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君含的老宅子坐落在C市老市中心偏東的東柳條巷子裏,據說是上代傳下來的,帶山簷的圍牆圈了個好大的院子和一幢三層樓小洋房,院子裏有假山池塘,花木園圃,小洋房的牆上爬滿了爬山虎。

俞則二十多年第一次走近那宅子就得出結論:這是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下的產物。在八十年代末期,這樣一座老宅還是會讓中國老百姓產生無限遐想的,俞則也不例外。卵頭家上代是不是資本家俞則沒有興趣遐想,他能夠斷定的是:卵頭家肯定有海外關係。所以俞則對吳炳文後來出國一點沒感到意外。

俞則把車子停在巷子口對麵的商業銀行門口,穿過馬路,走進巷子發現整條東柳條巷除了鵝卵石道路換成水泥澆的之外,幾乎沒有改變,而巷子口正對的就是C市老城區最寬闊的主幹道。

整條東柳條巷也就不到一百米,吳宅坐落在巷子的中間。俞則看著那滿牆的爬山虎,來到院門前,摁響了門鈴。直到此刻,由於吳炳文在電話裏的猶豫而讓俞則產生的不舒服情緒仍然沒能完全驅散。

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左右的男人,穿著一件淺灰色中式對門襟外套,中等偏瘦身材,三七開灰白頭發仍舊濃密得很,那張布滿細小皺紋的尖削臉龐上,一雙眼睛由於黑瞳特別大而放射出深邃的目光,嘴角配合著笑容,衝俞則微微點了點頭。

“俞先生吧!請進,少爺正等著你。”老人說著閃開身子。

俞則一邊點了點頭,一邊跨步進了門,心裏琢磨,這個開門的老頭自己二十多年前來卵頭家的時候應該見過,很麵熟,但是怎麽稱呼卻想不起來了。

進了院子,俞則一邊打量著裏麵的環境,感覺和以前也沒啥變化。老頭關上門,在前頭領著俞則進了那幢洋房,穿過門廳,往左到了一扇打開著的兩開門前,衝俞則請了請手。

俞則看見吳炳文穿著一身厚實的球衣球褲,正陷身在一張沙發裏,閉目不知道想啥呢!對於俞則在地板上發出的腳步聲根本沒有反應,這讓俞則心裏本已經消散的不爽感又強烈起來。

等俞則進了房間之後,那老頭輕輕帶上了房門,接著傳來他離開的腳步聲。

“你TMD是等我等睡著了呢?還是昨晚上幹了一夜脫力了呢?”俞則邊大聲說著邊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讓俞則沒想到的是,吳炳文仍然紋絲沒動,要不是他胸前隆起的球衣在起伏著,俞則差點就想伸手去探探他的鼻息了。

“你TMD裝什麽死呢?不歡迎老子來呢!”俞則肚子裏脹起來一團火,罵著一腳踢在吳炳文小腿上。

吳炳文仍舊沒有睜開眼睛,隻把右手食指伸到嘴前“噓”了一聲,說:“哥!弟弟我有煩心事呢!攪得我實在是無時無刻不得安寧。”

X!俞則心裏罵著,沒想到這小子裝起神道來了,不是在拿話撩撥老子的心火呢吧!

“這事窩在弟弟心裏沒日沒夜地折磨我,我卻還不能隨便跟人說,不能貿然找人幫忙!哥!你能了解這種折磨嗎?”

“啪”!俞則打著火點上煙,隨手端起自己前麵茶幾上剛沏的茶問:“這是給我泡的嗎?”

“對!”吳炳文睜開眼睛看著俞則說:“你煙抽太多,得多喝茶。”

你這是關心我呢?俞則心裏嘀咕著。這小子剛才說的話是暗喻我呢,還是真說他自己呢?他能有什麽麻煩事那麽折磨他呢?

“你現在怎麽了呢?神神道道的。”

吳炳文把身子斜靠在扶手上,靠近俞則輕聲說:“我這是有苦說不出來,麵上是擺不住的,別人也看不出來,也不能讓人看出來啊!”

