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如洗,雪虐風饕,遼遠的山與天色幾乎融為一體,一隻白羽墨點的海東青穿越風雪,已顯疲態,俯瞰整片雪原,隻見走在暴風中的人更是舉步維艱,靈性的隼便盤旋於上空,等待它的主人。

“少主,不能再深入了,前路風雪大,眨眼便遮了來時的足跡,若再往前越過一個坡,隻怕咱們都要迷失於這天際嶺中。”走在後方的男人身形高大,艱難地抬腿追上前人。

他拉住了對方的手臂,沙啞的聲音幾乎埋在了風聲裏:“少主!回去吧……咱們已經找了半個月,說不定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這雪原之中,為此喪命太不值得了!”

天際嶺位於北方雪原,因氣候常年飄雪,山石為冰,步步深陷,便是靠近雪原的當地人也不敢隨便涉入天際嶺。此處稱為天際,便是因為天地一色,烈陽傷眼,不過半日便要引起雪盲,即便走運沒那般烈的太陽,他們也會在舉目一般的環境中迷失喪命。

每年死於天際嶺中的人,不計其數。

他們從胤城來,來時一行二十七人,便是在這天際嶺中走散了大半,而今走在一起的人也僅剩十二,其餘弟兄恐怕早就死在別處,被風雪掩埋了。

“夏先生說過,她在這兒。”幾乎被棉衣包裹全身,狼狽得仿佛乞兒的男子聲音年輕,聽上去不過舞象之年。

灰色的布巾將他的頭團團圍住,唯有露出的一雙眉眼被寒風白雪凍出厚厚一層冰花,那雙眼執拗又堅定地看向根本辨不清方向的前路。

他道:“找到她,母親就有救了。”

找到那個人,救回母親,這是他此行目的,也是支撐他於雪地徒步多日的力量,此時放棄,那母親就真的沒救了。

“少主!”男人被青年甩開,眼看對方不要命地往風雪裏鑽,正欲追上,身後的幾道身影卻紛紛倒下,摔成一團。

男人連忙回頭去扶:“阿奇,阿正!堅持住!”

虛弱倒下的幾人將隊伍打亂,男人迅速將他們安頓好,叮囑他們莫要亂動,等他再轉身看向前方時,那迷霧一般的狂風中哪兒還有半個人影,就連足跡也被掃平。

“少主?!”

“少主!——”

呐喊聲被風聲割裂,不過數十步距離便絲毫也聽不見了。

青年握緊手中的長劍,劍鞘上雕金花,鑲彩寶,此時也隻能當做拐杖杵地掃雪。

他很渴,也很餓,吸入過多的冷氣讓他的喉嚨仿佛被利刃割裂般疼得發麻,連吞咽都難以做到,他不解,也不信,心中氣惱懷疑,這種鬼地方,真的有人能在此存活?可他又想著,夏先生說那女子非同一般,夏先生人稱活半仙,藥死人,夏先生說的話若不可信,那他還能信誰能救他母親?

青年越走越疲憊,孤單的身形搖搖欲墜,最終在一陣後背刮來的風中撲向了前方雪地,那雙不堪重負的眼睛閉上又睜開。

他看見了自幼養大的海東青從高空俯飛,朝他而來。

他不甘心,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裏?無人知曉,也無法換回母親的一條命?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心跳劇烈,呼吸困難,好似瀕死前兆,他看見海東青在半人高的地方撲騰,還看見了灰白的風雪裏,似乎有一道碧青的身影。

——

風嘯聲如鬼泣,寒氣逼人,凍得肺腑發疼。

劈啪的爆裂聲很輕,黑暗中似乎有火光在跳躍。

如置身噩夢般驚醒,青年猛然坐起,從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痛讓他痛苦得麵部扭曲,喉間發出了一道沙啞的呻|吟。

