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顧昭前生後世第一次跟平頭百姓計較,這種計較還是旁人畫了個圈圈,傷及貴族臉麵,他不鑽也得鑽,如此便不太爽快,回手就把他又把球退還給馮裳了。

昨夜有些誤會,馮裳傷的還真是頗重的,京裏連夜來的大夫幫著看了,說他腦袋上血窟窿就倆,是真真的昏迷了。常氏與兩個兒子嚇的夠嗆,一邊是當家男人生死不知,另一邊是全族斷了生計。

她家的天塌了!

天明雞叫的時分,村裏有人來回話,老莊主跟犯上的六叔都碰死了,就這般,兩條人命就去了。

真是叫人同情不起來,而今也恨不起來。

昨夜耿成驚駭亦不過是顧昭隨意取私章調動城內遷丁司的兵卒,這裏可是上京,武將都不敢隨意上甲,攜刃,一不小心這是要連累滿門的大罪。

可顧昭就這般堂而皇之的將遷丁司的兵卒連夜調出了京,還開了出京門的手令。顧昭竟然能不必報備,不必請旨便開了京門?這是有多麽大的權利?

誰也不知道,顧昭昨夜是怕了的,能不怕麽?外麵裏三層外三層圍著村癩子,一不小心兩邊有了碰撞,一莊子人呼啦啦湧上來,拳腳無眼之下難免殃及池魚,他們才幾個人?就算上跟隨的暗衛,又有多少人?這是遙莊馮氏的地盤!昨夜誰不是提著一把汗,禍亂之源說起來可笑,露了富,就為了十幾筐銅錢!

打起來,他到無所謂,可老哥哥怎麽辦?

昨夜那種驚心動魄,真真是朝上朝下都被驚動了,遷丁司半夜提著手令帶刀出京,沒多久五城兵馬司雲良大人也帶著兵卒到了,又沒多久,聖上都驚動了,打發了宮內大總管孫希連夜帶著旨意來詢問了。

而今,遙莊這事兒,就從一般的庶民犯上,變成了驚駕。這事兒越鬧越大,可憐遙莊上下老少爺們,膝蓋跪下去到了天明腿還沒直立起來。

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稀裏糊塗的就圍攻了兩個一品國公,一個超品的郡王爺,就為幾筐銅錢?

可憐孫希一把年紀,連夜出來又連夜回去,到了天明的時分,聖上有旨道:此地民惡,驅之……

得,這下子,遙莊上下大梁人都做不得了!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就為十幾筐銅錢?

對皇帝來說此時是小事,對上京的貴族來說,這是打臉的事兒,區區庶民,誰給的膽子?

顧昭昨晚原本生氣,可大早上隨意迷糊了一覺之後,他才知道這事兒鬧的太大,他原想把這幫子整到移民郡勞動改造去,可是家裏那位生氣直接將此地庶民竟驅趕出了大梁國土。

遙莊上下一片嚎啕,顧昭慢慢出了院子,眼中竟看到一片末世悵然,他的眼裏那些人是跪著的,矮著的,他們不高大,蜷縮著身體,卻不知道像誰祈求。

他看到幼童被父母強壓著跪在地上,吃奶的孩子被母親抱在懷裏,茫然的看著這個世界。

顧昭有些蒙了,忽然有個聲音在拷問他,你什麽時候竟然也成了這樣的人?這樣毫不在意踐踏他人人格乃至命運的人?

他看到成群成群被迫被裹挾在這裏的庶民,那一雙雙眼睛,悲哀到眼淚都不知道如何瀉出。

顧昭走了幾步,邁步上車腳忽然停住,顧昭忽然對耿成招招手道:“老哥,你過來。”

耿成一愣,忙過來道:“哎,老弟,馬上要開城門了!”他大力的打個哈欠道:“這事兒真惡心!趕緊回去睡一會,哎呀,這一宿鬧騰的,怕是要好些天沒精神了!”

顧昭見他不在意,便指指那群就要流離失所的人道:“你看。”

耿成往那邊看去,卻看不懂,隻得納悶的回頭問顧昭道:“看啥?趕緊走吧我的郡王爺,困死了,這一宿兒,可真夠勁兒!”

顧昭無奈的搖頭,他指著那些人道:“老哥,你知道麽,這些人生於斯長於斯,可明兒,他們就要被驅趕出去,竟然連大梁人都做不得了。”說到這裏,顧昭一臉苦澀的問耿成:“老哥,就為十幾筐銅錢?那些婦人何辜?幼童何辜?”

