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鑫城離開後再往南下, 天氣也逐漸暖和了起來,再過兩日便要立春,途徑的城鎮尚未從新年的歡騰喜悅中出來, 便又要開始準備過立春。

阿箬問了路上的行人, 附近是否有可玩的山川,隻是靠近鑫城這邊都是一些小山丘,上了小山丘也看不出星空的美來。倒是幾百裏開外有一座野山, 唯一的特點便是夠高夠陡峭, 山下亦無居民村落, 因傳聞那附近有野獸出沒,除了一些膽大的獵戶,少有人過去冒險。

阿箬一聽那裏人跡罕至, 便想著看完星星沒地方落宿, 猶豫要不要和寒熄換一個地方,她還沒開口提出,寒熄便道:“就去那兒吧。”

越近, 越好。

既然寒熄想去,阿箬也無異議, 她問那山叫什麽名字, 旁人道:“那山下不住人,名字也有許多,因為一柱擎天, 像一根豎立的毛筆, 叫過毛筆峰, 也叫過一指山。”

總之見過這山的人看山像什麽, 便叫什麽。

阿箬又問:“那山怎麽走?可難找?”

那人道:“不難找, 你隻要沿著官道往南走, 過幾日便能看見山了,那山特殊,你一眼就能瞧見。”

阿箬道謝,與人作別後,她便與寒熄一起往那座奇特的山而去。

幾百裏路騎馬也要兩日,期間阿箬與寒熄在途經的小鎮休息了兩日,待見到旁人口中的毛筆峰那日,恰好是立春。

立春時,南方的桃花將要開了,桃樹枝上長了許多綠色的小嫩芽,幾朵粉嫩的花骨朵兒藏在了綠葉之中,尚未盛開,隻有湊近才能看見。

毛筆峰如旁人所提那般,很好找,阿箬遠遠就能瞧見獨特的一座山,似天上巨石落下一般,又像雨後獨獨一根春筍冒出了地麵,筆直地佇立在遠方。

能看見山,再走近山,還需一日。

立春的早上下了一場薄薄的雨,阿箬與寒熄天才方亮便離開的小鎮,他們背對著小鎮往毛筆峰方向而去,一匹馬上坐著兩個人,阿箬就像被寒熄摟在懷中一樣。

春雨後風裏有淡淡的清香,毛筆峰下無人居住,山下的路也有些難走,他們從天未亮往這邊出發,待真的走到山腳下時已經是傍晚了。

山間有小路的地方可以騎馬,但雜草遍地,根本瞧不見路的地方馬便不能過去了。且毛筆峰的確陡峭,一般的山路隻到山腳,不再往山峰而去,許多地方全是平石沒有台階,若想上山,如直線攀岩,很困難。

走到後來阿箬與寒熄一道下馬,他們站在一個根本沒有路的地方朝上看,再想往上走一截必須得會飛才行,他們來時已經背著落日走了一小半,耗去不少時間了。

阿箬牽緊寒熄的手有些猶豫:“不然我們還是換一座山吧。”

“不換。”寒熄的聲音輕飄飄地從身後傳來,他道:“阿箬閉上眼,我送你上去。”

毛筆峰的確難走,阿箬也無需寒熄念咒語送飛上山,她隻是怕接下來的山路都是如此,登山麻煩,奇山也危險。

見寒熄堅持,阿箬回頭看向她,正迎一束落日光芒,她微微眯起雙眼,僅能看見金色光圈下的一雙桃花眼。

阿箬道:“我先上去開路,神明大人您後一步走。”

山間的風吹過二人的發絲,寒熄的頭發也一根根地飄灑起來,每一根都染上了落日餘暉。阿箬迎著光看不清他的麵容,他卻能清晰地看見阿箬眼底的晚霞,也能看見晚霞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將她整個人照得發亮。

早間雖有薄雨,到了下午陽光便很好,晚霞灑上漫天纖雲,一個眨眼便變換了一種顏色。

阿箬念著法訣上了一層小山,寒熄便跟在她身後,她每走一小段都要回頭看去,怕寒熄沒跟上,也怕自己沒替他踩好下一段落腳的路。

如此走了至少十多段複雜難爬的山路後,臨近山頂,毛筆峰的路終於好走了許多。從外看,山尖如筆鋒,腳下踩的終於大部分為泥土,山裏的植物因無人砍伐而野蠻生長,其中夾雜著許多野生桃樹杏樹,都生枝發芽了。

