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陌城的醫館經過一場大火, 燒毀了幾間房屋,也燒幹了一株槐樹。

見證大火燒樹的人有許多,每一個都可作為人證指認芸娘, 尤其是原先就住在醫館裏何桑的徒弟和兩個藥童, 三人停雨之後天還未亮,便將芸娘再告上了官府,芸娘還未蘇醒, 便被人帶去了衙門。

一潑冷水當頭澆下, 芸娘醒了過來, 許是經過何桑那樣一嚇,她見人都怕了許多,哆哆嗦嗦不論旁人問什麽都不吱聲, 知府叛了她幾年牢獄, 又問起了何桑。

醫館裏的三個人不知如何回答,何桑去哪兒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就算那個會玄術的女子將何桑殺了,也得讓他們看見一具屍骨才是。可他們什麽也沒看見, 不見何桑, 一場大雨之後,也不見那兩個擅長玄術的人了。

三人回答不出何桑的去處,隻說了何桑在大火燒樹的時候便衝進了火裏, 燒了許久, 燒到後來皮膚都焦了, 露出來的骨頭也被熏得漆黑, 又被人變不見了。

知府頓了頓後歎一口氣, 他心中料定何桑應當是在大火中燒死了, 隻是這件事對三人的衝擊太大,才會讓他們產生後來的幻覺。

而何桑究竟有無被大火燒死,也僅有住在醫館裏的人看見了,後來救火的那些百姓並未瞧見,可他們知道當時的確有個妙齡女子在醫館院子裏,渾身發著金光,像個妖怪。

那時夜空還下起了五彩斑斕的雨。

眾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可事實上當天夜裏,除了醫館燃燒大火,上空落雨之外,東陌城的其他地方都沒有落雨的跡象,隻下了一夜的雪,厚厚一堆,早間還是蓬鬆的。

有人道,這是因為醫館裏的藥物有許多,被火燒著了幾所藥房,裏麵的藥物氣味混雜著熏出來,成了可致人出現幻覺的毒氣,這才讓他們看見了一樣的幻象。早間衙門裏的人去醫館,並未發現有什麽發光的女子,也未瞧見有落雨的痕跡,於是這個說法逐漸被大家接受,此案也就落定了。

芸娘夜半縱火燒樹,何桑於火中燒死,庫房藥材冒了毒氣迷住眾人,所以芸娘被判坐牢五年,醫館裏的人回去收拾殘局,周圍的街坊鄰居趕緊另找大夫瞧瞧,自己的身體裏是否還殘留毒氣。

衙門將案件審理完畢時,天才微微亮,大雪轉了小雪,東方初白,金紅的雲霞漫天。

芸娘被關牢獄前,腦子還是混沌的,她依稀記得變成了惡鬼的何桑掐著她的脖子,是顧風將她救了下來。可她跪在公堂上受審,一直到被押入大牢的過程中,都再沒看見顧風了。

芸娘還想掙紮一番,她問獄卒:“顧風呢?那小子能眼睜睜看著他親娘坐牢?叫他來見我!我、我想起來了,那火不是我放的,是顧風放的!是他放的!”

“瘋子。”獄卒見她那瘋瘋癲癲的模樣,搖了搖頭,把人丟進了大牢裏便不再管了。

芸娘尖叫著從地上爬起,滿身泥汙與幹草,她抓著大牢上的鐵鎖試圖扯斷,一邊用力一邊大喊:“不是我放的火!讓顧風來見我,讓顧風來見我!!!”

