笑變淺三分。
言柚瞧著他臉上從始至終的淡笑, 卻隻感覺到從腳底板升起的涼意,刺激得雞皮疙瘩都生出來。
“言柚是吧?”
程術知沒有再和鬱清雅笑談,反而將視線轉過來。
“如果不是今兒碰見, 我還不知道程肆什麽時候交女朋友了。”
他的聲音實在溫潤,讓言柚沒來由想起大一教法理學的一位老教授,也是同樣的斯文儒雅。程術知也確實很有文人風骨的一番做派。
實在很難讓人將他和那個可以謀劃殺死自己母親的人,聯係到一起。
程術知繼續說:“什麽時候有空,跟程肆一塊兒來家裏坐坐吧。說起來——”
他像是想起什麽:“十多年前,一位姓言的年輕人挺身而出,也算對我有恩。沒想到這麽有緣分,我兒子的女朋友也姓言。”
鬱清雅斜了一眼過去,又收回來對言柚說:“去找程肆吧,不用跟他講文明懂禮貌。”
言柚也並不想在這裏多待,驟然麵對程術知這個人,她怎麽可能做到心平氣和。
“清雅,即便你恨我,可我也是程肆的父親,讓兒子帶女朋友回家你都要阻攔?”
言柚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在知道這個人是程術知以後,她無法保持理智。
……
程肆在十分鍾之後才回到這個地方,假期人流高峰,連奶茶店的隊伍都排得很長。
可原地,隻有一臉冷淡不知道誰招惹她了的鬱清雅。
他把美式遞過去,問:“我家柚柚呢?”
鬱清雅接過去,又掃他一眼:“不是去找你了?你們沒碰到?”
“沒有。”程肆微蹙起眉,手裏的芝芝桃桃仍冰涼如初,他邊掏手機邊說,“我打電話問問她在哪兒。”
鬱清雅把手上的芙蓉石十八子扔還給他。
“怎麽在你這兒?”
“剛看了兩眼。”鬱清雅調侃兒子,“你還挺大方。”
程肆笑笑沒說話,收進掌心,同時點進通訊錄,按下撥出鍵,趁沒接通又看了眼鬱清雅。
“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聽筒中響起第一聲:“嘟——”
“大好的節日,”鬱清雅說:“剛碰到程術知了,晦氣。”
又是一聲悠長的“嘟”音。
程肆僵了下,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在這一刻冰封。
“言柚……也見著他了?”
“嗯。”鬱清雅抬睫看他,“程術知還讓你把人小姑娘帶回家給他看看呢。”
電子機械的嘟聲好似沒完沒了,竄入耳中,一下一下地震在耳膜之上,巨石落地般砸向大腦。
沒有人接。
鬱清雅感覺到他臉色刹那之間的變化,問:“怎麽了這是?”
程肆沒有說話,徹底因無人接聽而自動掛斷之後,一秒不等地重撥。
鬱清雅拉住他手腕,卻感覺到他整個人都瞬間繃緊。
“到底怎麽了?剛我就感覺言柚看你爸的目光不對勁,我還以為隻是因為我和程術知當時那氣氛她覺得不自在……”
“媽……”程肆喉間發緊,嗓音裏像是灌滿了沙礫,“言柚她爸,是程術知間接害死的。”
“你說什麽?”