阿箬站在石階上,看著離自己兩個身位之下的寒熄,赤紅色從西方落在了他的衣服上,有風吹過他的廣袖,袖上纖雲如騰騰的霧氣,又似潑墨落筆的尾,漸漸消散。

銀紗上的赤紅折射出斑斕的五彩,寒熄一抬頭,便看見了站在高處朝他伸手的阿箬。

阿箬幾乎蹲在懸崖邊上,此刻再低頭朝山下看,她才發現自己與寒熄究竟爬了多高的山,走了多峭的路。與寒熄對上視線的刹那,阿箬抿嘴笑了一下,她將右手伸長,晚風吹亂了她的發,而她發上的那一截竹枝上的竹葉青翠欲滴,像是隨時都會隨風而去般。

“我拉您上來。”阿箬知道寒熄無需她幫忙,可這是最後一階了,上麵的路他們還要牽著一起走呢。

寒熄眉目舒展,抿嘴回了個笑,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與阿箬相握後借著這一股力,輕巧地落在了阿箬的身邊。

神明無需爬山的,隻要神明想,他便可以從山腳飛身上山,甚至可以將高山夷為平地,可眼下這一層小小的台階,對寒熄來說都有些費力了。

他就像中了化骨的毒,渾身綿軟無力,不知下一次失去的是身上的何處,卻又像每一處都在步入消亡。

一股清澈的味道鑽入呼吸中,寒熄望向與自己站得很近,如同被他抱在懷中一般的阿箬,那股味道是從她的身體裏傳來的。是他初次在她身上所聞見的味道,是破開她滿身染上的俗塵髒汙,於她心中、眼裏慢慢浮出的幹淨清新的氣味。

寒熄遮蔽了絕大部分的落日,金光從他的衣服周圍透出,阿箬昂著頭看向他,再歪頭看向他身後的太陽,瞳孔震顫,雙目睜大,逐漸露出了驚豔之色。

毛筆峰下是一片曠野,隻有很遠的地方坐落幾個村落,漫天赤紅的火燒雲將西方的天曬成了烈焰的顏色,沿著這燦爛的顏色往東方延去,與藍色的天空交疊,照印在其他三方所有雲彩之上,便成了紫紅。

落在人身上的光也變了顏色。

寒熄一襲白衣隨著日光變換而變,由金色成了紅色,再由紅色成了淡淡的紫。阿箬不曾這麽認真地看過風景,即便以前她也看過日落與日出,卻沒有哪一刻像今日一般感歎世間自然的奇妙。

太陽還未完全落山,月亮就已經出來了。

淡淡的紫紅色雲霞旁邊便是一輪彎彎的月牙,天還未全黑,月牙周邊便能看見幾粒閃爍的星光。

“好漂亮啊。”阿箬暫且沒有離開斷崖這處,而是目送那輪太陽越落越深,直至消失在另一邊的青山之下。

“我過去的眼裏,從沒有這些。”阿箬輕歎,又有些遺憾。

她生活的十六年裏,從不見如此漂亮的雲霞景致,世間也沒有這麽多色彩,灰暗籠罩在滄州大地上,沒有花,沒有樹,沒有生命,一切都是枯萎的,腐爛的。後來的三百多年,寒熄以生命喚醒的大地,阿箬卻從未認真看過一眼。

她不敢浪費時間,幾乎不眠不休地去尋找一切可以將他喚醒的方式,如今回望,原來經過幾百年的時間,世間已經變得足夠美好了。

饑餓到人吃人的現象,已經寫在了史冊之中,成為過去,成為曆史,一切都從枯林中一片盛放的藍色小花開始,其實那個時候,阿箬就應該好好去感受一下由寒熄救回來的世界。

如今蒼生顏色,皆是他填上的。

“難怪您喜歡在一個地方待上許久,也不急著找歲雨寨的人,我差點兒忘了……您也沒有見過這些吧?”阿箬朝寒熄看去,眉眼彎彎。

他從神明界來到人世間時,世間已經亂了,而他複蘇萬物後,也失去了性命,屍骨無存。

睜開眼後的寒熄在隆冬天裏為自己盛放了滿林的梨花,看著圓月下的潭水,感受掩藏在風雪裏來年春色的生機。

所以他才會走走停停,對歲雨寨的人並不在意,反倒叫阿箬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焦急中。