後來獄卒與人談起芸娘,便說她在牢裏不吃也不喝,不是在喊王郎,便是在喊顧風,喊到後麵又罵起了曾經與她有過一段緣的富家公子,一場大病之後,人就呆了,隻知吃喝拉撒,也不會說話。

那是後話。

芸娘被醫館裏的人帶去衙門時,顧風便沒跟著了,他在醫館的院子裏站了許久,才開始動手收拾起滿地狼藉。那一株被燒毀的槐樹一絲根都不留,焦黑的木塊壓倒了兩間屋子的房梁,顧風做事默不作聲的,卻很利落。

醫館裏的三個人回來時,便見到院子裏的焦木已經被收拾到一旁,地麵一大塊漆黑的焦土又重新被雪覆蓋上薄薄一層,碎裂的瓦片被顧風裝在了麻袋中。他正清理燒毀的藥渣,滿屋子燒焦了的苦澀味道,的確像是知府所說的,昨夜皆是一場幻象,他們都中毒了,而何桑死在了大火中。

何桑的徒弟是跟著他最久的人,何桑沒了,這所醫館也由他來管,他讓顧風先去休息,他帶著兩個藥童再收拾餘下的殘局。

男人又道:“等會兒我們都抓點兒排毒提神的藥煎一副吃了,免得再出幻覺。”

顧風聞言,愣愣地朝男人看去。

男人與他解釋了昨夜所見,他們也漸漸相信後來看到的都是中毒產生的幻覺,也唯有此可以解釋為何天亮後,滿屋找不到何桑。他們也奇怪,即便何桑被火燒死了,也該留有一副骨頭才是,可再看那幾百年的槐樹都燒得一絲不剩,何桑的骨頭大約也化作灰燼,成了這滿地的黑。

顧風沒回答,他也沒喝藥,因為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手推搡何桑時觸碰的感受,也記得早間芸娘被他們帶走時脖子上還有深深的掐痕,那不是一場幻覺,是真實發生的事。

因為他也曾親眼見過阿箬與寒熄將昏迷不醒的蘇老爺懸在半空中,領著他一路飄到了東陌城外。

他們即相信何桑可以長命百歲,可以起死回生,又不願在他真正的死亡方式上,沾染半點怪力亂神。

蘇妍還在病著,蘇老爺暫且離不開,聽他們提起昨夜大火燒著了藥庫惹得眾人中毒之事,便帶著蘇妍躲在了屋子裏沒再出來。

醫館裏三個人一並動手收拾,的確比顧風一個人做的要快,顧風的雙手布滿了黑色,正愣愣地望著那忙碌的三個人,何桑的死,隻夠他們在回過味來時流幾滴眼淚。他站久了便覺得累,轉身走出醫館,看見滿街道上的白色,再回頭瞧著醫館裏的狼藉,僅一扇門便似兩個世界。

昨夜的大火並未殃及周圍,甚至沒燒到醫館門外。

顧風走了兩步,雙腳深深地踩在了雪地裏,他的目光落在一處,愣了愣。

其實也不是沒燒到門外,至少醫館門前掛著的這兩盞燈籠也被火燒光了,僅剩下金屬焊成的框架和一些斑駁的殘布。

聽人說,醫館門前的這兩盞燈籠是何桑親自掛上去的,他在東陌城多久,這燈籠便有多少年了,在他死的這一天,燈籠也隨之消亡。

風一吹,燈籠的骨架滾了幾圈,露出一小半被大雪浸濕又沒完全燒光的布料來,依稀可見上麵一條垂柳,與一隻輕盈的蝴蝶,就在那兩塊沒燒焦的布料後方,落了幾個蠅頭小字。

顧風彎腰去看,左為“時雨”,右為“阿箬”。

顧風記得這兩盞燈籠上,原本的圖案,左邊是柳枝與飛燕,右邊是小鹿和蝴蝶。

這燈有什麽意義呢?若昨夜不是這兩盞燈被燒起來,何桑或許不會放芸娘一條生路,顧風不知何桑的經曆,自然不懂那株掛滿紅綢的樹與門前的這兩盞燈代表了什麽。

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有很多很多,這麽多年裝啞賣糊塗,隻一味討好根本不在意他的母親,似乎並未讓他過得更好。他過去從未試想過其他人生道路,從不給自己第二條選擇,但人生的分岔,也從昨夜與今早而改變,他覺得很累,所以放手了,可原來放手後,也會變得輕鬆。