程肆卻沒有一份心思具體解釋了。第二次通話,仍一直顯示響鈴中。
可就是,沒有人接。
他緊緊將手機按在耳邊,一寸都不肯離,好似隻是一瞬間的變故,他整個人都陷入可以預見的無望無助之中。
可天色仍藍,恒溫清爽的商場之中,到處倒是行人的歡笑。隻有他,隻有他這一處,獨降一場冰雨。
“她朝哪個方向走了?”程肆問。
“那邊,扶梯的方向。”鬱清雅說:“你去的——”
話還未說完,原本還好端端立在身旁惡毒人,忽然就大步流星邁了出去。
“程肆!”鬱清雅頓了下,還要繼續說什麽,卻見幾步走遠的人,腳步愈發快,到最後幾乎是跑著,
鬱清雅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程肆。
他小時候,哪怕是坐在家門前的台階上等她看他一眼,也都是不露聲色的,等那麽久,見著她了卻也永遠不會哭鬧,不訴一分委屈。
當時也就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兒而已。繃著一張臉,情緒都藏著不外露,冷冷淡淡的模樣。
何曾見過眼前這樣的畫麵。
國慶假期,哪兒會人少。
悠閑逛街約會的男女老少,都被一道突然衝出去的身影吸引住,一道道目光看相人流中那道急匆匆的高瘦身影。
程肆一張張臉掃過去,卻始終找不到唯一想看見的人。掌心的芙蓉石上,似乎還留有她身上的餘溫,可被冷氣一吹,就好像立刻全部都消散了。
耳邊的電話無人接聽,撥出去的號碼收不到回音。機械的嘟聲,像是重鼓擂在心房,五髒六腑都隨之顫動,經久不息。仿佛在無人空穀中永遠聽不到人聲相應,隻有孤獨寂寥且逐漸低寞,最後終將消失的回響。
他瞧見穿著言柚同樣顏色裙子的女生背影,就衝上去拉著人家看。掌心開始泛紅,一蹭好像就染在了眼尾處。
鬱清雅踩著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如履平地地飛速走近,一把扯住程肆手腕,強製讓人鎮定下來。
“你冷靜一點!人還能跑了不成?”
下一秒,她就瞧見她脖頸處微凸的青色血管,呼吸急促,可他還是在克製的。鬱清雅看得出來。
“我冷靜不了。”
他低下頭,看了眼掌心的芙蓉石,十八顆珠子還好好地躺在他手上。
“會啊。”程肆喃喃著說。
會跑。
會不見的啊。
好容易就不要他了。
她何曾見過這樣的程肆。
鬱清雅低聲道:“媽幫你找,別著急,好嗎?”
程肆迫不及待地穿過一個個站立的人下了扶梯,找遍三層樓,他去奶茶店,又去商場另一個出口的咖啡店,可是梭巡遍處,都找不到言柚半個背影。
手機已經撥出去第十七通電話。
每一通他都等到自動掛斷,十七個四十秒過去,言柚仍然沒有接聽。
他終於徹頭徹尾地體會等待這種感覺,像在刑場遭受著一場緩慢而持久的淩遲之刑。疼算什麽,最難捱的是明知死亡,卻還要等待它的降臨。
一樓的人更多了。
程肆朝門口跑去,拉住保安就問:
“您好,您有沒有見到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孩子出去?大概——這麽高,長發,很白,笑起來嘴角有梨渦。”
“您好,打擾。您有沒有見過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女生出去?”
“您好……”
他一個個問遍了所有一樓出口的保安,可是一句肯定的答複都沒有得到。
所有人都說沒見過。
通話記錄中又多出來五條無人接聽的記錄。
第二十二通了。
鬱清雅也到了一樓,兩人碰麵,遠遠就朝他搖了搖頭。
程肆看了眼手機屏幕,將那串芙蓉石十八子握得更緊。
鬱清雅舒了口氣:“去查下監控吧,就說家裏小孩走丟了。”
程肆按下第二十三次。
這一回仍緊貼著耳側,他垂著頭,肩膀好似都塌下來。
“好。”
他聲音嘶啞著說。
鬱清雅深呼吸,抬手在程肆眼尾蹭了下。
“之前分開也和你爸有關?”