耿成依舊不懂,他倒是覺著狐假虎威挺解氣,這幫刁民就該這樣治!

可顧昭這樣問了,他又看到那山神爺爺依舊未被抬回去,神位有些淒慘的倚牆立著,這莊子彩棚色彩斑斕,隻看熱鬧的人卻都不在了,也許,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直到此刻,耿成心有所想,便愣住了,這老頭也不是壞人,還很良善。

“那,那該如何是好?這……這聖上都下了旨意,咱們又能如何?哎!真是不該的,如何竟鬧的這般大了?”

顧昭不上車了,他翻身回到馮裳家的院子,身後呼啦啦的跟著一群人。

那邊正在處理事情的雲良有些納悶,便舍下手裏的事情也過來問:“郡王爺,怎麽又回來了?”

顧昭在上京有幾類人是不來往的,第一類便是他與莊成秀這幫子絕對氣場不合,不知道是怎麽了,他總看這幫子不順眼,覺著這些人長著長著,就會成為明朝的那些士大夫,放著國本的事情不管,成日的雞毛蒜皮不做正事,簡而言之,顧昭看不起他們。

顧昭看看雲良沒說話,他背著手開始在院子裏轉圈兒,轉得一會子,他方問雲良道:“雲大人,你們這些年來,與莊大人等出了很多好文章,我記得,有九記,十二攬,十論,這些文章立意通便,采百家之長。”

雲良有些納悶,不知道顧昭問此事到底意義何在,他倒是有些驚訝,這位京中紈絝竟然是個看書的,於是他便隨意回話道:“郡王爺竟都看了?“

顧昭點點頭道:“嗯,全都看了,我對裏麵一句話印象十分深刻,治人之道,公平仁義,天下大道,先正其身,上理下達,畏天愛民,以德教之,可是如此?我想,這是你們寫了十幾尺高文章的核心思想吧?”

還真看過?雲良大人不明白何為核心,但是,又覺著核心這個詞匯用到此地甚妙,便點點頭,抬頭看看顧昭道:“正是如此,萬萬想不到郡王爺竟……”竟然看懂了?

顧昭失笑著微微搖頭,他指指外麵又道:“雲大人,聖上說錯話了,我們辦錯事兒了,你們寫了那麽多文章,既愛民,而今我們錯了,按照你們的套路,此刻不該去朝上參我們嗎,您該慷慨陳言,不計個人安危的去死諫才對麽?”

雲良大人頓時哭笑不得,憋了半天才道:“郡王爺……戲文看多了吧?”

顧昭呆呆的站了一會,終於苦笑的搖搖頭道:“還真是看多了……中毒了……這是五百七十二戶,上下八千多口人丁,不足五歲幼童一百三十餘,便被驅了?”

雲良有些驚訝,便多了一句嘴:“方才保甲報錄,隻說了一遍,大人竟記住了?”

顧昭點點頭道:“是呀,我記住了又如何……”

正說著,馮裳頭上裹著布,踉踉蹌蹌的從後院被自己兒子扶著跑出來,他來到前院,立時跪倒,臉上竟是一派驚慌失措的樣子道:“郡王爺開恩!開恩!不該如此啊!村民何辜,族親何罪?怎麽,怎麽……”

他跪在那裏,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算無遺策的他怎麽也沒算出來,隻是區區犯上之罪,如何就驚了駕了?

顧昭歎息了一下,走到他麵前蹲下來,雙目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馮裳不敢與之對視,小半天,他低聲道:“郡王爺,小人萬死,還請救命!”

顧昭冷笑:“怕了?”

馮裳咽了吐沫,點點頭道:“是,小人怕了……”他的本意,無外乎就是借機出族而已,誰知道竟鬧成這樣。

顧昭笑了下,很是無奈的搖搖頭,他低頭在馮裳耳邊嘀咕了一句:“馮裳!你真乃惡人!”

說罷轉身出院,拉過阿德騎來的駿馬,正要揚鞭,卻不想,耿成一把拉住韁繩道:“老弟作甚?竟要去闖禍麽?聽老哥哥一句勸,聖上已然下旨,你……你莫要荒唐了,啊?”

顧昭仰天大笑道:“老哥哥,誰說你糊塗,你才不糊塗呢?想不到,萬想不到,你竟懂我了!你且放開,轉日我與你好好吃酒戲耍,再晚,怕就來不及了!”

耿成急的幾乎瘋了,他抓住韁繩死不放開,大喊著:“如何能放,旁人自命錚臣都不去,為何你去?”

