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城的確很繁華, 阿箬與寒熄在城門前排了許久的隊才順著人群入了鑫城,入城前還需簽下絕不尋釁滋事的契書,若有違背, 不論戶籍何處皆由當地官府審判。

進了鑫城, 處處聳立的亭台樓閣上張燈結彩,主街四通八達也依舊擠滿了人。別的地方在新年期間不開店門,隻想與家人團聚休息, 鑫城相反, 一年四季三百來日, 也隻有這段時間最精彩繁盛。

阿箬一手牽著寒熄,一手牽著馬,昂頭看向兩旁建築, 五彩的綢緞從房頂上掛下, 垂於窗前門旁,上麵畫了不同的花紋圖案。

再往裏走就更是熱鬧了,主街分不同的街巷, 有專門賣珠寶首飾的,也有賣字畫古玩的, 酒香茶湯, 各不一樣。這裏的確有小二說的鬥賽,不單有鬥蛐蛐鬥雞與鬥獸,也有文鬥, 過一條街再往裏走的一座小橋旁, 便有擺桌設文鬥的鬥台。詩詞歌賦畫棋書皆算其中。

阿箬對文鬥沒什麽興趣, 她本來也不擅長那些, 隻是鬥賽都聚集在一條街上, 越過文鬥才能見鬥獸, 於是他們也隨著人群流動而慢慢朝那邊靠近。

一條小巷裏都是墨香,還有的鬥台上放了幾枝梅花,別樣雅致。

阿箬找了個看上去好說話的大哥問鬥獸在哪兒,那大哥道:“鬥獸隻有晚上才有,現在野獸都在睡覺,還沒放出來呢,等天一黑,周圍的火把點亮了,野獸睡足了再出來廝殺,那才精彩。”

阿箬問他:“野獸從何而來的?”

那大哥道:“獵戶獵到,再由我們城中的富商買回來,他們設鬥賽也是賭局,可押注輸贏。”

阿箬點頭算是知道了,隻是眼下才是上午,離天黑還早得很,他們本就衝著鬥獸而來,看不見鬥獸,便隻能瞎逛逛了。

周圍一群書生吟詩作對,以抽簽而定的題目來賦詩,阿箬聽不懂他們說的那些,寒熄似乎也不是很感興趣,眼神輕飄飄地瞥了一眼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阿箬再順著文鬥的桌案看過去,目光落在了一個較為安靜的案台上,那裏圍著三兩人,都是來寫字的。

筆墨備好,便見一位像是某個私塾先生的中年男人執筆寫下幾個字,幹淨利落地收筆,周圍幾人瞧了一眼他的字,頓時發出一聲:“好!”

順著喝彩聲瞧去,白紙上的幾行字的確寫得好,阿箬對文墨不通,但特定的幾個字她也能寫得非凡,有些字,是當年寒熄教她的。

阿箬看向身旁的人,寒熄的目光也落在那張紙上。

很久以前阿箬沒讀過書,也不認得字,便是何桑爺爺包裏僅存的幾本醫書上麵也是圖多字少,她仔細看過兩回,記不下來。真的認認真真寫過的字,都是從寒熄那裏學來的,當時寒熄給她起了個名,將“阿箬”二字以木棍寫在了幹燥的地麵上。

灰塵中的兩個字簡單也好看,阿箬便一遍又一遍臨摹下來,從此記得了自己的名字。

那攤主請大家踴躍參加,也不知是誰從後頭擠過來推了阿箬一把,阿箬往前走兩步正好站在了案台正前方。攤主抬頭一看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便笑著遞上筆,也讓阿箬當著眾人的麵寫上一兩句話。

她沒那些文人提筆便能作詩的本事,本想拉著寒熄就走的,結果瞧見寒熄笑盈盈地望著她,阿箬輕輕眨了一下眼,心中想的是當初寒熄將她的名字寫在地上那一幕,便接過了攤主的筆。

