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厚紙直格的本子,有墨筆寫的,也有自來水筆寫的,寫到最後的幾頁,就是記著本日29號的戰事。再倒翻過去,見這幾天的日記,每天都有好幾麵,文字夾敘夾議,字跡筆筆清楚。他心想,沒料到師長在這樣驚天動地的戰況下,還沒忘記寫日記。但師長已交代他看今天的日記,自不必去看許多,也沒有時間去看許多,他就又翻回到最後那幾頁:

今日官兵特殊忠勇事跡摘要

一、第169團1營3連下士王福明,今晨擔任東門城垣守備,槍支被炸,身邊僅餘手榴彈2枚。時有敵17名,於該士所守處,向城上猛撲。王君沉著隱伏,泰然無動,及敵至有效距離,投以彈1枚,斃敵4名,餘敵繼續湧至,攀登高不及丈之廢城。該士留其最後之一彈,而舉起城上之石塊,向敵猛擲。一而再,再而三,敵即應石而倒者之。不意另有敵2名繞至身後,突然奔赴,擁抱之後,竭力拖曳。王福明毫無猶豫,抽開身上手榴彈之引火,與敵同歸於盡。蓋於其擲一彈而留一彈時,已有此準備矣。智且壯哉!

二、170團副團長馮繼異,忠勇人也,觀其名,可知其以乃祖大樹將軍自視矣。今日下午敵一股,由東門順城犯南牆水星樓,該副團長率第3營殘部及雜兵拚編之戰鬥兵,共約80人,親臨城垣,與5倍之敵鏖戰相持數小時,敵無寸進,機槍毀,則以步槍當機槍射,手榴彈盡則以石塊當彈投。血肉與鋼火拚,猶以石塊刺刀,死守水星樓之梯道,再三反撲。於是副營長張鑫,第9連排陳少祥飲彈皆亡,連排長曾手殺敵大尉一員。上等兵吳文香於中彈後猶躍起數尺,以巨石斃敵一人後而倒,非目擊者得不疑為神話乎?

三、第171團3營副營長雷拯民,守大西門城垣,凡4日矣。其人短小精悍,口頭語善用決心二字,人恒笑之。顧觀其作戰,則真能決心死守者。該副營長每日抵禦敵炮火之日夜轟擊,及步兵數十次之猛撲,親持輕機槍1挺,扼上城垣一角,寸步未離。曾受兩次輕傷,餘召其入城醫治,而雷君答以無恙,決心死守,乃一再裹創而戰。今日午後,陣地毀於敵炮,雷乃挾其機槍成仁,真無負其決心之一語焉。

四、山東大漢宋維鈞,171團第9連連長(代營長)也,平常愛唱京戲,能拉胡琴,琴韻之妙,乃與其粗魯之表現相反,亦一奇也。今日大西門之戰,該連長死守陣地,率部不退。所有掩體,既盡為敵炮火所毀,守兵與武器,乃完全埋沒。敵兵乘隙而來,有十數人已竄進城門。宋君連擲手榴彈數枚,將敵驅散。宋之步槍,本已炸毀,無可衝鋒。旋見一敵落後,乃自高過丈許之牆基,作兔起鶻落之猛躍,以拳力毆此敵,奪其槍而以刀反刺之。群敵認為神勇,錯愕不敢近。宋乃複躍回城基。然以負傷數處,血昏倒地。當其彌留時,猶高呼好弟兄們殺呀!殺呀!聞者無不壯之,而陣地乃確保。

