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雪迷眼,風嘯如鬼哭狼嚎,結界外的世界模糊成一團,根本叫人看不清方向。

阿箬沒再繼續說話,隋雲旨也安靜地跟在後方,隻是想要追上對方頗為吃力,走到後來他離阿箬越來越遠,堪堪吊在結界尾部。

他們也不知走了多久,阿箬終於在一處停了下來。

隋雲旨隻覺喉嚨幹疼,呼吸都放輕了許多,到這一處那微弱的香味稍稍變濃。

他朝身邊的女子看去,隻見對方一隻手掌心朝上攤平,另一隻手在手心裏寫寫畫畫,片刻便收手,左手攥拳,結界在這一瞬消失。

隋雲旨險些沒站穩,阿箬瘦弱的身形也晃了晃。

他開不了口,也問不出對方為何要撤下結界,在這一刻,那碧青的身影像個普通人般,在風雪裏迅速彎下腰穩住身形。

她身後背著巨大的背簍,足有半人高,在阿箬彎下腰時,背簍更是往下沉了沉,她像是背著千金負擔,雙足很快陷入了雪地裏。

阿箬也沒去管隋雲旨的死活,她隻將攥緊的左手放在前方,順著掌心溫度指示的方向匍在雪地上慢慢爬過去,離目的越近,她的心跳得就越快。

過了好一陣子,阿箬才看見了那朵花的形狀。

雪原中巨石外結了厚厚一層冰,看上去像是墨色的冰塊,於白雪中偶爾冒出幾個石尖。阿箬記得大致方位,她將那顆種子種下時,特地在它依附的石塊旁做了記號,隻要那記號與掌心對上,那便沒找錯了。

黑石之下總有一角是風雪吹不到的地方,一朵碗口大的蓮花開了足上千片花瓣,晶瑩剔透,因著花蕊是鵝黃色的,故而那花似乎也泛著淡淡的金光,幽香由它傳來,不遠不近,正好離阿箬幾步之遙。

她連忙走過去,雙膝跪在了石塊旁,彎下腰仔細去看那朵花。

花瓣完整無缺,花蕊也在石縫細風中顫顫,落下的黃色蕊粉像是一粒粒微末發光的灰塵。

阿箬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花蕊,指尖的蕊粉隨風飄去,殘餘微涼。

“它開得真好。”阿箬藏不住語氣中的興奮道:“我種了十三朵,沒有一朵有它開得這麽好。”

隋雲旨艱難跟上,也雙膝一跪,幾乎撲在了石塊上。

他望了一眼那朵花,有些眼熟,隨後才從記憶中翻出了與之類似的花朵模樣,心中震撼,就連看向阿箬的眼神也變得敬佩了起來。

難怪她說花比命貴。

“這是源蓮?”隋雲旨的聲音沙啞難聽,見阿箬點頭,更是驚訝她方才說,她種了十三朵源蓮。

源蓮為世間罕見之寶,無毒亦不可治病救命,它有兩項用處,一是使人容貌不衰,二是使屍體不腐。源蓮不可服用,隻能帶在身旁,這花在盛放時摘下百年不會枯萎,通體微寒,隻要不叫人破壞了去,它的作用便一直有效。

隋雲旨之所以知曉這些,是因為他幼時聽母親說過,而母親也有幾本稀奇古怪的異誌,裏麵有畫圖的。他當時看見源蓮的模樣,還玩笑過一句將來若富可敵國必要買來這一朵花,讓他母親永葆青春,而今他坐擁金山銀山,卻連母親的命都救不了。

隋雲旨的心中一瞬酸澀了起來。

阿箬不知他內心想法,她怕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破壞源蓮的花瓣,便早早撤去結界。