入目所及是一片漆黑的夜,風未停,雪未止,隻是他像是置身於一個被巨大琉璃所罩的環境裏,那些風雪離他不遠,卻未把他卷入其中,隻在這無色的琉璃罩外肆虐。

此地果有火光。

青年一轉頭便看見了一堆正在燃燒的柴火,柴堆很小,火光也很暗淡,這麽點兒微微光芒卻是整個夜裏最明亮的存在,散發著些微暖意。

火堆旁坐著一名少女,約是碧玉年華,側對著他,碧青的衣裙,廣袖如波瀾的水浪,自然地鋪在了雪地上。她長發用一根細長的竹枝挽起,竹節上竟還有兩片青翠碧綠的竹葉,幾縷碎發落在額前鬢角,發梢掃著她的眉眼,她就這樣安靜地擺弄柴火,顯出幾分縹緲嫻靜來。

可不就是縹緲的嗎?

這樣大的雪,天際嶺中,怎還有人能穿著薄紗裙,又上哪兒弄來的柴火堆?

“你、是人是鬼?”青年開口時喉嚨劇痛,他沒忍住咳嗽,

柴堆裏劈啪炸開了一朵小小火花,少女回眸朝他看來,鹿眼淡淡瞥他,開口:“非人非鬼。你呢?孤身一人闖天際嶺,尋死怕被人找到屍身啊?”

她說完一頓,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對,於是放下手中柴棍,雙掌輕輕一拍,那防風的結界便縮小了一圈,隻將她自己護在了裏頭,青年被一陣颶風卷得原地打了幾個滾,幾乎半邊身子陷進了雪裏。

少女淡然道:“死去吧。”

青年心中驚駭不已,隔著一層結界,他看見少女從身旁陰暗處拿出一個簍子,那簍子很大,因方才被她身形擋所以青年不曾瞧見,現下一瞥,頓時知道自己找到要找的人了。

他離家前,夏先生說過:“這世間凡遇鬼怪妖邪者,都可去尋阿箬解困,她也好認,青衣背簍,性子倒是有幾分古怪,但人卻是有大本事的。”

碧青的衣裙還有竹簍……

“阿箬!”青年揚聲,可惜嗓子啞了,那聲音就連他自己都不能聽見,隻能焦急地不斷喊著對方的名字:“阿箬,阿箬!”

少女總算聽見了,她側過臉朝他看來,淺淺一笑,圓圓的鹿眼中跳躍著火光,尤其明亮。青年以為自己要死了,又在下一瞬回到了風止雪停的琉璃罩內。

他捂著狂跳的心口不住咳嗽,看著阿箬的眼神也古怪了幾分。

“你來找我的?”阿箬也不看他,低頭拍了拍竹簍上的雪渣。

“我若是尋死,哪處不能死!”青年話語中難免有些埋怨之意,卻見對方根本不理會他,自顧自地給竹簍掃雪,於是盤腿坐在原地,沉著臉色道:“是在下唐突,給阿箬姑娘賠不是。在下是胤城少城主隋雲旨,特來請阿箬姑娘救命的。”

“知道。”阿箬摸了摸竹簍蓋子道:“來找我都是想救命的。”

隋雲旨聞言,特提了夏崢:“我母親重病臥床,府上請了夏半仙,他說是有妖邪作祟母親才一直不得好轉,所以讓我來此處尋姑娘救命。”

“不認識。”阿箬並不記得夏崢這號人物,便道:“我在這裏三十年了,還以為知道我的人都死了呢。”

“三十……年。”隋雲旨借著火光悄悄瞥了阿箬一眼,見到的便是一張年輕的姑娘臉龐。她長得標致,身形玲瓏,尤其一雙眼又圓又亮,顯出幾分天真無辜,若放到城裏去,必是要叫人當成誰家未出閨閣的富貴小姐被人拐出來了。

察覺到過於炙熱的視線,阿箬的手輕輕蓋在竹簍上方,回眸瞥了隋雲旨一眼,見對方還直愣愣地盯著自己打量也不惱,反而揚唇一笑:“我好看?”