五、今午敵500餘,突入大北門,在飛機大炮掩護下向左席卷,同時,慈雲庵之敵,其數相同,亦經縣府,向疏散橋猛撲。北門左翼陣地,乃兩麵受擊。守北地者為171團工營4連之1排。孤軍苦鬥,以一而敵十餘倍之眾。敵以迫擊炮5門、平射炮2門,向我陣地作連環不斷之猛擊,工事全毀。我軍即隱伏斷牆殘壁中與敵周旋,每當敵近,即衝出肉搏,如此反複衝殺六七次,張排長及多數士兵均已陣亡。班長王正義猶率輕傷兵士5名,挾機槍1挺,利用磚堆繼續抵抗,俟敵逼近,以機槍猛射,並以手榴彈投擲。敵數次未能衝過,即又以炮猛轟,最後5名士兵,陣亡均盡。王正義亦身負重傷。彼乃沉寂不動,以示無人抵抗。乃敵湧上,乃隻身以機槍掃射,敵倉皇向疏散橋逃去,以謀隱蔽。該處吾人埋有地雷,尚未使用,王君以機會絕妙,乃離開機槍,左手拉動地雷引線,右手隨之拋出手榴彈1枚,一刹那間,斃敵20餘名,唯因其流血過多,人昏厥倒地,遂不複能起。可謂用盡其最後一分力,流盡其最後一滴血者矣。

應該說,日軍傳單的炮製者是非常毒辣的,他知道要策動士兵投降,靠壓力不行,得找到一個心理上的突破口,而勸士兵們不要為自己首長的個人名譽賣命,則是最巧妙的借口。

但餘程萬不僅聰明,而且似乎有先見,他這本日記不僅說明士兵的忠勇不可能是因為他個人的驅使,而且說明弟兄們的功勞他做師長的不會貪為己有而是要呈報上峰並會留傳青史的。這一手,絕非一個一介武夫的將軍能料想得到,而隻有像餘程萬這樣的儒將才能應付自如。

龍出雲看完後不禁拍案叫絕,他想,師長一定已經把這忠勇事跡錄的做法通過政治部係統傳出去了,日軍的傳單計謀不攻自破,於是,他找來筆和紙,一口氣又幫餘程萬補充了幾十條他所親眼目睹的****壯烈事跡,然後,一並交還給了餘程萬師長。

高子曰大戰舞花洞

第169團副團長高子曰,在西圍牆南口的碉堡裏指揮作戰,已是三天三夜不曾有過一分鍾的休息。他的嗓子打電話說啞了,兩眼由於失眠充血裏外通紅,多日沒有修理過的胡子,在他的滿腮長得像刺蝟的毛,根根直豎著。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了,滿街全被濃煙所籠罩,日軍從東城的缺口竄進城之後,南麵受了城牆的限製,無可發展,他們便沿著牆基向北伸張,由舞花洞、坐樓後街,到北前道街,劃了一道弧形的陣式。麵對著這弧形陣式,是高子曰布置的碉堡線,各碉堡堵塞在街巷口上,一共有7個,****原來修築碉堡時,四周全是民房,現在民房被日軍的炮轟火燒摧毀了,隻剩下成堆的瓦礫和零零碎碎的幾間殘破屋架子,碉堡的視野就開闊多了,不僅可以看到日軍在周圍的活動,還增強了火力點的控製能力。高子曰把兩個碉堡編成一組,然後在兩個碉堡之間架上機槍作交叉火力點,敵人在這片“田”字形的網狀區域內一時無法展開攻擊路線,所以他們雖然已衝進了東門一天一夜,還是沒有太大的進展。

乘著天亮,日軍就在每個碉堡前麵,都架上一組平射炮和迫擊炮的小炮群,正對著碉堡猛轟。轟碉堡的同時,日軍還裝填上燒夷彈,打街中心的****覆廊陣地,沒幾分鍾,陣地旁一些沒有倒光的居民空房屋架子就燃起了衝天大火,頓時東南城一角,變得煙霧迷天,數尺之外,全看不見人了。