一個“箬”字畫於紙上,阿箬落筆後,周圍幾人都圍了過來,紛紛誇讚她寫得好。

阿箬看向紙上的箬字,與當年寒熄寫下的八分相似,牽著的手突然被人握緊,寒熄的指腹輕輕擦過阿箬的手背,她呼吸一窒,知道他這是認出字跡來了。

“姑娘字如其人,好字,好字。”攤主將阿箬的字收起來,又問一旁的寒熄要不要也寫一副,寒熄搖了搖頭,攤主便讓其他人動筆,最後這些字都要被他掛起來比拚,勝者還能得到個小獎品。

那些字裏有幾幅明顯寫得比她好的,所以小獎品阿箬也得不到。

本就是上前寫著玩兒的,阿箬又在旁邊看了幾幅字,再看向自己寫的“箬”,抿嘴笑了一下。其實“箬”不是她寫得最好的字,她寫得最好的是——寒熄。

知道寒熄的名字,是在他們遇見後的第二個月,幾乎每天晚上阿箬都能闖入結界裏會見神明,寒熄也像是怕她找不到自己般,總坐在那一棵樹的同一節枝丫上等她。

那天寒熄給阿箬賜名,他靠在樹枝上輕輕動一動手指,便有一根枯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了這個字,他怕阿箬記不住筆畫,所以寫得很慢。阿箬努力睜大雙眼去記了,也撿起寒熄方才寫字用的枯枝在那個字旁邊臨摹了許多遍,從不像,到像,再學習了筆畫步驟。

這一個字,阿箬寫了一整個晚上,後來困極了就靠在樹下睡去,天亮結界消散,夜裏那充滿靈與月光的世界彷如她的一場夢境,唯有遍地的“箬”字提醒著她,她從此以後擁有名字了。

再後來,阿箬也問過寒熄的姓名,寒熄在曾經寫過“箬”字的地方,寫下了他自己的名字。那一夜阿箬沒敢當著他的麵去描摹他的字,卻也依舊一夜未睡,生怕地上灰塵上落下的淺淺印記會隨著幾道夜風消失。

天亮之後,阿箬不見寒熄,但她記得他的名字。在他落筆的那一瞬間,她從未有過那般聰明地一遍就記下了所有步驟,輕重,撇捺,記憶在心。

阿箬的這個“箬”字學寒熄僅有八分像,但若要她寫下寒熄的名字,大約是能以假亂真的。

果不其然,阿箬的字在第三輪便被比了下去。因為周圍寫字的多半是男子,女子都往首飾那邊去了,故而攤主對阿箬印象深刻。他將她的字拿了下來,折好遞給阿箬,可以讓她帶回去,也破例贈了個小玩意兒,算作安慰。

攤主贈送的是個刻了字的小葫蘆,小葫蘆上麵用紅繩串著,差不多尾指長短,很可愛精致。

阿箬收下葫蘆道謝,寒熄倒是把阿箬寫的那副字接過,收進了袖口裏。

一整日吃吃逛逛,時間過得也很快。鑫城雖好,可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前幾百年阿箬放在心上的都是寒熄,從未想過在吃喝玩樂上麵多花心思,今日也算長見識,不知不覺她口袋裏的錢便隻剩下不足一半了。

原先打算隻要身上的銀錢花光,她就把心還給寒熄,現在看來在鑫城待下去,要不了三日,她肯定兩袖清風,赴死也提上日程了。心裏稍稍有些失落,於是攥著僅剩的那一點兒錢,阿箬也就沒再買其他東西了。

將荷包藏回袖子裏,阿箬接過寒熄手中的糖葫蘆,這才牽起他的手揚眉一笑,道:“我從沒吃過這個東西。”

小時候是沒有見過,長大後便想著複仇贖罪,阿箬從不將錢花在享樂上,她也總認為寒熄屍骨尚未複原,她便不配享樂。

如今所剩時日無多,卻可以將從前不曾吃過的甜都嚐一遍。

糖葫蘆表皮的糖衣很脆,裏麵的果肉卻是綿軟的,山楂的酸味帶著一股微澀的清甜,阿箬嚐了第一口便心想,難怪小孩兒都愛吃這個。

她顧著吃東西,沒看路,也沒發現前方鬥獸的籠子已經被人拉出來了,而寒熄牽著她的手,早早占據了好的觀賞位置,等阿箬的糖葫蘆吃完,身邊已經圍滿了人。

鐵籠很大,由多根鋼條固定四方,十幾二十個人踩在上麵牢固缺口。整個籠子堪比一所房屋大小,立在鬧市街頭,外麵用朱砂畫了紅圈,表示那裏麵是危險區域,所有觀看的都得站在圈外。