雲良在一旁麵紅耳赤,心裏隻覺冤枉,你們兩個混賬闖的禍,現在做出這番樣子有意思麽?憑啥我去給你們擦屁股?早些年,也許老子就去了,可禦街的地板老子也洗夠了,再不去了!

顧昭回頭看看遙莊,看著那些依舊腰紮紅綢的壯漢,昨夜他們神采飛揚,火把下,他們的眼神對世界無限的憧憬,一身的熱烈,可今日這天便莫名的塌了。

不應該啊,自己什麽時候,竟也成了李永吉,竟也成了定嬰,不該這樣的……他來古代一場,就是為了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麽?

顧昭喊了一句阿德,阿德上去抱住了耿成的腰,顧昭拽回韁繩,揚鞭便去了。

上京四門風馳雲動,鍾鼓樓響,當四門打開,顧昭飛馬禦街向著禦街而去……

此時,早朝未下,天承帝趙淳潤坐在金鑾殿上,正在就昨晚遙莊的事情發脾氣。

昨夜他好沒嚇死,好端端的人出去了,出門的時候人家還高高興興,這些年,阿昭忙碌奔波,什麽福氣都沒享過,才趕了一場廟會,熱鬧沒看到,卻被刁民圍攻了?真是給他起的半死!那些刁民百死莫贖,殺一百次都不解氣!

趙淳潤大發脾氣,下麵大臣靜若寒蟬。

正罵的解氣的當口,卻不想,那下麵忽有人來報,平洲郡王上殿,有本啟奏。

趙淳潤頓時驚了,大臣們也驚了。

早朝這地方,那人可是出了名的不待見,就因為他不出早朝,早年鬧了多少事端,更不論,今兒朝上朝下就因為他的帶累,上上下下都不得下朝被連累在此無辜挨罵。

怎麽?這是嫌棄聖上處理的輕了?有意思麽?為了十幾筐子銅錢,難不成將人家幾千口子人全部腰斬才能出氣麽?

趙淳潤都氣樂了,有什麽不能回家說呢?非要來殿上折騰,無奈之下,趙淳潤的口氣也不好了,他道:“既來了,便叫上來吧!”

於是,顧昭便一身常服有礙瞻觀,有失體統的被叫了上來。

這一路,自大殿之外眾目睽睽之下走來,顧昭整個心思都是空明的,甚至,他都有些無所謂了,他就覺著,自來了古代,他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以前他從不想去抗爭什麽,可現在他覺著,他還是需要說說的,他覺著,他很有必要要對這個世界說一些話,說一些他顧昭必須要說的話……

他走進大殿,一步一步的來到階梯麵前,很坦然的跪下了……

“吾皇萬安!”

他坦然的一下一下的三叩首,然後跪在那裏不動了。

趙淳潤嚇了一跳,想站起來,又生生的忍住了,他咳嗽了一聲正要叫起:“嗯……”

卻不想,那下麵禮部尚書夏侯擢立刻出班道:“啟奏陛下!寧郡王……”

他話還沒說完,顧昭扭臉對他大聲道:“我說老夏侯,你等會哈,本郡王知道失儀不成體統,這不是急麽,我知道錯了,回頭我就家裏閉門思過去,一會子我奏完,罰俸祿,摘烏紗什麽的隨意了,大人你不畏強權,定然會名留青史……先等我說完,好麽?”

那些麵頓時有人忍耐不住,嗤了好幾聲,心道,可真是老顧家出來的,打祖先那兒就不知道體統。

顧昭才不管他們怎麽想的,他依舊跪著朗聲道:“臣顧昭,有本啟奏。”

趙淳潤此刻也無奈了,他扶著額頭問道:“本呢?”

顧昭愣了下一下,坦然回話:“臣還沒寫呢!”

頓時朝上哄然大笑,趙淳潤無奈,撿起桌子上的一份奏折丟下去罵了句:“都給朕閉嘴!”

頓時,底下安靜了。

趙淳潤無奈又的擺擺手對左右兩邊道:“來人,先將寧郡王叉下去……”祖宗,回家在發脾氣好麽?你這麽丟人有意思麽?

顧昭見自己要被叉出去,頓時不願意了,他想學電視劇裏的青天大老爺一般摘下烏紗帽玩個氣質,奈何昨日出去,他腦袋上就裹了一塊布,萬般無奈下,顧昭隻得大喊了一聲:“陛下!臣有本奏!懇請陛下收回成命,庶民為國之邦本!遙莊之事,禍不及婦孺老弱……”

他還未說完,堂下定嬰大人便出班訓斥道:“郡王慎言!你可知君命出不可收也?”

