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離開客棧堂內,那一吐驚得掌櫃的都不敢吱聲,他不確定自家今日買來的羊雜是否都是新鮮的,幹脆拿了那錠金子慢悠悠地繞去了後院。

隋雲旨看了一眼飄著黃油白肉的羊雜湯,竟也沒有胃口繼續吃下去。

日落西山,多日趕路的人回到屋裏便埋頭大睡,隋雲旨因晚上沒吃多少肚子餓,起來尋去後廚找些吃的。

後廚裏隻剩下兩個包子了,但有好過無,隋雲旨叼著包子往回走,短廊底下一排連在一起的小室,唯有一間亮了燈。昏黃的燭燈從半開的窗戶裏透了出來,灑在窗外的玉蘭樹上。

一顆不太高的玉蘭樹,枝丫上麵開滿了白色的花兒,玉蘭的花香也不濃烈,有風吹過才淡淡地撲向人臉。

阿箬還沒睡下。

隋雲旨看了一眼手裏的包子,想著她今晚吃的都吐出來了,上前兩步打算遞給對方吃,又想起阿箬說她不吃肉,便收回了手。

他慢慢靠近窗前,看見了碧青的袖擺有一節掛出窗外。阿箬麵對著隋雲旨的方向抱著竹簍,簍蓋半開,她沒看窗外的玉蘭花,隻愣愣地看向竹簍裏不知何物,神色懨懨的,像是在發呆。

隋雲旨本想開口叫她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趕路,話音還未吐出阿箬便發現了他,她啪嗒一聲蓋上竹簍,問:“你怎麽還沒睡?”

隋雲旨晃了晃手中的半個包子,阿箬點點頭,隋雲旨還想開口,阿箬便道:“我要睡了。”

她迅速關上了窗,一呼一吸的時間裏,燈也滅了。

隋雲旨在阿箬關上窗後就走了,實際上阿箬一點兒也不困。

關上窗,滅了燈,屋內的光也並非驟然暗了下來。

便是睡覺,阿箬也從來沒讓竹簍離開過自己身邊,她睡在床榻外側,將竹簍放在裏側,源蓮的香味兒很淡,竹簍縫隙裏有微弱的星芒,那是源蓮花蕊的光。

阿箬將掌心輕輕貼在了竹簍上,再看向屋頂,潮濕的黴味兒與源蓮的花香相衝,而漆黑起斑的牆麵上仿佛墜下了滿天星河,一粒粒的,隨著她手掌遮蓋光芒的方向舞動。

她對著這星星點點的光發了許久的呆,到後半夜才漸有困意,翻身將臉埋在竹簍旁睡了過去。

這一夜有夢,阿箬夢到了過去。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記錄於各國史冊上千年難得一遇的饑荒之災。因為那一次人禍而為的天災,百姓窮得衣不蔽體,弱肉強食之下因饑餓死去的人太多,甚至在多處爆發了疫病,悄無聲息地便抹殺了一個村落,甚至一個城鎮的人。

阿箬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在她還沒有這個名字之前,她眼中的世界中,男賣妻兒,婦賣子女,為的都是那一口能吃進嘴裏不被吐出來,還不要命的玩意兒。

那時的人能吃上肉的極少,而每一口入嘴的肉,都別去想它是從哪兒來的。

後來風調雨順,花草生根發芽,天降甘霖,穀種順水而下流淌到各處,一切都變得好了起來,由小家演變大國,眾人也漸漸過上了國泰民安的生活。

那段彷如邪惡狂亂地獄的曆史,唯有從中經曆過的人才記得。

阿箬記得,她忘不掉。

她又看見了有婦人將自己的孩子賣出去,那小孩兒還在哭,她不理解,她想去救那個孩子,可她無能為力。她攥著手心的箬竹根,找了許多處,挖了一天一夜才挖出來的十幾根竹根全都被她遞到了那個婦人麵前。

阿箬道:“你把他要回來吧,我把這些都給你吃,你把他要回來。”