自遇見白一後寒熄蘇醒,直至現在,十一年。

這十一年阿箬陪著寒熄度過了春夏秋冬,見過了山川河海,她總想著若能再陪他久一點就好了,再久一點便更好了,她還有許多事不曾與寒熄一起做過。可回頭望去,其實他們已經經曆許多了,他們時時刻刻都在一起,這些美好,其實他們都一同經曆過。

每一次日落,每一次日出,每一場雨與雪,每一季的花開。

那時寒熄的眼裏有山青水色,有皚雪靛雨,也有阿箬。

阿箬忽而湧上一股悵然若失,她居然錯過了那麽多。

太陽徹底落下山間,紅光也逐漸暗去,毛筆峰上的風變大,吹過人的衣袂發出欻欻聲響,寒熄站在阿箬的右手邊,空**的廣袖順風翻飛。

“我們走吧,再上去一些有一塊巨石台,我方才爬上來時瞧見了。”阿箬見最後一絲光芒墜入大地,她深吸一口氣,牽著寒熄的手轉身便走。

“好。”寒熄垂下眼眸,跟著阿箬走了一段山路。

林間的樹木有許多,處處散發著清新的味道,柔韌的青草擦過二人的衣擺,阿箬在前麵開路,每走一步都要踩實了才行。

夜色漸深,頭頂的彎月散發著淡淡月華,照入林間,照在兩人的發上。

寒熄的腳下一崴,桃花眼中閃過些許驚慌,他幾乎膝蓋擊地,整個人伏了下去。

阿箬隻覺得手中一空,她回頭看向身後,隻見寒熄左手扶著身旁的樹,白衣上沾了幾片青綠鬆針似的雜草,他慢慢起身,背微微弓著,臉色在月光下蒼白如紙。

“您怎麽了?”阿箬的呼吸一窒,一股莫名的慌亂襲上心頭,她不解地朝寒熄走近:“怎麽摔了?”

寒熄扶著樹,再抬眸看向阿箬,他搖了搖頭道:“走吧,你說的巨石平台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阿箬直覺不太對勁,不光是眼前這一瞬的寒熄,仔細去想,近來一直都是不對勁的。她沒有深究,因為她以為自己時日無多,可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阿箬沒想明白。

“阿箬。”寒熄朝透露出一記笑容,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阿箬的身上,卻道:“你回頭看看天空,星星都出來了。”

阿箬聽話地回頭,昂首望向身後一片天空。

如寒熄所言,星星都出來了,深藍色的天空像一張巨大的畫紙,銀河墜在穹蒼,漫天繁星圍著銀河閃爍,從極遠處的光一直越過他們頭頂的上空,開辟出一條通往天際的星河之路。

阿箬不曾認真看過落日,也不曾認真看過星空。

她唯一認真看過的,隻有寒熄。

不待她反應過來,寒熄便已經走到她身邊了,他的手很涼,觸碰到阿箬的指尖時像是寒冰一般刺骨,阿箬連忙將他的手握住,想給他暖一暖。

立春山裏的風的確很冷,可阿箬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寒熄的手也不再暖和了。

她心中有許多疑問又不敢問出,那股慌亂並未因為看見星河而消散,反而越沉越深。阿箬咬著下唇,手中的力氣很大,她牽著寒熄的手不敢鬆開,也不舍鬆開。

“神明大人,是不會說謊的。”阿箬的聲音有些啞,她將目光收回,慎重地望入寒熄的眼裏。

阿箬看見寒熄眼中的自己,看見那雙桃花眼不知何時紅了眼尾,更顯得臉色蒼白無血。她的心跳在這一瞬卻如停止了般,重複一句:“神明大人是不會說謊的,所以……您怎麽會摔了呢?”

