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葬禮

眼看著太陽從東邊升起來,周圍越來越亮,我的膽氣有點壯了。

我對胡大力說:“大力,你有事沒事?你有事就告訴我。沒事別總出怪相。不然的話,我可不客氣了。”

胡大力一臉委屈:“初九,你是不是看我老實,也想欺負我?”

現在的胡大力倒還算正常,我擺了擺手:“我欺負你幹嘛?就是看你不太對勁,關心你一下。”

天亮了,佛像也回頭了。事情再沒有挽回的機會了,我就算在河邊守成望夫石也沒用,所以我站起身來,打算回村。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偷偷觀察胡大力,還好,他一切正常。

我暗暗地想:也許是我太敏感了。胡大力本來就有點二,出點怪相也沒什麽。

我剛安慰好自己,走在我前邊的胡大力忽然定住腳步,使勁的吸著鼻子,那模樣,就像是電視裏的癮君子一樣。

我問:“你又怎麽了?”

胡大力回過頭來,衝我說:“吃的。”然後他撒腿狂奔,速度之快,就像是一枚肉炮彈。

我生怕他出點什麽事,連忙跟上去。

現在是大白天,我不怕他撞鬼,我怕他撞到人。

我跟著他跑過了一條街,穿過了兩條胡同,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了一千米,我感覺腿都要腫了。然後我也聞到了飯香。

我有點納悶,這家夥的鼻子怎麽這麽好使?十幾秒鍾後,等我弄明白是誰家在做飯之後,我就開始暗暗叫苦了:是我家。

這飯是流水席,吃完就要出殯的。今天是幹爺出殯的大日子,我好像又遲到了。

剛才一番奔跑,我已經累得氣喘籲籲,兩腿打顫了,但是我沒有時間坐在路邊休息,一瘸一拐的跑回了家。

剛進門我就被人踹了一腳,頓時站立不穩,仰麵朝天躺在地上。

然後我看見老村長了,他就站在我身邊,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罵:“還有良心嗎?知道現在幾點了嗎?不守靈也就算了,出殯也不來了?你幹爺養活你這麽大,真是糟蹋大米白麵了……”

他罵也就算了,口水四濺,噴的我滿身都是。我掙紮著爬起來,躲開那噴壺,一邊陪著笑,一邊悲戚的說:“讓我再看看我幹爺。”

村長一腳踹在我屁股上,這次讓我趴在地上了:“看個屁,早就入棺了。”

然後他把門口的靈幡取下來,塞進我懷裏,說道:“打幡,出殯。”

確實到了出殯的時辰了,我擦了擦眼淚,站在棺材跟前,重重的磕了幾個頭。

等我站起來的時候,村長已經指揮著眾人把棺材抬起來了。

送葬的隊伍稀稀疏疏的,村子裏的人雖然全都姓胡,幾百年前是一家,但是幾百年前畢竟不是現在。幾代下來,血緣稀薄,一個老光棍的死亡,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一件大事。

我回頭望了望隊伍。除了雇來的抬棺人,還有我族叔,他正忙著撒紙錢。村長步行跟在棺材後麵,嘴裏念念叨叨的,無非是讓死者不要有太多牽掛,早日投胎轉世之類的話。

我的朋友胡大力,也濫竽充數的混在隊伍裏麵,給我們增加著可憐的一點人氣。不過他正端著一隻大海碗,一邊走一邊忙著吃裏麵的大鍋菜。不少看熱鬧的人朝他指指點點,他簡直是我們的笑柄。

幹爺生前沒有享福,沒想到死後也這麽冷清。我在心裏歎了口氣,鼻子一酸,不知怎麽的就落下淚來了。

“跪。”村長喊了一聲。

於是我和族叔朝著棺材跪了下去,在跪倒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胡大力的絕活:他也跪了,撲通一聲,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手裏的碗端的穩穩當當,一點內容都沒有灑出來……

“起。”村長又叫。

於是我們起,繼續向前走。

“跪……”於是我們又跪。

這樣來了幾次之後,本來就精疲力盡的我實在支撐不住了,幹脆跪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這時候,我感覺有一隻手扶住我的胳膊,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我以為是族叔,可是等我扭頭一看,頓時吃了一驚,我身邊根本沒有人。

“走走走,不要誤了時辰。”村長在催促我了。

於是我帶著疑惑,扛著靈幡向前走。

等我們到了墳山,來到墳坑跟前的時候。天上有一片雲把太陽遮住了。天空變得有些陰沉。

與此同時,周圍起了一陣旋風,刮得靈幡嘩啦啦的亂響。

我這兩天見鬼見多了,有點害怕,我張了張嘴,想要說話,但是從喉嚨裏麵,發出來一聲悠長的歎息。

這聲音分明就是幹爺的。

“幹爺。”我哆嗦著叫了一聲。

然後村長推了我一把:“跪啊,愣著幹什麽?”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然後開始打哆嗦。我不是害怕,我是感覺有一縷縷的寒氣,正從我身上冒出來。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這寒氣慢慢地匯聚到墳坑裏麵,盤旋在棺材上麵。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一點,但是我什麽都看不到。

這時候,村長把幹爺生前貼身的東西放進了墳坑中。隨後,抬棺人拿著鐵鍬,迅速的把棺材掩埋了,墳頭立起來,葬禮已經完成了。

我呆呆的跪在墳前,甚至有點茫然。

村長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吧。死人死了,活人還得活。活著的人,比死人更操心。”

我點了點頭,村長則搖了搖頭,和抬棺材的人結伴下山了,這裏隻剩下我和族叔還有胡大力。

直到現在,族叔才有時間問我一句:“成功了嗎?”