“嗯。”
她握住程肆手腕,想把人牽著去找商場負責人調監控,就在此時,程肆目光突然停頓了下。
鬱清雅反應不及的瞬間,剛還牽著的人瞬間掙開她的手,隻感覺一陣風從身旁吹過,程肆已經朝某個方向飛奔而去。
言柚剛揮手告別小孩的父母,尚未轉身,便被身後襲來的一道力扯得轉過去。
然後就瞧見程肆的臉。
“你——”
一個音節都來不及發完整,她就被人扣著後腦攬著要拽入懷裏。
“我說過你後悔也沒有用了,我不會放手了,怎麽都不可能了。”
她聽見程肆說。
言柚被他摟得太緊,呼吸都困難,隻感覺到他手臂與身體形成的無法掙脫的桎梏。
“哥哥……”她喚了一聲,“你先放開我,疼。”
程肆卻仿佛沒有聽見,甚至更加用力。
鬱清雅跟上來,掃見周圍人群看熱鬧的目光,鬆口氣,緩過勁兒來又實在看不過自己兒子比人家小姑娘大那麽多歲,還偏偏這麽不要臉的蠻橫樣,墨鏡撈出來戴好,道:“先鬆鬆手,都有人拍照錄視頻了,等會兒人就給你發網上去,丟不丟人。鬆開!這回總跑不了了。”
言柚也瞧見圍觀的吃瓜群眾們放光的雙眼了,推了推程肆肩膀,小聲道:“你先鬆手。”
程肆充耳不聞,扣著她,低頭搭在她肩上。神情仍是那副模樣,好似除了略微泛紅的眼尾,也瞧不出別的差別。
可那雙眼睛裏,卻盛滿了虛驚一場之後的後怕。
“不鬆。”他管不了,也不想管,被人當作談資也好八卦也罷,被人看熱鬧當笑話都無所謂,他都不會鬆手,“我看上的人,就得是我的。”
鬱清雅扶了下墨鏡,轉身,煩道:“不要臉遺傳的誰啊。”
程肆在言柚耳邊低低地說:“我答應你,會讓程術知受到懲罰的,會讓他為牽連到無辜的人道歉的。不要離開我,行嗎。”
這一句,隻有言柚聽得見。到最後,幾乎是懇求。
她頓了下,回抱著人:“我不會離開了。”
她繼續小聲道:“剛剛遇見個跟家人走失的小孩,就帶他找了保安報了警。我沒有要離開呀,你幹嘛這樣。”
程肆頓了下,緩緩鬆開人。
“沒有要跑嗎?”
言柚茫然道:“沒啊。”
聞言,程肆忽就重重鬆了口氣,
他低頭,長睫低垂下來,又抱了抱她,下巴在言柚發頂蹭著,無奈又如釋重負地笑。
沒有再繼續逛就回了家。
言柚被人一路扣著手,開車都沒有鬆,怕他單手不好操作主動掙脫好幾次,都重新被人握了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言柚長籲短歎地看著二十幾通未接來電,說:“手機當時忘在其中一個購物袋裏了,又都放在地上,而且開了靜音,你在三樓打電話的時候也就沒有聽到。”
“嗯,又沒怪你。”程肆捏著她手指,“就當是體會一次我自己幹過的混賬事兒。”
言柚輕輕笑:“你知道就好。”
車開進地下車庫,程肆從電梯裏一直緊握著言柚的手回家。
“他是不是跟你說什麽了?”他揉揉又捏捏,把那串芙蓉石重新戴回她腕上,又道,“不會帶你回去見他的,這些年我也沒有回去過了。”
言柚“嗯”了一聲:“其實也沒有說別的。但他提了一句我姓言,還說到,說到十多年前的事。他好像說我爸對他有恩。”
程肆頓了一下:“他是這麽說的?”
