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才辦過一場喪事,今日特殊,府上沒留幾個看守的人,靈堂外引魂幡隨風飄搖,陰森詭異。

入夜的長廊燈光昏暗,又因夜風陣陣忽明忽滅,跳躍的燭火映在了梅蘭竹菊四君子的花燈紙上,五步一抬頭便能看到。

那花燈下赤色的穗子不住顫動,長廊旁的蕉葉也發出嘩嘩聲響,深夜的天空在短短一個時辰內便變了天色,原玄月高掛,此刻卻烏雲密布,很快就要下起雨來。

隋雲旨被隋城主放在了書房的軟塌上,才是春末,入夜仍有些涼,隋雲旨的額頭上卻汗珠密布,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噩夢,嘴唇慘白。

隋雲旨是半妖,蛇毒對他起不了多大作用,之所以會暈過去,多半是因他今晚得知的真相和受到的刺激太多了。

隋城主替他擦汗,心中還在擔憂英枬那邊情況如何,便是這時書房的門被人從外撞開。

“夫君!”英枬臉色難看,渾身發顫,隋城主見她神色心便沉了下去,他扶著英枬坐在桌旁,沉默不語。

英枬眼眶一瞬酸澀,淚水立刻流了下來:“我……我們快走吧,那個女人與吳廣寄不同,她不怕蛇毒。我嚐試過,隻要離她稍微近一些,法術施展不得,蛇群為我同類,聽我召喚,卻也根本不敢近她的身。”

隋城主見她落淚,心疼地替英枬抹去淚水,低聲道:“我們不是想過這一種可能嗎?盡人事,聽天命,既然無法活得長久,不如便活這一刻。地穴路形複雜,宛如迷宮,她一時半刻也出不來,趁著此時離開還來得及。”

英枬還在落淚,隋城主便起身道:“雖說錢財乃身外物,那些金子帶不走,可銀票多帶些傍身也是好的,雲旨還暈著,你將他喚醒,等我回來咱們便一起離開。”

英枬聞言,點頭答應。

隋城主走後,書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隋雲旨身上的汗像是從水裏撈上來一般,他剛睜開眼,便見到自己母親抹著淚坐在身側,就好似大夢一場,他伸手摸了一下英枬的臉道:“母親,你的病好了?”

英枬聽見他說話,這才抬頭看過去,擦去眼角的淚花道:“好了,母親好多了。”

隋雲旨鬆了口氣,奇怪自己為何會倒在書房內,渾身發麻還有些呼吸困難。

他的眼前忽而閃過不久前的經曆,那成千上萬條鑽出草叢的毒蛇,和月色下被毒蛇束縛得幾乎喪命的少女,隋雲旨唇色蒼白,猛然坐起道:“母親,求求你,放了阿箬姑娘吧,她什麽也沒做錯,你放了她吧……”

英枬聞言,眼眶再度濕潤,如今,哪兒是她不放過阿箬,隻怕阿箬是不能放過她了。

隋雲旨還在替阿箬求情,他抓著英枬的袖擺,焦急得要從軟塌上跳下去,英枬連忙攔住他,低聲道:“你放心,她沒事的,隻是這胤城咱們是待不下去了,你爹已經去收拾行囊,待他回來了,我們就離開。”

隋雲旨還有許多疑問沒問出口,他想知道為何英枬從未告訴過他,她是妖,她又在和隋城主謀劃著什麽?那個會點石成金之術的人是誰?他們與阿箬又有何仇怨呢?

隋雲旨的思緒亂糟糟的,手腳也還在發著軟,忽而一聲巨大的破裂聲從城主府的後方響起,隔了好幾座院落傳到書房,竟讓這塊土地都跟著顫了顫。

英枬猛然起身朝外走,她推開書房門,回頭對隋雲旨道了句:“雲旨,你千萬別亂走動,府中危險,娘怕顧不上你。”