“能說就說,不能說連提都別提!別這麽多零碎。”俞則放下杯子,陷坐在沙發裏抽了口煙。

“要不是你剛電話裏提起來,我也不會提啊!”吳炳文用中指頂了頂鼻梁上的眼鏡,使勁擠了擠眼睛,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

“我提什麽了?”俞則這麽問著,腦子裏怎麽也搜索不出來自己在電話裏跟他提到啥不對勁的事了。

“哥!我們分開的時候都還是孩子,你比我好點,我那時候就是個孩子。這麽多年了,人都會改變,都會經曆一些你接受或者不接受的事,每個人都這樣。”

吳炳文的說話讓俞則想起昨晚阿焦說過的話,真TMD是見鬼了!

“你知道黑手黨嗎?”吳炳文稍微停頓了一下,突然問了這麽一個奇怪的問題。

俞則略微愣了下,接口罵了聲:“X!聽說過。你問這個幹嗎?”

“你知道哥倫比亞人嗎?該死的哥倫比亞人!”

“X!我知道哥倫比亞人!我還知道他們那個金毛獅王!但是我不知道你幹嗎問我這些該死的東西!你在耍我呢!X!”俞則激動地揮了下手,把煙灰掉落在地板上。

吳炳文把腦袋輕輕搖著低了下來,用沉悶的聲音說:“我永遠不會耍你的,哥!要說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挑一個自己信任的人出來,那就是哥你了!”

“那就別跟我扯這些不著調的玩意,真有事你好好跟我說!”

“我是想跟你說!我一見著你就想和你說了,但是我不知道這麽做到底對不對!”

被吳炳文不清不楚的婆媽一通屁話,俞則真弄不明白他會惹上什麽麻煩,心說該不會是在美國闖了禍跑回來的?這又是黑手黨又是哥倫比亞人的,內心也不禁產生了一絲好奇。

“是不是在美國惹上禍了你?”

吳炳文低著的腦袋輕輕點了下說:“不過不是我惹的,是嘉文這個臭小子。”

俞則聽了吳炳文這句話,突然有點理解吳氏弟兄之間那種雖然不和諧但仍能維持平衡的關係之原因所在了。

“你們現在都回國了,難道這樣事情還沒有擺平?”

“擺平?回國隻是麻煩的開始!什麽時候能夠完結我都不敢去想!哥!我媽還在美國,我爹臨走她都沒能回來!別人都隻以為她老人家身體不行,坐不了飛機呢,其實哥你知道,我媽年紀不大呢,身子好得很!她是被人家扣著呢!都TMD是嘉文這小子作的孽!我X……”

吳炳文開始波動的情緒讓他罵不下去了。

俞則實在沒想到吳炳文會向他說出這麽一個情況來,直到此刻俞則才想起來,自己之前在電話裏跟吳炳文提到了他母親,而吳母又居然是這麽個情況,吳炳文也絕對不可能拿自己母親胡亂說事的。看來吳炳文真是有不小的麻煩了。

“你把事情好好說,別一跳一跳的,這樣我理不清楚!”俞則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麽會在得知吳炳文肯定有大麻煩之後,會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內心仿佛有一種對他與生俱來的關切在催促著自己。

“哥,我叫你哥才跟你說說,其實有些事情我也不能跟你說太清楚。總之嘉文在美國惹了哥倫比亞人,事情就變得不由他也不由我所能控製了,一團糟!”吳炳文用英文罵了一堆狗屎。

“惹了哥倫比亞人?你說的哥倫比亞人肯定不是做咖啡生意的,走私翡翠的可能性倒有,但最大可能就是販毒的。你還提到了黑手黨,和黑手黨勾結在一起的哥倫比亞販毒集團,嘉文中了頭獎了!X!”俞則自己都感覺到了那種緊張,因為他隨手把煙蒂扔在地板上,伸腳碾了兩下。

