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有風,落雪無聲,屋內的燭火即將燃盡,微光明明滅滅,投在了阿箬的麵龐上。

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總能在入睡後夢到過去,零零碎碎的皆與神明有關。那短暫的、明明才隻有幾個月的相處,最終卻支撐著她走過了好幾百年。

她曾為了神明殺過人,瘋魔般提著屠刀便朝那些人的身上砍去,對於絕大部分的歲雨寨人而言,那夜的阿箬絕對稱得上噩夢,可她的屠刀並未對準每一個歲雨寨的人。

回憶再往遠處去尋,阿箬不是歲雨寨中年齡最小的那個,原先也有個小孩兒總跟在她身後,因為她幫過對方。

何桑爺爺說,阿箬是他見過最心地善良的姑娘,他說好人一定有好報,所以阿箬必定是他們中最長命,日後也最幸福的人。

彼時多年饑荒,誰也說不準哪日自己醒來就一定還活著,在那人能吃人的時代裏,阿箬始終保持著一絲近乎天真的無畏來。她總能與旁人共情,總能在看見旁人的生活,或聽過旁人的過往而落淚。

寨子裏有兩對夫妻,男人帶著另一個女人跑了,幾年後又因在外實在困難,二人一起領著個小孩兒回來,打算重歸家庭,小孩兒便成了多餘的那個。

小孩兒的頭發永遠亂糟糟的,悶聲不說話,有很長時間阿箬都以為他是個啞巴。

何桑爺爺說他能活下來是個奇跡,因為他的身上有許多傷,有些傷至肺腑,便是成年人都會疼出眼淚,他的表情卻始終淡淡的。不是因為他能忍,而是因為他喪失了疼痛的感受,生來如此,無知無痛,也就無畏死亡。

小孩兒很惜命,旁人打他他也不吭聲,挨了打後就蒼白著臉來找何桑爺爺看病。阿箬見他身上有血,心裏氣憤,不知誰能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下這樣狠手。

後來她跟著那小孩兒一天,阿箬就看見了打小孩兒的人。

婦人氣惱他是自家丈夫與女人私奔所生,總想盡辦法折磨他,還商量過要將他賣了,賣給外麵那些喝人血吃人肉的蠻人,若非小孩兒總往何桑爺爺這邊跑,或許哪一日就如阿箬以前所見的那般,被丟進沸水或火堆裏了。

婦人打他,婦人的孩子也欺辱他,他們對著小孩兒屙屎撒尿,用爛泥砸他,指著他背後的胎記道:“你看,他趴在一堆屎裏,像不像個小王八!”

“小野種,你會不會王八翻身啊?”

“翻一個給我們看看,快翻!”

阿箬當時撿起一根棍子便衝了出去,她用棍子對著那些小鬼的屁股抽,因為她知道那地方打起來不容易受傷,把那些討人厭的小鬼趕走了,她才把小孩兒扶起來。

小孩兒渾身是傷,又髒又臭,亂糟糟的頭發下一張布滿青紫傷痕的臉沒什麽表情,又愣愣地看向她。

阿箬心疼他,問他:“你不疼嗎?”

小孩兒懵懵懂懂,不知道什麽是疼,阿箬帶他去了溪邊洗澡,又搜了自己幼時穿過的裙子拿給他,那裙子雖有補丁,卻是幹淨的。

小孩兒的臉洗淨後挺好看,眼睛圓圓的,一頭長發也很軟。他握著裙子趴在水邊,半身藏進了水裏不肯動,阿箬問了他好幾次他才諾諾開口道:“我不是女孩。”

阿箬驚訝他居然會說話,隨後道:“我也沒有男孩的衣裳,你先穿好,等我回去找阿哥問他有沒有小時候的衣服可以給你穿。”

從那天起,小孩兒就喜歡賴在阿箬身邊了。

他往日找何桑爺爺,是因為何桑爺爺會醫術,他知道流血了要找人求救。後來幾次阿箬見到他,他身上穿著的是何時雨幼時的布衣,幹幹淨淨地站在不遠處,隻要被阿若發現,就會小跑著過來跟在她身後。

小孩兒問過阿箬:“什麽是王八?”