不等隋雲旨答應,英枬便衝入了夜色之中。

今夜果真要下雨,烏雲遮蓋了星與月,呼嘯的風吹打著園中花草,激起一池水麵波光粼粼,那破裂的聲音便是從英枬的小院傳來的。

英枬到時有灰塵隨風迎麵而來,她看見了夜色中的一點火光,照亮了整個兒破敗的院落。

院子裏的花草都被壓壞碾碎,竹屋轟然坍塌,那棵上百年的老槐樹應聲而倒,壓在了竹屋上,發著香甜氣味的槐花落了滿地,如白雪般鋪在了整片院子裏。

月洞門上攀爬的花藤都掛了下來,從外往裏看,隱約能看見一道筆挺的身影,男人從後麵看高大威猛,手舉著火把站在了廢墟中,而他的對麵所站著的,正是身穿青綠衣裙,用中衣包著白骨,於懷中抱著的阿箬。

“夫君!”英枬朝院子裏衝了進去,等她跑到了隋城主的身邊,才看見院子裏的現狀。

院子的地麵薄而微顫,原本養著無數條毒蛇的地穴裏那甜腥的氣味兒散發了出來,妖氣像是能看見的紫色煙霧,順著地麵穿梭於花瓣間,而靠近阿箬附近的花瓣,潔白無瑕,妖氣一絲也滲透不進去。

隋城主舉著火把,一雙眼滿是驚詫懼怕,可他沒有後退,在英枬來時才回過神,匆匆道了句:“你快帶雲旨走!”

“不!夫君,我不走……”英枬挽住隋城主的胳膊,光是看院子裏這殘敗模樣,她也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

阿箬的外衣上滿是黏膩的毒液,正貼著皮膚,透出淡淡的膚色。她披頭散發,看上去好不落魄、可憐,可她瞧向旁人的眼神卻是那般冷靜,漠視。

“隋城主與隋夫人……果然鶼鰈情深。”阿箬說出這句話後,又回頭看了一眼不斷冒著妖氣的地穴,那裏老槐樹歪倒,槐樹根下還燃燒著一簇火焰,順著院子裏的花草,正一片片往周圍蔓延。

這地穴在建造的時候為了方麵各處毒蛇進出,設置了許多個出口,隻是那些出口狹小,隻能供毒蛇鑽出,阿箬在裏麵的確找了很長時間。她還沒找到出路,隋城主便想著趕盡殺絕了。

隋城主對英枬說他去收拾行囊,馬車備好後他便舉著火把孤身一人來到了英枬所住的小院。這個地方已經存在快二十年了,裏麵的槐樹還是在下人的幫助下,他親手種的,彼時槐樹已經很壯,襯著竹屋繁花,小小院落像是胤城中的世外桃源。

隋城主不舍得,卻也不得不狠下心去毀了這裏。

他舉著火把用木柴澆了濃酒,再以火把點燃,英枬雖未明說,可顯然她對付不了阿箬。方才英枬懼怕成那般模樣,可見阿箬真從蛇窟中爬出來也不會放過他們,與其如此,倒不如臨走前放一把火,燒毀洞口,要是能將阿箬悶死或是燒死,那就再好不過。

阿箬在地穴中尚未找到出口,便被濃煙嗆得肺腑生疼,火勢沒能蔓延至地穴,滾滾的濃煙卻順著蛇窟中的每一個縫隙鑽入。

阿箬捂著口鼻不住地咳嗽,身上蛇毒未清,還要去應對隨時會被大火吞燒的風險,她心中氣急、煩躁,不耐煩地起了些殺心。

胤城的夜風越來越大,天空忽而落下一道雷霆,劈開了銀河的位置,將靛藍色的夜空刹那照亮,而後又歸於寂靜中。

便是這一陣陣風,將火勢蔓延,卻也吹入了一絲清新的槐花味兒,絲絲縷縷地鑽進了阿箬的鼻息裏。她順著這槐花的味道,找到了洞口的大致方位,再抓一把腳下的泥土,確定此地土質鬆軟,於是手指在麵前畫了個陣,爆破開頭頂這一片土地。

槐樹應聲而到,轟隆壓在了竹屋上,世外桃源於隋城主的麵前化作廢墟。他親眼看見塵煙裏,身著青衣的女子抱著白骨,撥開飛灰,一步步踏入了他的視線,而她則像是不死的惡鬼,渾身透著寒氣,直叫人心生恐懼,足心發麻,一時忘了逃脫。

火勢還在蔓延,順著槐花燃燒,天空又墜了幾道雷下來。

阿箬道:“你們夫妻倆還真是一丘之貉,心狠手辣起來直叫人生恨。”