我苦笑了一聲:“佛像回頭了。”

族叔頓時沉默下來了。看得出來,他也有點苦惱,有點沮喪。

我等他徹底接受了這個噩耗之後,才慢慢地說:“還有另一個壞消息,你聽不聽?”

族叔哀嚎說:“又有什麽壞消息?”

我把金蟾廟裏的事說了一遍,然後指著胡大力說:“他把你那句話放出來了。”

胡大力一臉無辜的看著我們,然後好奇的問:“話也有主嗎?”

族叔踹了胡大力一腳,氣急敗壞的說:“就會拖後腿啊你。”

……

幹爺已經下葬了,他的魂魄也離開了我的身體。我不會再莫名其妙的咯咯咯的笑了,這是個好消息。

與此同時,再有什麽人要來殺我,也沒人能護著我了。

我們三個人在墳前逗留了一會,然後一籌莫展的回家了。當然,發愁是我和族叔的事,胡大力一直挺高興的。

以前看見他整天傻樂,我挺同情他。現在我開始加倍的羨慕他。

回到家裏麵之後,族叔和胡大力幫著我把靈棚拆掉了。幹爺沒了,這小院裏就迅速的冷清下來了。

我稍微吃了點東西,然後就開始收拾幹爺的遺物。一些鋤頭鐮刀之類的工具,我送給族叔了。收音機放大鏡什麽的小玩意,送給了胡大力。

族叔問我:“你把東西都給我們了,你呢?”

我坐在椅子上有些落寞的說:“幹爺沒了,我留在這也沒什麽意思。反正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我打算去城裏工作。”

族叔問:“不回來了?”

我衝他笑了笑:“逢年過節的,總得回來看看你。”

我們倆說話的時候,旁邊的胡大力一直在我們周圍轉來轉去,大聲的咳嗽,使勁跺腳,反正就要弄出點動靜來,讓我們注意到他。

他成功了,因為我終於忍不住轉過頭去,問他:“你又怎麽了?”

胡大力有點扭扭捏捏的問我:“初九啊,你要去城裏了?”

我點了點頭。

他嘿嘿笑著說:“能不能帶我去啊。”

我有些好笑的問:“你去幹嘛?”

胡大力說:“咱們村的人都知道我老實,沒人願意嫁給我,我想去城裏找個媳婦。”

老實?其實就是傻。但是我實在不忍心打擊他,於是委婉的說:“你確定城裏的姑娘願意嫁給你?”

胡大力挺了挺胸脯,很自信的說:“那當然,我都聽說了,城裏有很多姑娘,長得很漂亮,活潑又開朗。最喜歡的就是找個我這樣的老實人嫁了……”

族叔正在喝水,聽了這話,噗地一聲,噴了我一臉。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隨手拿起幹爺的綠色軍帽,戴在胡大力頭上:“來,這頂帽子也送給你。”

……

我們收拾遺物用了一下午,不是因為遺物太多,而是每一樣東西都能勾起一番回憶。

有甜蜜的,有心酸的。我有時候會笑,直到笑出眼淚來。

在這一天,我知道逝去的人並沒有離開,他們一直活著,活在活人的記憶中。

直到入夜之後,我們才把東西收拾完畢了。族叔說:“咱們三個光棍漢,也不用各回各家了,就一塊吃個飯吧,熱鬧一點。”

我沒有意見,胡大力倒很不滿,說自己將來挑姑娘都要挑花眼,怎麽會是光棍漢呢?

我不會做飯,胡大力更是個隻會吃的飯桶,所以這頓飯是族叔做的。

他在院子裏的灶台上燒火做飯,而我坐在椅子上發呆。

忽然,胡大力神神秘秘的湊過來,臉上帶著古怪的笑容。我一看他這種笑臉就有點不自在,因為我總記掛著金蟾廟裏的那句話。

我警惕的看著胡大力,而他朝我嘿嘿一笑,說道:“初九,你不講義氣。你那個小佛佛挺好看的,怎麽不給我啊?”

我愣了:什麽?小佛佛?這小子在說什麽?

胡大力說:“就是抱著箱子的那個?”

我忽然明白過來,胡大力說的是薛師傅給我雕的佛像。我想起那東西來就有點不痛快,對胡大力說:“我早扔河裏了,你不是看見了嗎?”

胡大力翻了翻白眼:“你覺得我老實,想騙我是不是?我早看見了,你把它偷偷帶回來了。”

我無奈的說:“你看見什麽了?”

胡大力指著我身後說:“它不就在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