鬥籠設好,幾番測驗也沒有問題,便要牽出鬥獸來讓人押注。

押注台子分左右,兩邊賠率一樣,但贏來的錢得給設鬥獸賽的人三成,這都是多年的規矩,大家都懂。

天色漸暗,圍在鬥獸籠旁的人越來越多,聽見那些人竊竊私語討論去年的比賽,阿箬的心裏也忍不住沸騰。周圍高樓上的燈籠都點亮了起來,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斑斕的色彩,五彩的綢緞從房頂飄下,再由燈光照亮,如天上的虹霞墜落凡塵。

遠方傳來鞭炮聲與小孩兒的歡笑聲,此刻阿箬才真正感覺到,新年的熱鬧。

寒熄突然出聲:“要不要下注?”

“您要賭啊?”阿箬睜大了雙眼,簡直不可置信。

寒熄的表情看上去也非躍躍欲試,眉眼彎彎露出一副笑容,牽著阿箬的手略晃了晃,問她:“不想贏錢?”

阿箬心頭噗通噗通快速跳了兩下,她輕輕眨了一下眼,隻覺得心間像是被一隻貓撓了似的,癢癢麻麻的。

贏了錢,便能再多留一會兒了。

阿箬抿嘴,說不出不想兩個字,她又怕自己說想,會顯得自私。

寒熄沒和她想那麽多的時間,他鬆開了阿箬的手,攤開自己的掌心道:“錢給我。”

這回阿箬毫不猶豫地將荷包整個兒交給了寒熄,寒熄摸了摸她的頭頂,道:“等我。”

賭局如何下注寒熄也不知道,他拿著阿箬給他的錢,看似坦然自若地隨著人群走到賭桌前,瞥了一眼今天要鬥的獸——兩頭體型相當的獅子。勝負不一定,有些人說其中有一頭是去年打贏了的,他們見過那獅子威猛,便還要押那頭。

阿箬占位置便沒跟上,她墊著腳昂著頭眯起雙眼看寒熄,心裏有些焦急,也有些激動。

神明賭錢,還是頭一次。

兩頭即將要下場的野獸就在院子裏關著,兩邊都有馴獸的人看守著,寒熄朝院子裏遠遠看去一眼,眼神落在兩頭野獸身上,而後將銀子從荷包裏取出,放在了右手邊。

他捏緊阿箬的荷包,這個荷包已經用了許久了,上麵的繡花變得毛躁,顏色也褪了,不過荷包被阿箬時時揣在懷中,染上了些許她的味道。

寒熄的指腹抹過荷包上的玉蘭花,轉身往回走。

“如何?”才到跟前,阿箬便迫不及待地去抓他的手,將人拉到眼前問。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此生也沒賭過一次錢,話問出口,寒熄便道:“放心,一定讓你贏。”

阿箬當然知道寒熄一定會贏,他是神明,誰能與他相比?又如何能輸了去?她問如何,是問寒熄的心境如何?

“您緊張嗎?”阿箬吞咽口水。

周圍的燈光越來越亮,辦賽的富商已經將周圍燃起了火把,火光通明,炙熱地熏著最前一排的人,使得人大冬天裏也有些發熱。

阿箬摸到了寒熄手心裏的汗便知道他一定是緊張的,她比他還緊張。

寒熄看著阿箬的眼,不禁笑了笑。賭錢自然是頭一回,說不新奇是假的,可因為已經提前知道結果,所以也不緊張了。之所以手心冒汗,卻是他將阿箬的錢包扣下了,這小丫頭還沒發現,又有些擔心她突然想起來,要把錢包要回去。

轟隆一聲,鐵籠的大門打開,十幾個彪形大漢護著兩頭野獸,將它們轟入了鐵籠。

眾人往後倒退一大步,見到真正能吃人的獸,誰也不敢靠前。

阿箬盯著籠子裏的獸看,寒熄便盯著她看。

兩頭野獸劍拔弩張,一開始還相互試探,到後來一聲聲威脅的嘶吼發出,野獸打起來就連鐵籠也發出哐哐的聲音,周圍的喝彩聲一道高過一道,阿箬牽著寒熄的手愈發收緊。

瞧見其中一頭獅子咬上了另一頭的脖子,阿箬連忙晃著寒熄的胳膊,眼也不眨地望著火光中的兩頭獸道:“神明大人,您快看啊!好鋒利的牙齒!”