她雙手插在了源蓮的根部,手掌慢慢展開,有細細的風在她手指周圍吹出,像是冰刃般割裂了源蓮周圍的風,兩股風對峙片刻,阿箬手心的風取得上風。

她小心翼翼地控製著風力,改變風的風向,旋起的風像是海上風暴卷起的弧度,與外圍對抗,卻將內裏保護得完整。風卷成了小小結界,阿箬才用指縫夾住源蓮根部,稍一用力便將它連根拔出。

隋雲旨也緊張了起來,他想等他出了這雪原,阿箬治好了他母親,他必願割舍一半家產送她,當做診金,也要買下她這朵源蓮。

阿箬捧著源蓮站起來往後退了兩步,她的足下也開始生風,衣袂翩翩,裙擺飛揚,與方才取源蓮一般的方式反方向與這饕風對抗,不過幾個眨眼,巨大的結界再度形成,而她手心的力道也放鬆了。

掌心結界消失,二人再度置身於安全的琉璃罩中。

阿箬原地盤腿坐下,她將源蓮放在裙子上,解下竹簍,打開簍蓋。

隋雲旨離她不遠,有些好奇她簍子裏裝了什麽東西,眼神欲打量,轉瞬便被一道雪花迷了視線,他連忙吃痛地往後退了兩步,再抬眼,阿箬拍了拍手中雪,眼神警告地瞪他。

隋雲旨撇嘴,沒再靠近。

方才還凶巴巴瞪他的女子,扭頭麵對竹簍轉瞬換了張臉,她眉眼彎彎,一雙鹿眸亮晶晶的,嘴角揚起一抹憨甜的笑意。

她捧著源蓮,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簍子裏,雙手在裏頭還整理了一下,輕聲細語地問了句:“香吧?”

隋雲旨:“……”

她到底在和誰說話?

結界內一陣靜謐,沒有人回阿箬,她也不甚在意,蓋上竹簍的蓋子後,她又重新將簍子背在了身後,側過身來看隋雲旨,微微挑眉道:“走吧。”

隋雲旨回神,知道她這是要與自己回去救母親了,連忙拍去雪渣,揉去眼睛上的冰花,他對阿箬道:“多謝姑娘!”

“救活了再謝。”阿箬嘟囔,雙手拉緊肩上的帶子,小小的身形背著過大的竹簍,心情頗好地一蹦一跳往反方向走。

來時迎風,去時背風,加上身在結界中,二人回去的速度倒是比隋雲旨自己摸索來的速度快上許多。

快出天際嶺時,隋雲旨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他這些天不吃不喝全靠一口氣撐下來,腳下的雪越來越薄,渾身的力氣也越來越小。

周圍的風雪弱了許多,結界外勉強能看見百步以內的麵貌,雪原如一個個波瀾的山丘,望不到盡頭的白。

“阿箬姑娘……”隋雲旨的聲音如被刀割壞了嗓子,他努力地叫出對方的名字,雙腿一軟,整個人栽進了雪裏,隻留下一句不知對方是否能聽見的:“去胤城,救我母親吧。”

阿箬聽見他摔倒的聲音,回頭朝對方看去,結界內一立一倒兩道身影,隋雲旨沒動,阿箬也沒動。

灰藍的天空中急速飛下了一隻海東青,那海東青盤旋於結界上方,焦急地不知門路,對著阿箬的結界便是一通亂撞。

阿箬抬頭看了一眼海東青,再看一眼隻剩一口氣的隋雲旨,眨了眨眼道:“罷了,就當是積福。”

海東青還在撲騰翅膀,阿箬看也不看它,彎下腰將隋雲旨翻了個麵,免得他在雪地裏悶死,又看見他臉上蒙著的布條已經髒汙被凍硬,於是她抓著布條用力一扯,露出了隋雲旨完整的臉來。

青年看上去歲數不大,比他的身形給人的感覺更年輕一些,麵龐生得極好,鼻梁往上凍得通紅,原本悶在布條下的臉還是白嫩的,一看便知嬌生慣養著長大。

這樣的人居然能入天際嶺,真不容易。

“少主,少主!”