吳炳文耷拉的腦袋又點了下。

俞則承認自己是個井底之蛙,對哥倫比亞人的了解肯定無法同吳氏兄弟這樣接觸過的人比,但是他對哥倫比亞犯罪集團的惡名還是多少有一點了解的。

哥倫比亞人和黑手黨不同,黑手黨給人感覺就象西西裏島上麵還供奉著一個關公一樣,他們在行事處世上多少還有一點禁忌,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他們如果要幹掉侵犯他們利益的人,最起碼會安排得周到許多,以保證不讓他的家人因為他死時的慘狀而受到刺激,可是哥倫比亞人對這個最不講究了!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會隻想著要解決一個人,他們會先找到目標的家人,一個一個以最殘忍的方式加以殺害,所有的!而目標必須留到最後一個再解決。這一點幾乎已經成為他們的一種行刑製度一樣恪守不變。

惹上了哥倫比亞人,即使你跑到天涯海角,他們的行刑者也會找到你,更何況還是和黑手黨捆在一起的哥倫比亞人。黑手黨在全世界都散養著無法統計的職業行刑者,隨時隨地供他們使用,隻需要一個電話,這該死的信息高速公路是那麽的四通八達、暢通無阻。退一萬步,即使你跑得過行刑者的超度,又怎麽樣擺脫自己親人全遭牽連屠戮的現實對你的折磨呢?

俞則在為吳炳文感到不寒而栗的同時,脫口問了一句:“是真的嗎?”

吳炳文猛地抬起他那一直低垂著頭,一張原本斯文白皙的臉上,因為多種情緒的糾結而顯得猙獰,尤其是眼中閃過的那一絲由迷茫、傷心、失望乃至慍怒交織而成的目光,更加讓俞則覺得自己不該問這麽個愚蠢的問題,不該對眼前這個人再表現出那麽不負責任的懷疑。

好在吳炳文的頭隻抬起兩秒鍾,就又象泄氣了似的蔫拉下去了,嘴裏喃喃自語般:“哥!我叫你一聲哥,不是指著你來幫我什麽,說實話,你就算肯,我都不知道能讓你幫我什麽!我隻是憋在心裏難受,想找個人說說。隻有找你了,哥!”

俞則從吳炳文的話語裏感受到了自己感同身受的無奈落寞,而吳炳文好在還可以和自己說說呢,自己呢?

“把你媽扣那邊,讓你們弟兄回來是幫他們做事呢?”俞則又點了根煙,一時還不能從吳炳文向自己透露的處境之突兀離奇中掙脫出來。

“差不多。這事也不能跟你細說。”

俞則一時想不到吳氏弟兄能為哥倫比亞犯罪集團在國內代理什麽業務,不由自主就聯想到販毒上麵,不禁皺了皺眉頭問:“不會是建立什麽國際販毒網吧?X!”

吳炳文抬起頭求饒似的說:“哥!你就別瞎猜了。你怎麽看我也不象是那麽有能耐的啊!”

“洗錢?”俞則實在想不出來吳氏兄弟被集團控製著,跑回中國能派什麽大用場。

“差不多了,總之和錢有關係,哥你就別打聽那麽細了!我們就是打理鴉片的!”

“還是販毒呢!”

“什麽啊!OPM,OtherPeople’sMoney,別人的錢!OPM!不是Opium(鴉片),和你扯這些個費勁!”

“你不跟我扯明白怎麽回事,我怎麽幫你呢?”

“我沒說要你幫我!我不是和你說了,就算我想要你幫我,我TMD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弄!”

“你確定是你們惹上了麻煩,不是麻煩找上你們的?”

“是嘉文惹上了麻煩,拖累了我沒什麽,現在他們把我媽都控製起來了!這TMD才是麻煩!”吳炳文一味糾正俞則的用詞,卻忘了正麵回答俞則的問題。

“你們之前回國不是因為你父親得病嘍!”

“事情湊得巧而已。”

“你父親知道這裏麵的情況嗎?”

“我覺得他不知道。不過事情也難說,那得看吳伯有沒有告訴他了。”

“吳伯?”

“剛給你開門的,你不記得他了?”