顧風撿起那兩盞殘破的燈籠,將它們放在了醫館門後,然後慢慢走出了這條街,漫無目的,可也充滿了自由。

阿箬在醫館暈過去後,便被寒熄一路抱出了那條街,去到了東陌城的另一側才找了間客棧歇下。這一覺阿箬睡了足足三天,再醒來時一切塵埃落定,何桑的醫館都在重新修葺了。

距離東陌城一百多裏外被大雪封山的路也由官兵開道,挖出了一條勉強可通過行人與馬車的小路,周圍輪派官兵守著,蘇夫人一行人也終於得以入城。

蘇夫人入城後第一時間去了醫館找蘇老爺,從蘇老爺那裏才得知短短幾日的時間裏,醫館居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何神醫沒了,也沒人能救蘇妍一條命,再提起來,蘇夫人竟有些責怪當初在山下救了顧風的蘇老爺,若不是他當時心善救顧風一命,顧風也不會回到東陌城,重新牽扯上芸娘與王衝。

若沒有他險些被王衝打死那一件事,王衝也不會挨板子坐牢,芸娘亦不會發瘋燒樹,最後害得何桑死了。

但蘇夫人也隻是口頭牢騷兩句,畢竟她心裏也知道,若他們沒救顧風,恐怕要等到今日才能入城,何神醫也許還活著,但蘇妍說不定已經在前兩日死於冷冰冰的馬車內了。

後來醫館裏的人才知道,原來蘇老爺與蘇夫人是京都裏來的大官,蘇老爺曾上戰場殺敵,是有名的將軍。但也因為曾經殺戮過重,導致有人預言他們不會有子,便是生了孩子也活不長久。

果不其然蘇老爺與蘇夫人多年也隻生了一個蘇妍,偏偏蘇妍生下來便有病在身。

正因為蘇老爺是將軍,才可盡快調動東陌城的幾十兵馬前去除雪開路,至少這段時間內通往東陌城的道路開通了,來往的人也因此獲取便利。

何桑既然已經死了,蘇老爺與蘇夫人繼續留在東陌城也沒什麽意義,隻是蘇妍的身體尚未好轉,他們還需在醫館內多待幾日。吃夠了何桑生前配好的一副藥,等蘇妍好轉了,再轉回京都找太醫來看。

阿箬醒來時在客棧裏聞到了一股淡淡清香,睜開眼便瞧見坐在窗邊的寒熄,他有些慵懶地倚靠在太師椅上,身旁的案台上放了一盆文竹,鬱鬱蔥蔥,枝葉似綠霧。這個季節的文竹應當早就枯萎了,但阿箬知道寒熄可以使百花綻放,叫一株小文竹綠意盎然算不得什麽本事。

她這一覺睡得渾身酥麻,骨頭像是被人敲碎了又重新長回來一樣,便是起來了,身體還有些不適,哪兒哪兒都覺得酸軟,好在神智清明,精神不錯。

“神明大人!”阿箬跳下床,寒熄回眸,第一時間去看她的腳。

阿箬抬起右腳,笑彎了眼道:“穿了鞋子的。”

為了表示自己方才下床用腳摸索到了鞋子且套上去了,阿箬輕輕晃了晃腳尖,結果聽到了一串悅耳的鈴鐺聲。她低頭看去,便見到三顆銀鈴懸飛於她的腳踝上,隨著她腳尖的晃動輕顫,鈴聲很細微,卻如靜室落針,清晰可聞。

阿箬愣怔,抬眸朝寒熄看去,眼神不解。

寒熄沒看那三顆鈴鐺,隻抬眉嗯了聲:“以後要時時記得,穿好鞋子。”

“我知道了。”阿箬頓了一下,安靜了許久又問:“您的鈴鐺,怎麽會在我的腳上?”

“送你了。”寒熄轉眸繼續看向窗外,這話說得輕巧,好像對那三顆銀鈴也不甚在意。

阿箬抿嘴,想張口說這怎麽能行呢?曾經掛在寒熄腳上的銀鈴,她怎麽能也掛在腳上?這是寒熄的東西,她怎麽可輕易收下?