她那時還小,遠不如現在看淡生死,她聽不了那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夾雜著幾聲娘親。那婦人也在流淚,可她心狠,她搶走了阿箬手中的竹根對她道:“要回來過了今天沒明天,不如早死早超生。”

婦人說完這句話,阿箬身後小孩兒的哭聲便停了,風中濃烈的血腥味兒傳來,她大約猜到發生了什麽,卻不敢回頭去看,便隻能僵硬著全身往前走,捧起的雙手掌心裏還有箬竹根潮濕的泥土。

那一日,阿箬又入了神明的結界,他還坐在那棵枯萎的樹上,渾身籠罩著聖潔的光。

往日興奮捧著箬竹根來找他的少女突然沒了笑容,兩手空空拖著幾點泥灰,目光呆滯,仿佛才經受過一場大劫。神明轉動身體麵朝她,腳踝上的銀鈴聲驚醒了阿箬,阿箬抬起頭,一雙鹿眸眨了眨,忽而落下淚來。

晶瑩的眼淚從眼眶滾出,一滴滴止不住地掉在了她的掌心。阿箬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哭,分明她見過許多次這種事,分明這個世道便是亂象叢生,人之生死不重要,人之情愛不重要,沒有人在乎旁人,眾人都隻在乎自己。

好像這個世上已經沒有比那一點口腹之欲,自私,更有意義的東西了。

“今天沒有箬竹根了,我還能看小銀雀嗎?”阿箬問他。

神明的眼神很溫柔,他看向她,搖頭:“沒有箬竹根,就沒有小銀雀。”

阿箬有些失望,而後她看見神明對她笑了一下,唇角微揚,也可能隻是眼睛彎了彎,他張開手掌,從掌心飛出了無數蝴蝶,那些蝴蝶朝阿箬飛了過去,圍著她翩翩起舞。

“沒有小銀雀,但是有小蝴蝶。”神明道:“你眼淚哭得與珍珠一樣。”

那些蝴蝶很漂亮,這世間沒有新鮮的花草,自然也沒有這些紛飛的彩蝶,有許多都是她沒見過,隻從老一輩的人口中聽過的。這些蝴蝶好像有種神奇的力量,掃去了她心中的酸澀苦悶,落在了她髒汙的手上。

阿箬怕自己的手掌弄髒了蝴蝶,往後縮了縮,又舍不得真的退開。

她問神明:“什麽是珍珠?”

神明沒回答她的話,那夜的風很暖,月亮也很圓,風將她吹出了神明的結界,還有兩隻蝴蝶追著她的身影跑出來,十幾步路後化為灰沫,消失不見。

隋雲旨來敲門時,阿箬還沉浸於與蝴蝶戲耍的喜悅中,一個不那麽美好的夢境開端,由片刻快樂結束。

阿箬睜開眼,醒來發現竹簍歪了,她連忙扶正,又聽見幾道敲門聲,隋雲旨在門外道:“阿箬姑娘,我們要出發了。”

阿箬有些惱意,揉了揉臉後應了聲,便從**起來。

從小城出發,離開時阿箬又看見了城牆外圍的一圈迎春花,幾隻白蝶於黃花間飛舞,阿箬隻摘了一朵迎春,攥在手心聞了聞。

她神色一直懨懨的,途中幾次休息也沒能再夢見過去。

越接近胤城,隋雲旨便越歸心似箭,他瞧見阿箬這幾日神色不好,還以為是那一碗羊雜湯惹的,眼看不過兩個時辰便能到家,隋雲旨策馬靠近了阿箬。

“阿箬姑娘,這條大路往前走便是胤城了。”隋雲旨朝她看去一眼:“到了胤城後有許多好吃好玩兒的,屆時你若喜歡,我可以讓人都買給你。”

阿箬沒多少興趣,卻也不與他客氣道:“多謝。”

隋雲旨見她能與自己搭話,便鬆了口氣:“此番一路風塵仆仆,害你隨我們一道受苦,等到了胤城為母親瞧了病,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答應你的。”

“真的什麽都能答應?”阿箬聞言,眼眸略微亮了一瞬,從百無聊賴中擠出點兒興致來。

隋雲旨點頭:“隻要我能給的起。”

“給得起,我又不拿你東西。”阿箬笑了笑,也不顧忌道:“我要看你隋家的金庫。”

隋雲旨一愣,有些意外問:“你怎知隋家有金庫?”