顧昭大怒,回頭罵道:“如何不可收?錯便錯了,昨日之錯,乃我之錯,關遙莊上下八千餘口老弱何事?我既錯了,便……”他又摸摸腦袋,一伸手將頭上裹的布拽了下來,頓時披頭散發了。

顧昭將那塊布很認真的鋪平,放在殿上道:“陛下,昨日之事,皆臣之錯!臣願以……”他低頭看看那塊布,咬咬牙道:“願意以王爵贖罪,懇請陛下收回成命,饒過遙莊上下無關人等驅逐之罪!”

頓時,這殿上殿下都驚了。

小半天,殿上聖人咬牙切齒的問道:“寧郡王,這便是你要說的話?”

顧昭披頭撒發的搖頭道:“非也,臣要說的多呢,隻是來不及寫了……”

哎呀,這要怎麽好呢?趙淳潤算是徹底無奈了,可這戲文還得唱下去啊,祖宗說,他來不及寫了,那就寫吧……他無奈的衝孫希擺擺手道:“來人,伺候筆墨,命……叫他寫來!”

孫希領命,正要命人抬桌子,鋪筆墨,顧昭卻不在意的一擺腦袋道:“臣有罪,便跪著寫吧!”

哎呦,他還不願意起了!

得,你愛咋樣就咋樣!

趙淳潤無奈,依舊一擺手,孫希隻得帶著人,取了筆墨,顛顛的跑到殿下,侍奉他家七爺去胡鬧去了……

顧昭跪在那裏,很認真的想了半天,他到底要寫什麽呢,他做不出錦繡文章,寫不出千古諫言,可現在到了這時候,不寫也得寫了……思想再三,他終於決定……抄吧……亂七八糟的抄吧……

於是,他趴在那裏,很認真的便將題目先寫了上去《大梁民說》:

夫大梁,昔之大國也,雖有國之名,而未成國之形也。或為家族之國,或為酋長之國,或為諸侯之國,雖種類不一,要之,其於國家之體質也。

國本國力自有雜說,有言教化,有言仁德,有言厲法,有言兵戈。國者,民為根也,民如嬰兒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體之一二官支,先行長成,此外則全體雖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父母養育,德政教化,故我大梁之德,若冬日之陽,夏日之陰。

為君之道,欲配厚德於天地,齊高明於日月者,須先存百姓,若安天下,先正心,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後言: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

仁君之治天下,令出則法,其術不正,夫為人主而使人柯名以恩,可指以威,愛之或不威,畏之或不愛,則其以為威,而有不測之雨露,使夫雷霆者日轟轟焉,以求夫潛伏廢墜者而澤之,則人不之德,為人主者,其威雷霆,其恩雨露,是故不必多殺為嚴,而遙莊皆因族法亂政,族者,親也,然遙莊之地,上京之郊,咫尺之遠,竟有長者動族法,生離子弟兄親,賣草於市,為人注籍之奴,以他人之苦而成私己之欲,人與犬豕何異?族親與虎狼何異?遙莊庶民雖國法枉顧,而陛下之意若耘之數數,蹂踐之害,酷於稂莠。天下用意過當之事,往往舊害未除,而新弊複作。

上治而下亂者,必上行有偏。雖草木無知,猶被榮而身化,況身帶血氣者乎。而德盛物化,故為人君者必先自省,而後問於民,故,我大梁民者,民安者國安,修飭德教,則奸邪自止,修飾刑法,則奸邪愈生。心融神契、道統、治統、心法、聖學,一氣相承,方可協萬世之人心,可弘千秋之基業。

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不在我民。民智則國智,民富則國富;民強則國強,民獨立則國獨立;民自由則國自由;民進步則國進步;民勝於萬國民,則國勝於萬國;民雄於萬國,則國雄於萬國。

強幹弱枝,不符君道,萬言期書,先存百姓,百姓損,尤割股啖腹,若安天下,先正己身,身斜影曲,理萬民皆應培厚德育天地。

我大梁子民,應如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乳虎嘯穀,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幹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顧昭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堆,心內隻覺通暢快,待他寫完,殿外紅日已在萬物當空耀照,心裏爽快,管這些玩意兒,是不是亂七八糟,顧昭痛快的將毛筆一丟,大喊了一句:“來人,寫完了,將本王叉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