隋雲旨愣怔,回過神來,尷尬地點頭。

阿箬見他點頭,自己垂眸抱緊了懷中的竹簍,卻道一句:“沒見過世麵。”

隋雲旨:“……”

這女子果真如夏崢所言,她性子有些古怪。

片刻沉默,叫隋雲旨有些心焦。

阿箬見簍子上的雪都被拍幹淨了,這才露出一抹笑容來,隋雲旨看見,心中忽而漏了一拍。

這笑容與方才對他說話時露出的很不一樣,溫溫柔柔的,從眼神流光中就能分辨出她的高興是真心還是假意。

阿箬察覺到隋雲旨又朝她看了,心想這青年也未到二十,的確沒見過多少世麵。她在天際嶺三十多年,期間也不是沒人找過她,否則不可能隱世這麽久還有人能說出她的名號來,隻是先前來找她的人都沒什麽運氣和毅力,故而從未叫她見過。

她不是個多善心的人,不會在知道旁人遇到難處來找自己時便立時現身,主動跟過去幫忙。

阿箬道:“事分輕重緩急,我在這兒種了花,算著日子應當也要開了,你等我的花開了我再與你去胤城救你母親吧。”

隋雲旨聞言,焦急道:“我出城已有一個多月,母親恐怕支撐不了多久,還望姑娘早日隨我離開,你也說輕重緩急,難道我母親一條人命還比不上一朵花嗎?”

阿箬嫌棄地瞥了他一眼,理所應當道:“你母親的命當然比不上我的花。”

“你!”隋雲旨一頓,又覺喉嚨痛得厲害,咳嗽了起來。

“有求於人,便受製於人,這麽淺顯的道理你不懂嗎?”阿箬問完,昂首看了一眼結界外黑蒙蒙的夜空,不知瞧見了什麽突然抱著竹簍起身。

她抬腳踢雪滅了火堆,又露出高興的笑容道:“算你走運,我的花好像開了。”

阿箬將竹簍背上,提起裙擺便往靠北的方向跑,偏那擋風的琉璃罩跟著她一起挪動,隋雲旨也隻能連忙跟上。

他跟在阿箬身後,瞧著那纖弱的身形輕飄飄地踏在雪麵上,而他自己雙足卻沉重地陷進了雪裏,又想起她說她在這裏三十年了,看上去卻比他還要小上兩歲,心裏豁然起了個令人發毛的念頭。

阿箬……怕是個死人。

那邪祟之物,大抵也是有邪祟之物才能鎮壓的。

“我聽人說,那花兒玉盤大,花瓣晶瑩,花蕊在夜裏還能發光呢。”走在前頭的阿箬突然開口,她聲音很好聽,若是低聲說話便叫人有種情人呢喃的錯覺。

隋雲旨猜到她的身份,心裏越發慌張,到底年輕,便沒忍住開口附和,減少心裏的恐懼。

“是嗎?我還沒見過會發光的花。”隋雲旨道。

阿箬繼續朝前小跑:“我聞到它的味道了,清雅微涼,有些好聞,和你身上的味道也有些像。”

隋雲旨聞言,連忙低頭聞一聞自己的袖子。他入雪原來不曾洗漱過,身上滾了許多雪渣,除去冰涼的雪味兒便是一些汙垢的味道,哪裏好聞?

阿箬一笑:“你喜歡嗎?”

隋雲旨:“……”

他並不喜歡自己現在身上的味道,若能回去胤城,便叫丫鬟沐浴更衣,點燃上好的春晨香,那味道才能叫人喜歡的。

可旁人問了,他也隻能順著對方回答:“尚可。”

結果阿箬腳步一頓,回頭不滿地瞪了隋雲旨一眼:“你好奇怪,一個人嘀嘀咕咕什麽呢?”

隋雲旨:“?”

到底是誰奇怪?

阿箬撇嘴:“我又沒與你說話,你莫打岔!”

忽而一陣淩冽的寒風從前吹來,揚起了阿箬的發絲,也吹亂了隋雲旨的心神。

不是與他說話?

他四下瞥了幾眼,烏黑的夜裏除了他們兩個,哪兒還有其他人?

隋雲旨不禁打了個寒顫,又幾陣風過來,他也聞到了方才阿箬所說的,清雅微涼的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