凡塵之土染不上寒熄一寸衣衫,他站在雨裏不會被雨水淋濕,站在雪中不會被風雪吹寒,便是踏過再泥濘的道路那雙白色的靴子也不會有一絲雜色,寒熄的一切都被阿箬映在眼裏、心裏,不會記錯,更不會看錯。

方才那一摔,將寒熄的發髻摔亂,他從未有過這般狼狽需要手掌撐地爬起來,更狼狽地因膝蓋重重墜地而壓斷幾根雜草,粘上了衣擺,他連發上的銀簪都歪了。

阿箬的心中無比害怕,卻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麽,她看向寒熄的雙眼在這片刻的靜默中便已經濕潤,眼眶裏積攢的眼淚無需眨眼,風一吹就要落下了。

寒熄的嘴唇微微顫抖,許久後他才道:“嗯,我不會對阿箬說謊的。”

他隻是不說,卻從未想過欺騙。

寒熄握緊阿箬的手,避開她的詢問,右腿上傳來的疼痛愈發明顯,渾身的力氣也在抽離,這具身體就快要支撐不住,他不想再耽擱時間了。

“我們……我們去看星星吧。”寒熄抓著阿箬的手,刻意避開她的目光,那雙桃花眼望向不遠處的巨石平台。大石如從天而降般與周圍的林木格格不入,卻是個難得的觀星場所。

寒熄的力氣其實不大,他所剩無多的氣力都用在了行走上,阿箬便如一張風箏般被他拉往石塊,她比寒熄慢了兩步,清晰地看見月光下他的右側袖擺仿佛透光,在風中卷亂。

而寒熄堅持著朝前走去,一腳深,一腳淺。

他不低頭去看自己此刻走路的姿勢有多狼狽,也不敢回頭去看阿箬的眼神,他隻不斷重複著答應過阿箬的話:“看星星……走吧,阿箬,我們去看星星。”

銀紗衣擺掃過青綠的草地,寒熄的左腿也卸了一絲力,他往前踉蹌了兩步,因為沒有右手扶樹,左手拉著阿箬一並往前,堪堪站穩。

金色的光如螢火蟲般順著月白的銀紗從草地中鑽了出來,漂浮於空中,像是一粒粒閃爍的星芒,隨風一吹,寒熄空**的袖擺上纖雲散去,隱了小半邊身軀。

“神明大人……”阿箬的心髒停了,呼吸也停了,她的腦子不夠用,眼睛仿佛也壞了般,所見驚嚇宛如淩遲,從她的心髒開始,一片一片血淋淋地割下來。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寒熄隨風而散的袖擺,更不敢看每一陣風吹過他的衣袂,吹過他的發絲時,從他身體裏被吹出的仙氣化作一粒粒金色的塵埃。而他被吹散的……就此便散了,好似再也拚湊不起來。

阿箬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她的手握緊,幾乎要將掌心掐出血來,胸腔刺痛,備受震撼,這比以往每一次噩夢都要駭人,阿箬立時手腳發麻。

“您……怎麽了?”

“神明大人!您怎麽了?怎麽……怎麽會這樣?!”阿箬抓住了寒熄的左手,掌心下冰涼的體溫讓她渾身發寒,她抬起寒熄的手,卻見他的指尖上透著金光,像是細細的沙,緩慢地從她的指縫中溜走。

阿箬徹底崩潰了。

她緊緊抓著寒熄的手臂,滾燙的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直至那些眼淚穿過他的手,落在了她的手心裏,阿箬一聲沙啞的痛呼才從喉嚨溢出。

她像是快死了般,神智模糊,腦海一片刺痛,痛到無法呼吸,痛到眼前逐漸布上了猩紅,痛到她胃裏翻湧,胸腔窒息,幾次深喘,再一聲痛呼時,阿箬的唇角溢出鮮血。

“阿箬!”寒熄想扶住她,朝前兩步又踉蹌險些沒有站穩,最終手臂扶在了阿箬的手上。

“阿箬……別哭。”寒熄湊近她,輕輕吹了一口氣,將她唇角溢出的血吹去,他望著阿箬泛出血絲的雙眼,柔聲安慰:“別害怕。”

寒熄看了一眼阿箬身後的巨石平台,距離那裏也僅有短短十幾步了,可如今便是這十幾步的距離他也走不到。

真快啊……他還以為,至少能陪她再看一場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