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雲旨在隋城主那裏聽了一些關於他與英枬的過去,遠在隋雲旨出生前,遠到三十多年前他們相遇的開始。

有些話英枬和吳廣寄都隻說了一半事實,又編造了一半,就比如英枬最初跟在吳廣寄的身後,的確是以為他為地上的神仙,喜歡他身上那一股仙氣的味道而拜他為師,跟在他身後替他散金造福眾生,積累功德。

三十多年前,英枬和吳廣寄選擇了救濟胤城,彼時胤城的人因吃不飽飯在城外的山林間設立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匪窩,隋城主那時十歲左右,跟隨父母出城投靠親戚,就在城外三十裏的坡上被人劫下,父母雙亡,他也被迫流浪。

他不知道親戚的住處,隻記得回去胤城的路,回去後他便沿街乞討,本以為自己會餓死,恰好英枬就在西城樓下施粥,隋城主去了,對那時身披彩衣,眉目如畫的英枬一見鍾情。

他當時不知何為情愛,隻知那個施粥的姐姐很好看,是她救了自己一命,故而在對方收攤時想上去幫忙,又聽見她與一個身披玄袍的男人說些什麽。她說與其每日施粥救濟,倒不如給胤城的百姓一些銀子讓他們出去謀生意討生活,男人答應了她,隔了幾日後,她便開始散金了。

隋城主也拿了金子,旁人拿金子出城謀生,他卻留在了胤城內,每日在其他家幫搬運貨物打雜,英枬碰見過他好幾次,問他為何不離開這窮鄉僻壤之地,隋城主道,他們去富足處掙錢,我在胤城等他們將錢帶回來,再掙他們的錢,省了一趟路。

英枬問他:“你如何斷定他們一定會再回來?”

隋城主當時指著一群日子漸漸好轉臉上也終於有些笑容的老人小孩兒道:“他們家還在這兒呢,一定會回來的。”

英枬覺得這個少年好特殊,故而多看了他幾眼,後來隋城主沒走,英枬和吳廣寄也沒離開。

少年逐漸長大,也如他年幼時所想的那般掙了不少錢,他在城中置辦了一座宅邸,他當吳廣寄是英枬的師父、長輩,便去尋吳廣寄求娶英枬。

吳廣寄貪戀英枬美色,英枬在時將他伺候得很滿意,他也不願放她走,故而他私下找了隋城主,向隋城主透露英枬是蛇妖的事實。他原想讓英枬看見隋城主驚懼、恐慌的一麵,好讓英枬死心,卻沒想隋城主的回答出乎意料。

他像是鬆了口氣,麵上浮出喜色:“我早知她與眾不同,原想著是天上的仙女,是我積德十輩子也高攀不上的,現在看來,我離她近了些,或許積德九世便能求來一世相伴了。”

英枬感動,更堅定了要與隋城主在一起的心,她買了好酒好菜對吳廣寄求情。她想留在胤城,想留在隋城主身邊,她想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或許日後能為隋城主生一個孩子,度過尋常人的一生。

那晚英枬被吳廣寄灌多了酒,吳廣寄麵上說恭喜她,願意成全她,卻在英枬醉酒後奪了她的清白。

那夜她渾渾噩噩,身上無力極了,隻能看見吳廣寄那惡心的嘴臉不斷浮現眼前,那雙套著金質手套的雙手遊走了她全身,她惡心地想吐,哭得撕心裂肺也做不出半分抵抗來。

吳廣寄說她沒了清白,隋城主便不會要她了,他要以此控製她,要挾她,要她永遠受他擺布。

英枬沒有如他所願,她頂著一身傷走到了隋城主的麵前,隻在那個男人的眼裏看到了憤恨與心疼,他不嫌棄她,隻是擔憂她。

英枬住進了隋家,隋城主為了消除她的顧慮,很快便與她成婚。

他為英枬在府上建造了一所繁花小院,因知曉她喜歡竹子,便打造了一間涼快的竹屋,他知曉她喜歡槐花的香味兒,便親自栽植了一株槐樹,為了能讓她那些毒蛇有處可藏,他在那所小院下挖了地穴,將吳廣寄藏在裏麵。

英枬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理解她的仇恨,理解她的怨怒。

他甚至理解她因為在吳廣寄那裏受過了傷,故而成婚前幾年沒有主動碰過英枬,吳廣寄在地穴裏受了幾年折磨,英枬的心結略解,二人成為了真正的夫妻。

擁有隋城主的包容與愛,英枬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哪怕用自己幾百年的妖丹結子,哪怕她知道隋雲旨一旦出生,妖丹隨之而去,她最多隻能活二十年,她還是願意這麽做。