高子曰還是保持著旺盛的戰鬥精神,隨身帶了兩名弟兄和1挺機槍,伏在一個中心碉堡裏,睜圓了血紅的雙眼,盯著前麵敵人的動靜。

相持了不到1小時,碉堡上下落了3枚平射炮彈。高子曰說,撤!他有了教訓,不等碉堡塌倒,就把機槍、電話機,趕緊移到碉堡後的覆廊裏來據守。果然,緊接著碉堡又挨了一顆迫擊炮彈,拱頂馬上就“轟”的一聲倒掉了。

這段覆廊是直線的,日軍的平射炮彈射來,大多從兩邊擦過去。見炮轟的效果不大,日軍就用密集衝鋒隊伍撲過來。高子曰咬著牙,親自端著機槍,架在覆廊的石架上向敵人掃射。日軍士兵在煙霧裏張開雙臂弓起腰倒下去。衝不上來,日軍又改用迫擊炮轟擊,迫擊炮陣就設在永安商會,與****同一條街的東端。日軍的迫擊炮彈如機關槍似的,一彈跟著一彈,打在覆廊上碰得直響。到了上午10點多鍾,街兩麵的七八道****障礙物,燒的燒,毀的毀,連高子曰所守的覆廊後麵兩個彎曲工事,也都轟平了。高子曰怕沒有工事掩護,會斷了聯絡,就把機槍移到後麵完整的覆廊的第一個彎曲工事繼續堅守。****退一截,日軍進一截,敵人如此步步緊逼,情勢極其危急。

跟隨高子曰副團長在這正麵作戰的,約有兩個排。他們一半是第1營的老底子,一半是新編拚的雜役兵,他們在街兩邊的廢墟上,利用磚堆牆基、炮彈打的深彈坑,分布了許多據點。自28日下午以來,他們已成了人自為戰的局麵。雖然每個據點,都隻有兩三個弟兄,但他們都發揮了最崇高的武德,若是沒有命令讓他們轉移,他們決不會挪動半步,都和陣地同存亡。而且從此可以看出第57師官兵的訓練有素,幾個據點,由一個班長聯絡指揮,進退自如,毫不慌張。

配屬這兩個排堅守的,還有3名通訊兵,由班長王兆和統率著。因為陣地時時都有變動,電話線也就要時時重新裝架,高子曰到了西圍牆向西的一段時,第1營和第3營的電話,就已經中斷,第3營殘部這時扼守在城東北角坐樓後街,通到那兒去,要經過幾條街巷,高子曰命令王兆和班長趕快向3營方向架線,以便策應這邊的戰鬥。

王班長率了3名通信兵弟兄,立刻前往。他們所要經過的幾條街巷,全是沒有什麽可掩蔽的,而且他們要架電線,爬高爬低,根本也不可能找到什麽掩蔽。3個通信兵,一個背了一圈電線,兩個拿了斧子叉子,王班長端著一支步槍在前麵引路。

他們是和高子曰的步兵防線列成平行線向前走的,每一尺路,都在敵人的射擊範圍內,但王班長一點畏懼都沒有,挨著還沒完全倒塌的民房,悄悄地行走,3個弟兄,也大膽地跟隨在後,遇到房屋倒塌的廢墟,4個人就排成一串,伏在地麵爬行。

最前一個弟兄牽著線,後麵兩個弟兄將線在牆基上的土堆旁一麵爬,一麵牽順。可是遇到十字路口,他們就犯難了,因為敵人用機關槍在東麵將路口封鎖得死死的。這時王班長一聲不吭,從一幢倒塌的民宅矮牆下,迅速地逼近敵人火力點,湊近後,他接連投出幾顆手榴彈,“轟隆”一聲聲爆炸,3名弟兄趕快跑過這道街口,隨後,王班長才由巷子這邊民房,機靈地跳到巷子那邊民房裏去。