隋城主捏著火把的手緊了緊,濃煙嗆得他不斷咳嗽,咳得幾乎彎下腰來。英枬一次殺不成,他便再來杜絕後患,隻是他們都失敗了……

英枬本扶著隋城主,此刻卻也管不了那麽多,她直直地跪了下去,此刻看上去當真像個大病初愈可憐的婦人,滿目悲戚,又一次落下淚來:“阿箬姑娘!我們錯了!阿箬姑娘大人大量,便放過我們一回吧。”

這求饒的話,若是再早上半日,阿箬也就罷了,可現在怎麽看上去,她都覺得英枬是條真正的毒蛇,便是落淚,淚水也是虛情假意的。

“我這身仙氣若能被抽,我若能死,即便不死在你那群蛇圍攻之下,也要死在這男人放的一把火裏,你們夫妻二人接二連三地對我下殺手,可真想過放我一回?”阿箬抱著懷裏的白骨,手臂緊了緊:“你們真奇怪,自己對旁人狠毒,又要旁人對你們慈悲,世間哪有這般道理。”

“阿箬姑娘,我、我願承擔一切!但求你放過夫君和雲旨一碼,我夫君隻是個凡人,我所做的事他都不知情,他是被我所蒙蔽的!”英枬跪著用膝蓋往阿箬湊近,哭得越發可憐:“雲旨更是單純,你與他一路相處多日,知曉他的為人,他是個好人,不會做壞事的!我求求你,就饒過他們這一回,我願意以死謝罪!”

“你死,難道不是應該的嗎?”阿箬歪著頭,理所當然道:“你放毒蛇咬我,所以我殺你,你夫君燃火燒我,所以我殺他,這並不衝突。”

“阿箬姑娘!求求您行行好,千萬不要把我的過錯算在他們的頭上!”英枬哭得歇斯底裏,她就跪在阿箬麵前,屈膝一步步爬到她的腳下,不住地磕頭,拉著阿箬的裙擺,雙手顫抖。

隋城主見英枬如此,心中不忍,突生幾分悲哀:“夫人,你若真去了,我又怎會獨活……”

阿箬見隋夫人拽著她的裙擺,心生厭惡,她抬腳將對方踢開,再往後退了兩步,瞧這二位情意綿綿你儂我儂,臨死之際還在互訴衷腸,她隻覺得胃裏泛酸,直想作嘔。

阿箬不是什麽善人,做不到以德報怨,也不想再拖泥帶水,她空出一隻手,食指對著隋夫人的方向淩空畫出一張降妖的咒文來。

恰是此時,雷霆陣陣,隻聽見嘩啦啦,天空忽而落下驟雨來,大雨當頭澆下後雷霆的聲音才從遠方傳來,接著又是幾道電光閃爍,似樹枝紋路般裂開,照亮胤城上空。

阿箬畫出的咒文在暴雨中分裂成了一絲絲赤線,束縛住了英枬的手腳,還有一圈鎖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箬垂眸,看向懷中衣裳包裹的白骨,淡青色的中衣裏露出半麵頭骨,她闔上雙眼,白骨散發著冷冽的幽香,赤線於大雨中燃燒。

尖利刺耳的妖鳴響起,雨水熄滅了隋城主放的火,化成滾滾濃煙,卻無法撲滅那一道道赤線上的火焰。英枬痛苦地蜷縮在地,滾了滿身泥濘,隋城主撲在她的身旁不住地喚她的名字。

婦人的臉上與手臂上逐漸浮出妖斑蛇鱗,痛張的口中尖利獠牙泛著寒光,信子伸長,猙獰且可怕。

阿箬恍若未見,隻是收回了右手,輕柔地懸在心口上方,為那半張露出的頭骨遮雨。

危險悄無聲息靠近,噗呲一聲刺穿了她的心口,從背後穿過了她的胸骨,幾乎刺入她懷中那堆白骨之中。

阿箬睜眼,滿身濕漉,發絲順著雨水蜿蜒地貼在臉上。

她回身,便見隋雲旨蒼白著一張臉,手中握著那把鑲珠雕玉、奢華金貴的寶劍,隨阿箬轉身的動作,慢慢從她的身體中抽出。

作者有話說:

抱歉,臨時有事,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