可仔細想想……這卻是寒熄第一次贈與她實質性的,原本屬於他的東西,阿箬很喜歡,也舍不得還給他。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死了,銀鈴還是寒熄的,如今借來戴一戴,也無傷大雅?

於是這樣糾結著,也不過幾息的功夫,阿箬便被客棧樓下嘈雜的聲音給打斷了。

阿箬還不習慣自己腳上戴著東西,走路踮起右腳一瘸一拐地朝寒熄過去,盡量不讓那鈴鐺發出聲音。她站在寒熄身邊朝外望,正看見一隊人馬從客棧前的街道上穿行而過,街旁還有一些百姓圍觀。

阿箬聽覺好……似乎比以前更好了,她能聽見那些交頭接耳的百姓說起,這是衙門知道京都裏的將軍來到東陌城前,被大雪封路堵在了百裏開外的山中,特又加派人手,盡快處理官道積雪之事,這些人都是往城外去的。

原來蘇老爺是將軍啊,阿箬心想,難怪他能一人敵兩頭餓狼,還能把餓狼殺死自己隻落下點兒皮外傷。

隻是有些可惜,蘇老爺以命換來見到何桑的機會,卻不能救活自己的女兒。

神明或有起死回生之法,但這世間並非事事都要神明插手落得圓滿才算對的,如果當年歲雨寨的人沒有吃寒熄,如果何桑沒有活了幾百年落得個神醫之名,蘇妍的結局,還是會被病魔纏身。

但,何桑終是何神醫,不能救蘇妍依舊令人唏噓惋惜。

“您可以起死回生嗎?”阿箬突然問寒熄,問完她又覺得自己白問了,如若寒熄不能,那當初他又如何複蘇整片早就已經糟糕到極點如人間煉獄的滄州大地呢?

所以阿箬笑了笑:“我知道您一定可以。”

寒熄見她的笑微微幌神,被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給晃了眼,此刻他沒想阿箬說的話,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卻是很可惜……可惜昨夜輕輕親吻,未能延長,今日再見她唇紅齒白,又如萬蟻蝕骨,心癢難耐。

寒熄喉結滾動,避開視線,起身關上了窗,不再吹風,隻道:“也不是所有人,我都能起死回生的。”

阿箬以為,他話指蘇妍。

有些人的命是天定的,即便絕處逢生,也會再恒生危機。

見寒熄起身離開,阿箬連忙追了上去,袖子裏一樣東西滾了出來,在地麵碰了兩下落在了寒熄的腳下。阿箬瞧去,是那天從枯樹中撿起印有樹葉紋路的琥珀石頭。

她當時困極,沒仔細看那是什麽,待走到寒熄身邊撿起再去看,阿箬才發現這粒小小的石頭中還有一顆如蓮子大小的黑色種子被封在裏麵了。

“這是什麽?”阿箬好奇:“火也燒不掉,藏在了樹裏。”

“生命樹的種子。”寒熄道:“佛子圓寂後可燒成舍利,記載其一生功德,而生命樹亦是如此,這種子便等同於樹化的舍利。”

“這東西……有什麽用嗎?”阿箬問。

寒熄道:“生命樹的種子承載無數功德,你找一個地方將它種下,便能看見這棵樹的一生,它從哪兒來,如何被種下,從何處匯聚的功德。”

聞言,阿箬突然覺得手中的琥珀石頭有些燙人,她還記得槐樹未被燒光時滿枝掛上的紅綢,這顆種子不出意外,是何桑種下的,若阿箬再將它種下,或許便能看見有關於何桑種它的因果。

她要去看嗎?畢竟何桑已經死了……

都結束了。

阿箬有些糾結。

寒熄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伸手輕輕揉了一下她的頭頂道:“何必在意?是種子,總要種在土裏才行。”

阿箬心頭砰砰直跳,她抬眸看向寒熄,為他這句話而動心。

寒熄給了她一個去了解何桑的理由,因為種子,就該種在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