俞則這才對那位老者有了印象,小時候上吳炳文家就見過的,以前見著感覺就已經靠四十的人了,怎麽過了二十年沒怎麽見老呢?這也是俞則剛才沒聯係起來的原因。

“吳伯一直和你們一起呆在美國的?”

“是啊!不然我媽一個人哪料理得過來呢?”

“吳伯是你親伯伯?”

“不是!我以前不跟你說過嗎?”

俞則點著頭,抽了口煙。卵頭以前是給自己介紹過,據他說吳伯是他們家的傭人,俞則當時對傭人這個詞還很反感來著。

“你弟弟知道你要跟我談起這事嗎?”

“幹嗎要通過他啊?這就是咱們哥倆之間的事,他TMD算個屁啊!要不是我,他骨頭現在不知道在哪發爛呢!”

“那麽哥倫比亞人是看中你的才能了?”

“倒不能這麽說,嘉文可是哈佛佬,現在我們幹的他派得上大用場。”

俞則已經懶得再問吳氏兄弟現在在幹什麽勾當,他知道吳炳文一時不會告訴他,出於什麽原因,還真不好說,不過吳炳文也不象是在跟自己隨便編造著尋開心,那麽既然他能跟自己說這些,給俞則感覺他還是信任自己的。也許真象吳炳文說的那樣,就是想把心底裏壓抑的秘密找個信任的人說出來那麽簡單,這點俞則不也有切身體會嗎!看來大家都不輕鬆呢,不是光自己一個人事多。

“吳伯應該知道你弟弟的情況吧?”俞則說著把煙灰彈進煙缸裏。

“沒事,你愛彈哪就彈哪好了!你怎麽對嘉文這麽感興趣了呢?”吳炳文擺著手,把身子坐直了一點,似乎狀態有所恢複。

“這也就是我聽了你告訴我的,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說不好,就是問問。”

“嘉文的事我問過我媽,她好象一無所知,不過我媽對嘉文很好。吳伯可能知道多點,不過吳伯這人嘴緊,問不出什麽來。”

“吳伯對你弟弟怎麽樣?”

“一般。吳伯對誰都差不多的,除了我爹和我。”

“吳伯不會打小就在你們家當傭人吧!”

“怎麽可能?再說誰講吳伯是我們家傭人來著了?可沒人把他當傭人!”

俞則掐了煙捏捏鼻子,心說就是你小子以前跟我說他是你們家傭人來著,你TMD記性這麽好,不可能把這話給忘了,X!

“那麽吳伯是什麽個情況呢?”

“你這一個一個查戶口呢?”

“我幫你那麻煩事參謀參謀。”

“你先省點勁吧!再說了,我那事和吳伯挨不上邊的。”

“那你跟我說你這些秘密幹嗎?”

“不就是想證明我還有你這個哥嗎!還記得和李慶成一起吃飯那次我對你說的話嗎?隻要我相信身後還有你這個哥撐著,我就踏實。”

“那你又跟我說半句藏半句的,不說這個了。”

俞則知道,就算吳炳文說得全部屬實,他惹上了大麻煩,但至少目前沒有緊迫的危險壓著他,他隻要照著那邊的意思把事情做好,他和他的母親都是安全的。可自己不同,什麽事都得抓緊著辦,卻偏偏使不上力來。

“那個接電話的呢?”俞則端起杯子問。

“哪個?你說小晶啊?X!纏上我了。”

“人呢?”

“出去弄頭發了。年紀輕,精力充沛啊!”

“多輕啊?別是還沒滿16啊!”

“不可能,你別嚇唬我啊!我這個還是能分清楚的,再說了,你也不是沒見過,象她那樣的還能是孩子嗎!”吳炳文踢了鞋子,腳蹺到沙發上,擺著手說。

“不象!不過這個世道,什麽事都難說啊!”

“倒也是,我連她姓什麽都不知道呢!懶得問。聽她自己說是南墅人,爹是大隊書記,找了個後媽,她就不怎麽回去了,在市區鬼混來著。”

俞則嗤笑了一聲問:“你信?”

“幹嗎不信?”吳炳文現在的狀態恢複如常,衝俞則一臉壞笑著用右手食指頂了下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