隻是幾十年夫妻恩愛,她不舍得先一步離開隋城主,她一直記得吳廣寄身上的那一股仙氣,她知道是那股仙氣支撐著吳廣寄不死不滅,她想將那股仙氣據為己有,好讓自己不要那麽早離開人世,至少……可以陪伴隋城主百年。

越快臨近死期,英枬便越急躁,她以毒蛇各種折磨恐嚇吳廣寄,才從吳廣寄的口中套出了阿箬的消息,於是便有了最開始隋雲旨找上阿箬,帶她來胤城的原因。

英枬討厭所有金子,源於她對吳廣寄的厭惡,她將吳廣寄困在蛇窟,將他物盡其用,她與隋城主合力將胤城徹底發揚了起來,甚至在這短短幾十年裏成為澧國最富饒的城池。

英枬原以為找來了阿箬,她便可以自救,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到頭來她的幸福也僅有這般短暫,阿箬是來結束她這一生的。

隋雲旨知曉這一切,他終於知道為何會有一個能點石成金的男人突然出現,為何她母親能招來那麽多毒蛇,為何繁花小院的底下有那麽大的蛇窟。

他痛恨吳廣寄,也痛恨那些用吳廣寄變化出來的金子所換來的真金白銀,他的爹娘不是天生的惡人,致使一切罪惡的源頭到底是那一股仙氣,是那點石成金的能力,是吳廣寄的貪心。

後來他的母親變了,父親也變了,隋雲旨想,若人沒了,那些金銀留著又有何用呢?

隋雲旨將城主府的金子全都散了出去,讓這些東西從哪兒來便去哪兒,他不稀罕,也不想要了。

人大抵是什麽都沒有的時候,所擁有的渺小才顯得可貴,而一旦擁有的足夠多了,便想要去覬覦那些原本不屬於自己的。

英枬在最初嫁給隋城主時,應當也想過哪怕相伴二十載也夠的,隻是後來得到的多了,舍不得的多了,想要的也就多了。

今日碰見阿箬,隋雲旨其實有滿腹的話想對她說,這短短幾天經曆過的遠比他過去十七年經曆的更加起起落落。

此刻他與阿箬坐在茶樓的角落裏,靠窗戶的位置,窗外架著幾排竹架,茶樓內外也都在重新修葺,小二忙活不過來,放下兩盞花茶匆匆就走了。

二人坐在方桌對麵,兩廂沉默,其實方才坐下時隋雲旨的腦海裏又過了一遍隋城主對他說的話,他想告訴阿箬他娘不是絕對的壞妖,他爹也不是絕對的壞人,至少他們倆沒有她殺的吳廣寄更惡。

他想對阿箬解釋,那夜那一劍刺出去時,他其實並未看清她的相貌,若早知是她,他必不會那麽做的。

隋雲旨剛想開口,坐在對麵的阿箬突然傳來了一聲輕笑。

她生得極為好看,笑一笑便能讓男子臉紅,方才同意與他進來飲一杯茶的阿箬自坐下起,目光就沒落在他身上。那杯放在阿箬麵前的花茶,她連茶蓋都沒打開過,而她的一雙眼正落在窗外兩個搶藤球玩兒的小孩兒身上,其中一個小孩兒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正是她笑的原因。

淡淡忍冬的花香撞著**微微的苦澀,隋雲旨的心跳忽而快了好幾拍,他想起自己最初見到阿箬時,其實被她驚豔過許多次。他說不清此刻是何感覺,隻是方才想好的那些話突然說不出口了。

隋雲旨想,即便他說了,阿箬也不在乎,一個人曾經再善良,都無法抵消他當下做的惡事。

而他急於解釋,滔滔不絕,最終也隻會讓阿箬更加看輕自己,他不想讓阿箬看不起他,哪怕她已經足夠輕蔑他,隋雲旨也想保留最後一絲顏麵。

阿箬見那兩個小孩兒一個哭,一個自知理虧彎下腰去哄,坐在對麵的隋雲旨忽而有了動作,她的餘光瞧見,他端起了那杯滾燙的花茶,忍著疼一飲而盡。

哢噠一聲,空了的茶盞被隋雲旨放在桌上,白瓷壁上還冒著煙。

阿箬屬實有些驚訝,她想隋雲旨難道不燙嗎?再朝對方看去,隋雲旨的確是燙的,他燙得臉都憋紅了。

他豁然起身,十七歲年輕的身姿欣長,鬢角的白發卻因為未束好的發冠而毛躁了幾縷出來。

隋雲旨大喘了一口氣,哆嗦著道:“茶、茶喝完了。”