這樣他們闖過了兩道關口。可接著他們又遇到一排沒有倒下的民房,這民房的高牆裏,正隱伏了一股日軍部隊,他們居高臨下,俯瞰著麵前的一片廢墟,並用步槍時不時地點射。王班長鼓起勇氣,又伏在前麵爬行引路。這廢墟上,雖然有高的土堆低的彈坑可以隱蔽,可是騎在高牆上俯視的日軍,卻能把一切細微的活動,都觀察得極其仔細,根本無法瞞過他們的眼睛。王班長帶著3名弟兄剛要動作,日軍幾排機槍子彈掃射過來,3名弟兄竟全部陣亡。

所幸背電線圈的弟兄,負傷爬過了廢墟才斷氣,王班長就接過來,一個人繼續前進,牽線架線,偵察敵情,全都自己來完成。到了烈士祠口,距離第3營的碉堡據點,隻有大半條巷子的路程了,他終於找到了通信線路的斷線頭,他就立刻把它們接上,搖通了電話,知道暢通了,才歪在旁邊舒了口長氣。

王班長的腿上原來被子彈擦破了一塊,他沒有理會,現在他就騰出工夫,藏到一堵磚牆下,把腿上的傷露出來,將裹腿撕下了一截,將傷口紮住。紮完之後,他正待起身向第3營的指揮所走去,忽然一陣步槍射擊聲,子彈打得磚石碎牆飛濺起來。他趕緊警惕地臥在地麵觀察,這裏有自東向北兩條巷口,都斜對了磚牆,聽槍聲的發處,好像是兩條巷子同時打來的,這兩條路走不通了,而回去的那條路,也是無遮無攔的廢墟一片,占據民房屋頂的敵人毫不放鬆地監視著,他想自己八成是已經被日軍的滲透部隊包圍了。

王兆和沉著地考慮,向西的後麵,是否有敵人,那不得而知,但重重疊疊的倒塌民房,散得四處都是,路肯定極不好走,也許繞出掩蔽後,就隨時要遭遇到高房上敵人的射擊,隻有剛才自己來的那條路,已經熟悉,而且敵人隔得還比較遠,思前慮後,他還是下決心,從原路回去。

他聽了會兒槍聲,北巷口的敵人還少,他就掉轉身來,趴在向東的牆角下,對東邊敵人還擊了兩槍,也不管東邊敵人怎樣撲過來,立刻奔到向北的牆角,向北巷口拋出一顆手榴彈。這牆隻三四尺高,伸頭一看,有七八名敵人正向後麵躲藏,他接著又丟出一顆手榴彈,向敵人來個追擊姿態。好在這牆角是擋住東邊巷口的,趁著這兩麵的敵人都不能夾擊他時,王兆和就跳出牆來,麵前這段巷子,是敵人的射擊死角,正好脫身,他就沿著牆腳向南走,走出六七十公尺,兩邊倒塌的房子斷牆林立,他就藏在巷子裏,躲進東邊彈坑裏放一槍,又爬到西邊牆角上放一槍,來回地放,並且節節向後退。

日軍不清楚王班長這一路究竟有多少人,不敢追得太緊,這樣反倒讓他打死了六七個人。王班長退到一堆殘破的民房麵前,這堆民房還有少數幾家是相連的,都在廢墟的西麵,他想這正是一個脫身的好機會,他就在那些破屋子裏向西鑽,直鑽到高子曰副團長所把守的一線碉堡後麵來了,他百米突刺地向****陣地這邊跑來,邊跑邊興奮地揮了揮手臂,表示他勝利地歸來了。陣地這邊的****弟兄也做好了迎接他的準備,高子曰副團長探出身子來高興地望著他,做出了要與他熱烈擁抱的姿態。可突然“叭叭叭”幾聲槍響,奔跑著的王兆和班長舉起手臂停住了,他張大嘴想喊什麽,沒喊出來,他轉過身去,帶著憤恨和遺憾盯視朝他打冷槍的敵人,緩緩地、緩緩地,他的身軀旋轉了一圈,倒下了。

“王班長!”高子曰悲慟地大吼一聲。

但王兆和再也不會答應了。