“嗯。”
言柚想著程術知當時那個語氣,斟酌一番還是道:“我覺得有點奇怪……我爸當時是為救你奶奶死的,那他說的時候,按常理不應該是‘對我們家有恩’,或者‘對我母親’有恩麽……為什麽會是‘對我有恩’,你覺不覺得哪裏怪怪的?而且當時的那個語氣,我說不上來,但總覺得有哪裏很奇怪。”
是很奇怪。
一個凶手,毫無愧疚之心,甚至還明目張膽對牽連進來的無辜之人言謝報恩。
程肆閉了閉眼,言柚想去冰箱裏取瓶水,剛還合眼沉思的人就立刻站起來,從後麵環著她一起走。
離不開似的。
“你幹嘛啊。”言柚推搡兩下,分毫不動。
程肆:“要喝水?我幫你擰。”
說著就拿了一瓶擰開瓶蓋遞到他嘴邊。
言柚:“……”
這還不止。
言柚不知道是什麽打通了程肆身上奇怪的按鈕,從回來之後,她去哪裏、幹什麽,程肆都要跟著。
明明兩個人都在家。
就連他晚上洗手作羹湯,都要言柚在旁邊看著,這會兒倒是容許言柚抱著他了,反倒是別人想鬆手,他扣著人不讓離開。
到最後一頓飯都做了兩三個小時才好。
洗完澡上床時,已經快十二點。
言柚打開房門往外看了一眼,程肆正好端著杯水經過,按了下她腦袋,問:“看電影嗎?”
言柚眨巴著眼睛:“都快十二點了。”
程肆“嗯”了一聲,頗為惋惜的樣子,低頭看她一眼:“那去睡吧,門關好。”
言柚頓了下,手指撐在門上,道:“你今天好粘人啊,哥哥。”
程肆喝水的動作一停,倒沒反駁:“所以你最好鎖門,免得大晚上被人抱走。”
言柚:“……”
下一秒就“啪”一聲關上了門,不忘將門內的鎖哢噠一扭,確保門外那人也絕對聽見,才翹著唇角笑了起來。
“晚安。”
她聽見門外程肆說。
言柚應了一聲,也回了一句晚安,這才爬上床鑽進被窩。
然而這一覺入睡極為艱難。
一閉上眼睛,她就能想到程術知的麵孔,想到程肆拽住她抱緊她時微紅的眼尾,想到他從那一刻開始的“粘人”。
翻來覆去近一個小時,身體總算感覺到疲累,昏昏陷入夢境。夢裏畫麵好像是變成了上帝視角,她親眼目睹程肆的焦急,目睹他從三樓一層層找到一樓,目睹他繃緊的下頜和逐漸暴凸的青筋……
以及一通通無人接聽的電話。
醒來時,手機屏幕上的時間跳轉至淩晨兩點。
她慢吞吞爬下床,房間靜謐無聲,窗外的夜色沉沉。
燈是黑的,夢境帶來的虛空感散不去,繞在心頭像一團朦朧的雲。
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程肆的房間就在對麵,她伸手握住把手,往下一按便打開。
借著微弱的光,她隻能看清**的人好像是側躺著。
她腳步很輕,完全不會吵醒一個熟睡的人。到床邊,輕輕踢掉拖鞋就撩開被子躺了進去。
慢吞吞的,一點點湊近,越近越感覺到程肆身上的體溫。
她借著月光看他的眉眼,動作越發小心翼翼,柔軟的床褥上沾染了他身上幹淨好聞的味道,讓人著迷。
言柚抬了下手,想摸一下程肆眼尾,又怕把人吵醒。
手停在半空中又收回來,等待幾秒發覺眼前人仍舊沒有被驚醒的跡象,才有大膽了些,又湊近幾分,幾乎要完全讓自己陷入程肆懷中。
她小心地去抱住他的腰,抬頭觀察一番完全沒有醒過來的模樣,便又抬了下手。這一次,沒有停頓地觸碰到男人輕闔的眼尾。
然而下一刻,猝不及防地被人一個翻身壓在身下。
程肆睜開雙眼,沒有一點兒剛睡醒的惺忪。
攬著腰的那隻手往下,從衣擺下探進去。
卻隻停留在腰際,手掌張開,虎口卡在她腰側,威脅警告似的掐了一下,而後鬆開,撐在她身側,微抬起身,沉聲問:“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嗯?”
言柚不避不閃,環住他脖頸湊上去親吻他眼尾。聲音放得又輕又小,軟綿綿的。
“不用你抱,我自己就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