阿箬也沒見過,她又去問何桑爺爺,何桑爺爺便用根棍子在地上畫了個圖形出來。

小孩兒對著那個有著圓圓的甲殼,四條短短的腿和圓腦袋小尾巴的東西看了會兒,又背對著阿箬,問她:“你看我身後的這個,是王八嗎?”

阿箬看了一眼他的胎記,與何桑爺爺畫的很像,她想起那些人曾因此罵過他,便說:“不太像,你這胎記上還有一條小蟲子呢。”

那是他曾被人打後落下來的疤,蜿蜒地穿過了紅色胎記上,王八的背。

後來阿箬入了結界,遇見神明,她習慣將近來遇見的事都說給他聽。神明不嫌阿箬話多,他臥在樹幹上,右腿支起,單手撐著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著,饒有趣味地聽她喋喋不休地訴說小孩兒有多可憐。

“王八,是不是一種很壞很壞的東西?所以他們才用它來罵人啊?”阿箬昂著頭問。

彼時盛夏,不知從哪兒飛了幾隻螢火蟲出來,星星點點地圍繞著幹枯細瘦的小樹,於根莖處吸取水分。

神明動了一下,發絲從肩上滑到了胸前,他朝阿箬俯身兩寸,道:“什麽模樣?畫來我瞧瞧。”

阿箬憑著記憶裏小孩兒背上的胎記,畫了隻醜醜的王八,收手前,又在上麵落了一條蜿蜒的疤。

神明雙眉微抬,輕聲笑了一下。

他的笑聲很好聽,也很短暫,胸腔震動了兩下便餘妙音。他的手指細長白皙,指尖淡粉,遙遙落指阿箬腳前的圖案,道:“龜背伏蛇,是玄武啊。”

“玄武?”聽上去,比王八威風許多。

神明又重新靠了回去,仍舊高不可攀,阿箬踮著腳,急切地朝前湊近兩步:“什麽是玄武?”

她這幾步驚起了螢火蟲,綠瑩瑩的光芒從她的裙擺往上飛,照亮了那雙好奇明亮的鹿眸,也短暫地晃花了她看向神明的視線,唯有那清冷又溫柔的聲音落在耳畔,給她說了個超出她當時所能理解的神話故事。

明月落,天漸亮,大雪紛飛了一夜,將整個小鎮都籠罩在厚厚的白下。

陽光未至,一切也尚未複蘇,唯有早起的人在街上厚雪裏留了兩排腳印。

阿箬起身,揉了揉眼睛,又有些疲倦地將臉貼上了床榻裏側靠著的藤簍上。

她似乎還纏繞於夜的夢境中,腦海裏回憶的是他當時說的神話故事。

玄武,四神獸之一,五行主水,四季中為冬。

正是當下。

阿箬的臉在藤簍邊蹭了蹭,寒冬下藤簍卻像是覆上了一層體溫。她閉上雙眼,開啟的簍蓋縫隙裏,一根瑩白的手指伸了出來,正撥了一下她發上竹枝結處生長出來的翠綠細葉。

阿箬睜眼坐起,反手碰向後腦勺上的竹枝,麵頰微紅,再看安靜的藤簍,逐漸清醒過來。

忽而胸腔的跳動也生了異樣,似有所感,阿箬連忙披上外衣,匆匆洗漱後背上背簍推開房門。怕是聽見了她房門的動靜,住在隔壁的趙焰也立刻開門走了出來,臉上還帶著笑:“姑娘早。”

阿箬沒心思與他玩笑,右手始終按在了心口的位置,感受掌心下紊亂的跳動。

客棧的門已經開了,天空還是深藍色的,門外不如屋內亮,卻也不妨礙行走。廳內僅有六個方桌,有一個方桌上放著兩碗剛吃完的麵,小二尚未來得及去收拾,麵碗裏殘餘的湯還冒著騰騰熱氣。