阿箬此時還坐在椅子上,有些愣怔,隨後她聽見對方道:“阿箬姑娘,我想起來我應是欠你一朵源蓮的,待我將府上事情處理好,便去天際嶺再尋一朵還你。”

阿箬輕輕眨了一下眼,她從隋雲旨的目光中看出了堅定,看見了幾絲浮動的淚花,不知是他當真年少,經不住、委屈地想哭,還是方才那杯茶燙狠了。

隋雲旨說完這句話將花茶錢放在桌上便要走了,他臨行前又看了阿箬一眼,這一眼有些久,最終他笑了一下。

這應當是自出事以來,隋雲旨唯一一次笑了,他是發自肺腑的,有些歉然,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一路順風,阿箬姑娘。”

隋雲旨走了,那抹藍影出了客棧便一路狂奔。

阿箬一句話也沒說,她不知道自己應當開口說些什麽,隻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隋雲旨說要給她重新在天際嶺尋一朵源蓮。他若真找到了源蓮,又該去哪裏還她呢?隋城主僅剩幾年的壽命,他難道不陪在身邊做個孝子嗎?

索性阿箬也不是很在乎隋雲旨說的話,而如今她將吳廣寄身上的那一縷仙氣收回,自然也不需要源蓮來保持身軀不腐了。

阿箬沒碰桌上的茶,起身離開茶樓時撇了撇嘴,沒忍住對身後的背簍道一句:“隋雲旨真怪。”

這話,就像二人在天際嶺碰見的第一麵時,她說過的一樣。

阿箬沿著滿是竹架的主路繼續往城外方向走,出了胤城,她回眸朝城門上看去一眼,城門頂上掛著的牌匾也成了漆黑的石頭,這才是阿箬最開始來到這座城池,所見牌匾的真容。

褪去那些虛假的金,城裏人也該從吳廣寄堆砌出的奢靡假象裏回到現實生活。

阿箬收回目光,抿嘴一笑,這條離城之路上鋪滿了石板,兩側草地上長了不少蒲公英,風一吹便揚起一片白色的種子,似羽毛又似雪花,輕飄飄地落在了綠油油的草坪上,夾在了嫩葉的縫隙裏。

阿箬深吸一口氣,輕嗅這風裏連著幾日大雨後的清新、潮濕的氣味。才走出沒幾步,心尖的位置突然顫動一瞬,阿箬腳下停頓,呼吸驟止,鹿眸閃爍驚喜之色。

她似是不敢相信,慢慢抬起右手撫摸自己的心口,那裏平靜了片刻,忽而又動了一下。

阿箬睫毛顫顫,她幾乎有些急躁地將衣領扯開,把手掌探入裏衣中,隻隔著一層肉與骨去感受胸腔下的顫動。

一下,又一下,是心跳聲。

自阿箬死了之後,她的心髒就再也沒有過動靜。

風飛揚起的蒲公英順著墨綠的裙擺掃過,上麵的箬竹繡紋精致又生動,道路前後無人,唯有樹葉在風聲中沙沙作響,還有她心口撲通撲通的跳動。

阿箬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這一瞬眼前場景驟變,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個深夜,她握著箬竹根意外闖入了神明結界,記憶中過去的景象逐漸與現實重合再分離,她眼眶濕潤,未眨眼便落下一滴淚來。

路還是那條離開胤城的路,路旁仍是綠草坪上漂浮著蒲公英,沒有高懸的冷月,也沒有枯萎的樹林,沒有小銀雀,沒有小蝴蝶,隻有熟悉的花香味從身後飄來,準確來說……是從她身後的背簍裏傳來的。

阿箬沒有回頭,她看不見新買的藤簍上,藤條生芽,嫩綠的小葉將棕黃色的藤簍布滿,發出了許多牙白色的小花。

她反手碰了一下藤簍,胸腔傳來的鼓動愈發強烈起來,指尖觸到了柔嫩的花與葉,阿箬忍不住嘴角上揚,鹿眸彎成了月牙狀。

她收回顫抖的手,緊張地垂在身側攥了攥,又掩飾不住高興。

阿箬抬起袖子擦去眼淚,笑得合不攏嘴,便連走路都蹦躂了起來。

“神明大人,阿箬等到你啦!”

迎麵而來的風,風幹了她濕潤的睫毛,阿箬似乎久違地聽到了那聲有些清冷,又難掩溫柔的哼笑。

聲音的主人,喚著她的名字。

——阿箬,阿箬。

作者有話說:

神明掉落,注意查收。

阿箬捧著大花簍:收到啦收到啦!

【PS,今晚南昌突發封控消息,去超市排隊搶菜了,更新遲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