夜幕降臨,兩頭野獸也打得筋疲力盡,寒熄感受掌心裏傳來阿箬的溫度,耳畔聽著她時不時隨眾人一起發出低低的驚呼聲。她也就是個沒見識的小姑娘罷了,多活了三百餘年,白長歲數,於他麵前,心性一如往常,好似要把她見過不論有趣不有趣的所有統統告知他聽。

阿箬激動時問寒熄,到底哪一頭能贏,寒熄沒告訴她,隻讓她自己去看。

他方才在押注時,特地看了一眼那兩頭野獸的命數,短的那個必是輸家,所以他將錢放在了命長的那一頭身上。隻想著阿箬荷包裏的錢多一點兒,再多一點兒,也好延長他們相處的時間。

一陣風吹亂了阿箬額前的發,寒熄瞧見,想伸手幫她理一理,才抬起右手又頓住,他臉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又把手放下了。

廣袖下擺一截空空****,銀紗上的雲紋隨風而動,一絲絲金色的微光從袖口溜走,如被吹散的霧,化在了擁擠的人群中。寒熄能感覺得到右臂的知覺正隨著時間一絲絲消失,連帶著半邊身子都像是浸於寒雨之中,疼到麻痹。

忽而天空迸開了一道煙火,不遠處的街道上正響起砰砰的爆竹聲,將過子時,人人都在慶祝新年。

一簇簇煙火衝上黑夜,今夜的星辰很少,可那碎落的煙火卻像繁星點亮夜空,熄滅後的煙雲於墨色的畫布上落下一道道痕跡,風一吹就散了。

周圍的人都昂著頭朝天空看去,所有人都站在了自己最重要的人身邊,他們肩依偎著肩,靠著彼此,在看見煙火的瞬間又想起了身邊的人,於是幾聲耳語,幾句祝福,舊年過去,新年便算到來了。

阿箬也被煙火吸引了,她在看見第一束綻放的煙花時,便想到了寒熄。

鹿眸中盛下星星與煙火的光輝,眾人望著煙火,阿箬望著寒熄。

“神明大人,新年好啊。”她道:“祝您事事順遂,永遠開心。”

一句祝福如溫水灌入肺腑,寒熄忽而就覺得右手不疼了,隻是心口的位置又有些酸澀,不舍蔓延,嘴角依舊笑著。

“也祝阿箬所願即所得。”寒熄牽著她的手,將她拉入了懷中,閉上眼後深吸一口氣,等緩解了胸腔滿滿的酸澀,才伏在她的耳畔道:“新年好啊,阿箬。”

伴隨著最後一束煙火熄滅,鬥獸籠中勝負已分。

寒熄果然贏了,將阿箬所剩不多的錢贏了翻倍不止。

阿箬高高興興去拿錢時,在身上摸了兩下沒摸到荷包,便問寒熄:“我的荷包呢?”

“舊了,買個新的吧。”寒熄道。

“也是。”那個荷包是她當初隨手買的,用了許多年的確舊了,說不定有的地方破了洞她沒發現,裝了沉甸甸的銀子還會掉呢!

如今也不缺錢了,阿箬大大方方地去小攤那兒隨手挑了個繡桂花的荷包,裝好銀子後笑盈盈地望向寒熄:“還是神明大人厲害!”

今日花的錢全都贏了回來,吃吃喝喝等同白送。

寒熄看向阿箬彎彎的眼,眉目柔了幾分:“高興了?”

“高興!”

“阿箬高興就好。”

寒熄抿嘴,不動聲色地與阿箬換了個方位,讓她站在自己的左手邊。二人沿著街道繼續往前走,瞧瞧入夜不休的鑫城中,還有什麽其他好玩兒的。

作者有話說:

補不完啦!明天再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