阿箬屏住呼吸,快速下了樓。

趙焰見她神色古怪,連忙提刀跟上,二人出門前,小二正在擦桌台,見之笑問可要用些早飯。

阿箬沒管他,幾步跑到了門外。

她的速度太快,出門前險些摔了,堪堪站穩後一抬頭,正見小鎮的主路上,兩道人影一高一矮,離她半條街道遠,所去方向,正是她昨夜來時路。

高的男子裝扮,戴著帷帽,但從身量與那細腰和走路方式去看便知道是個姑娘。她背著行囊,右手牽著一個小孩兒,小姑娘的發上綁著紅色的絲帶,一身兔絨白襖,若非那兩根紅絲帶飄搖,幾乎就要與白雪融為一體了。

大雪如鵝毛,將目見所有都變得模糊,阿箬的視線也不夠清晰,隻能遠看到那兩個身影,可就在這一瞬,她的呼吸平和了下來。哪怕離得很遠,哪怕僅一個背麵,甚至不是記憶裏的裝扮,她也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胸腔的跳動愈發紊亂,阿箬迎著風雪站定,眼也未眨,輕聲喚了一句:“白一。”

這聲如風,便是匆匆趕來的趙焰也沒聽見,可已經離出大半條街道的人卻忽而怔住,腳步陷在了雪地裏。

頭戴帷帽的少女見身邊的人不走了,低頭看去,隻見小童的發上,那兩抹紅絲帶隨風亂飛,對方臉上的表情也看不見。

白一穿著一身暖襖,手心本是熱的,卻在一瞬間涼了下來。

“白一,你不舒服嗎?”少女彎腰詢問,見小童麵色呆滯,雖說他平日裏便沒什麽表情,對一切事物都淡淡的,可少女卻敏銳地在此刻捕捉到他眼底的一絲慌亂,和耐人尋味的喜色。

阿箬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她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下,心中猶豫,輕輕一眨眼後,低眸側過臉,隻在心裏數上十聲。

十聲之後,若她看不見人,今日所見便當是認錯了。

十、九、八……

“前麵二人,站住!”趙焰的聲音突然響起,阿箬眼睫顫顫,回過神來。

再朝前方看去,帷帽少女見到趙焰那一身紫林軍的裝扮便怔住了,瘦弱的身形於風中顫栗,倒是她身邊站著的小孩兒看上去比她淡定些。

小孩兒轉過身,眼神穿過了朝他們走去的趙焰,落在遙遠處,那一身青綠衣裙的女子身上。

她沒認錯,他也沒聽錯。

“你們二人從何而來?要去往哪兒?”趙焰走近,先是看了一眼那五歲左右的孩童,見對方圓圓的臉,紮了兩個小辮子,紅色絲帶明豔俏皮,便消了心中疑惑。

帷帽少女壓低聲音道:“我兄妹二人是想去奔親戚的。”

“兄妹?”趙焰挑眉,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之人是位女子,正要盤問,身後傳來了一聲:“這是我遠方表親,趙軍爺想知道什麽,問我便好了。”

阿箬背著藤簍迎雪走來,她眼神淡然,待走到帷帽少女與趙焰身邊時,才朝趙焰露出一抹笑:“多謝趙軍爺幫襯,我本是因戰事投奔親戚,卻沒想到親戚也來投奔我了。”

“你們認識?”趙焰疑惑。

阿箬垂眸看了白一一眼,多年未見,再相遇卻是這般情形。

白一輕輕眨了一下眼,將手從帷帽少女的手裏抽了出來。他腳下踩著白雪,一步步朝阿箬靠近,白一知道自己每靠近對方一步,便離死亡更近一步。

多年的畏懼在這短短幾步路中攀升,又好似沒想象中的那麽恐怖了。

小手牽上了阿箬的袖擺,幼童稚嫩的嗓音帶著一股冷清,低喚了句:“阿箬姐姐。”

稱呼久違,一如當年。

阿箬些許恍惚,空**的街道上風雪依舊,雪花伴隨著風一陣陣從身後刮來,揚起的發絲遮蔽他們的視線。

阿箬卻在這一股風中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不是幻覺。

背後藤簍微微發著燙。

神明的聲音,與白一的那句輕喚重疊。

他道:“阿箬。”

作者有話說:

明天V,更萬字。

期待的神明大人也在明天粗線,我保證,不是露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