幾聲呼喊,將隋雲旨從風雪的噩夢中拉扯回來,他猛然睜開眼,心口砰砰狂跳,從床榻坐起時,渾身上下疼得他五官都扭曲了。

高壯的男人見他醒了,頓時鬆口氣:“少主,你終於醒了。”

隋雲旨愣愣地看向眼前人,這不是後來與他走散的劍忠?

他剛想開口說話,喉嚨疼得一絲聲音也發不出,劍忠連忙道:“少主別急,大夫已經來瞧過了,您嗓子得要好幾天才能恢複,咱們現在安全了。”

隋雲旨聞言,四下看去,這石塊壘成的屋內簡陋也算幹淨,屋裏除了劍忠,還有剛才圍過來的幾人,都是他從胤城帶過來的部下,一室男人,獨獨沒見到碧青衣裙的女子。

他除了身上疼,也沒覺得哪兒不好了,腦海中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於雪原倒下那一瞬,莫非那時阿箬便丟下他走了?去胤城?找他母親?那他又是如何被劍忠他們找到的?

隋雲旨顧不了那麽多,又問不出話,腦海中渾渾噩噩的,慌不擇路地披上外衣便推開眾人往外衝。

石屋的門推開,他立刻便看見了焦急要尋的人。

這裏是靠近雪原的村落,因著此處樹木難生長,故而家家戶戶都是用石頭碼成的屋子,削平的石頭壘了好幾層,用厚泥糊上,絲毫不漏風。

一樁樁房屋在陽光下像是一塊塊黑色白頂的巨石,正是夕陽,傍晚的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層層雲霞如染彩的織錦,橙紅中夾著藍紫,斑斕的光透過纖雲照在了屋頂的白雪上,也灑在了阿箬碧青的衣裙上。

她穿著單薄,成了隋雲旨入目所及中的第二色彩,第一是天上的紅霞。

阿箬靠著石柱,頭頂是茅草堆成的亭頂,如傘一般撐開,她就坐在茅草頂下,懷中捧著那巨大的竹簍,眯著雙眼看向晚霞,有些愜意,與此處尤為格格不入。

聽見動靜,阿箬回頭朝他看來,抿嘴笑了一下:“身體不錯啊,就能下床啦?”

隋雲旨還有些愣神,待聽到她與自己說話,停頓的心跳才重新鼓動起來。身後劍忠幾人趕到,解釋道:“少主,是這位姑娘將您從雪原裏帶出來的。”

雖是如此說,劍忠幾人還是不敢朝阿箬靠近的。

這地方冷得灑水成冰,阿箬卻穿著一件薄紗裙,說話口中也吐不出白氣,瞧著不像個活人。

隋雲旨抿嘴,這才後知後覺出身上多處的疼痛來,他摸著背,扶著腿,活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頓,似乎還有過脫臼的情況。

阿箬見他如此,笑容依舊,聲音雀躍道:“哦,我是把你從雪原拖出來的,那地麵坑坑窪窪,可難拉人,不過還好,我注意了你的頭,隻撞了兩下。”

這樣一說,隋雲旨頓時覺得自己的後腦勺也有些腫痛。

劍忠幾人見隋雲旨直吸氣,連忙把他扶回石屋。期間隋雲旨回眸朝阿箬看去好幾眼,生怕等他身上的傷養好了,人就不見了,可轉念一想他摔在了大雪地裏她也沒丟下自己,應當是不會離開的。

等幾人進屋,客棧前的茅亭又安靜了下來。

晚風習習,天將暗。遠方的落日沒入雪原的速度很快,不過幾句談話間,再回頭看,東方已經掛了一輪薄月,彎如勾,與未完全落下的太陽日月同天。

阿箬抱著懷中的竹簍,下巴輕輕磕在了簍蓋上,目光悠遠,輕聲道:“我們出來了,這回,我會很快就找到他們的。”

她眸色深深,也不知在與誰說話,半晌發出一聲輕歎。

“我又開始想您了,神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