阿箬道:“這幾日聽你說話也摸出了胤城的七、八了,你放心,我隻看,不碰不拿。”

隋雲旨抿嘴,有些為難:“金庫為我母親所管,若姑娘能救好我母親的病,當真隻是想看一眼或許也可以。”

阿箬笑容更大了些,她騎在馬上還伸手往隋雲旨的肩上拍了一下:“那就麻煩你了。”

突如其來的動作有些親近,隋雲旨見她笑得一雙鹿眸彎成了月牙兒模樣,麵上薄紅,心跳也漏了一拍,連忙直搖頭道:“不麻煩。”

過了好一會兒,隋雲旨臉上的笑才淡了下去,仔細回想他這幾日與部下們說的話,沒有一句提到過金庫,卻被阿箬猜出金庫,心中不免有些驚奇,也多了絲警惕。

胤城原是澧國中一個不起眼的城池,近百年的發展才有了如今的地位。當年的胤城窮困、人少,城牆矮小,後因隋雲旨的祖先經商有道,才慢慢將別城的物資買入胤城,讓城中百姓過上了富饒的生活。

如今胤城已是富可敵國,澧國與他國之間幾番領地爭鬥的糧草兵器,一應是胤城出金支持的。便因為這個,澧國的君王封了胤城隋家為城主,準許他們城中官兵不入,便是同意讓隋家當胤城這處的土皇帝了。

隋雲旨這幾日與他部下談話,提了一嘴國事,澧國前幾年便開始籌備與翼國起戰,按照往例,所出開銷都要胤城承擔,隋雲旨聽了此番皇帝使臣所提的數額有些震驚,說道:“似乎比之前多了不少。”

部下隻回:“城主已經應下了。”

隨隨便便便能將那數不清的金山往外給,連討價還價都不提,要說隋家沒有金庫,阿箬是不信的。

甚至,她隱隱有些猜測到這些金庫的由來了。

還未完全到達胤城前,便能看見一片光照亮整片夜空,與銀河星輝交相呼應。便是入夜,胤城的城門都是大開的,城門前的闊路兩旁被人精心種上了各色觀植,花團錦簇,像是鋪了一條富貴之路,直往金漆玉蓋,雕梁畫棟而去。

有錢二字,幾乎就掛在胤城的城門上了。

一行人策馬走到城門前,守城的是隋家的侍衛,看見隋雲旨連忙行禮招呼。阿箬騎馬慢吞吞地跟在後頭,城中燈火絢爛,五彩斑斕地投了過來,她昂著頭,眼神一瞬不眨地落在了城門頂掛著的巨大金匾上。

馬身過了城門,阿箬與隋雲旨等人一同入城。

城中人為了彰顯自己富饒,能用金處不用銀,客棧酒樓上掛著夜明珠,屋簷用的是琉璃玉,地上鋪著平整的石塊,石頭縫隙裏都能掃出二兩金子來。

酒色財氣,富貴逼人。

阿箬的目光從左看到右,最後落在了隋雲旨的身上。

她原本想要他給自己看一看金庫,以為財不外露,他隋家得了這麽個寶貝應當不會大肆宣揚,卻沒想到隋家像是恨不得被人發現他們家有掏不完的金山銀山,以不義之財外散,換一城的奢靡。

“隋雲旨。”阿箬出聲。

隋雲旨背後一僵,亦有些驚喜,他回眸看向阿箬,她在金光燦燦中不染錢財俗氣,絲毫不為這胤城的奢侈所動。

這還是阿箬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叫他名字。

“何事?”隋雲旨問。

阿箬笑了一下:“你可聽說過,點石成金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